第十二章 伤心城市

　　离开观澜，解庭辉到了深圳关内南山区，打算投奔远房老表。
　　老表在一家磨具厂做一线工人，每天上班十几个小时，工资一千多元，家里有老婆、老人和孩子要养，手头上十分拮据。
　　表哥请解庭辉吃了一份十元的快餐，他说：表弟啊，不是我不帮你，我一天到晚在厂子里上班，接触不到外面的人，没有办法介绍工作给你；另外呢，我知道你现在需要钱用，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手头上确实没有余钱借你。
　　于是，解庭辉又开始流浪，而这一次，他没有任何依靠。
　　那段时间，解庭辉经常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凭着意志力，在生存的边缘努力挣扎。
　　铁艺厂老板是江西人，工厂在科技园附近。公司只有三位业务员，一位是老板的小舅子，他能说会道，是一把业务好手；一位是一位高大帅气的江苏小伙子，是位本科生，他白天跑业务，晚上在夜场做男公关，他年纪轻轻，却总是萎靡不振，解庭辉建议他辞掉业务的工作，这样可以安心地白天睡觉，晚上打工。
　　解庭辉之所以留在那儿，主要是那儿没有底薪但包吃包住，他每天背着跑业务的名，却做着找工作的事，而老板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周后就识破了解庭辉的诡计。
　　至于保险公司的活儿，根本就没办法干！没有底薪，不包吃住，主管连续两天都在帮解庭辉规划人生，而解庭辉的人生规划就是先活下来，再谈其它。
　　解庭辉还随老乡一起送过快餐。业务员事先在写字楼里到处发名片，饭店接到订单后由外卖员去送餐，由于附近的楼宇十分密集，熟悉情况需要时间，才上岗两天的他送餐效率很低，一天的提成还不够一天的饭钱，饥饿难耐的他在吃掉最后一份需要派送的盒饭后，炒了老板的鱿鱼。巧合的是，那份盒饭也正是炒鱿鱼。
　　有那么一段日子，解庭辉忘记了家乡，忘记了父母，忘记了理想，忘记了爱情，甚至，忘记了自己。
　　
　　二
　　
　　尽管他状态颓废、意志消沉甚至灵魂堕落，却并不影响生活中经常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有一天，解庭辉碰巧在一家电子厂见到了英子，她说：秋莲也在这家工厂。接着，英子详细地向解庭辉讲述了分别以来的情况，她说：
　　“收到你那封分手信后，她从来不喝酒的，那天喝了一碗白酒，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被老乡送到医院打吊瓶。她说你太绝情啦，考上大学就看不起她了。她本来计划得好好的，打工供你上完大学，再接你来深圳，一起攒点钱，然后嫁给你。她那个人性格很倔，别人劝她通个电话给你问问清楚，她决绝不肯。三个月后，她接受了主管的追求，那个主管对她很好，还带她到香港购物，可是，没想到他已经结婚了。半年后，他老婆从老家过来，叫上她弟弟，把秋莲狠很打了一顿，她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已经怀孕了，被主管小舅子用脚踢在肚子上，最后流产了。相比身体上的痛苦，心里的痛苦更让她难以承受。从那以后，她几年都没有找男朋友。她现在有个广西的男朋友，他非常爱她。她打工几年只回过两次家，都是平时回的，怕过年回家碰到你，她说一辈子不愿再见到你。这些事你别说是我说的噢，不然她会骂我的。”
　　解庭辉听着听着，早已泪眼迷糊。
　　“现在哭有什么用呢？我上班时间快到了，你去找她吧，她肯定不会理你的。”英子责怪道。
　　解庭辉根据英子的指引，大费周章地找了秋莲。
　　偌大的车间里，干净整洁，灯光昏暗，除了秋莲，并无一人。从高高的窗户里射来一片阳光，挺拔的黑色机器上方开着灯，秋莲站在那片光亮里，缓缓地在做着上班前的一些准备。
　　秋莲已没有当初那样青春靓丽、光彩照人。她身形消瘦，脸上长着暗斑，眼窝深陷，头发凌乱，她穿一身蓝色的工作服，围一条宽大的浅灰色围裙，活像一位村姑。通过那修长的身材和美丽的眼睛，解庭辉才能够回想起，秋莲曾经是个多么美丽的姑娘。
　　而站立在近旁的解庭辉情况更糟，不认识他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曾经是天之骄子，花样美男。
　　秋莲好像发现了他。
　　她看了一眼解庭辉后，毫无表示地把目光移向别处，只过了几秒，她的目光又移向解庭辉，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了是解庭辉。两人目光交汇，秋莲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一会儿又脸颊绯红；眼睛里，开始是惊恐万状，接着是愤怒无比，继而又透露着仇恨；她嘴唇在发抖，一颗颗眼泪像珠子一样，从眼窝一直滚到腮帮，掉到地上；她身体先是微微发抖，然后开始剧烈抽搐，最后摇摇欲坠，她赶紧扶着工作台。
　　沉默持续不到一分钟，她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车间尽头。解庭辉怔怔在那儿，百感交集，不禁泪流。
　　一会儿，工人们纷纷进来，车间里的灯光一下全亮了，上班时间到了。解庭辉只好赶紧离开。
　　晚上，英子打传呼过来说：秋莲听说你没有找到工作，她给你借五百元，明天过来找我拿。
　　解庭辉对英子说：代我谢谢她，不用了。
　　伤害了她一次，不想再伤害第二次。
　　欠了她那么多，不想再欠她的。
　　祝她幸福！
　　三
　　老表所在的工业区后面有座小山，半山坡上有块小小的草坪，到了晚上，只要不下雨，总有好多人睡在那儿，当然，其中也常常包括解庭辉。不过，其中没有一位女性，也许女性在深圳比较好找工作吧，当然，估计也没有哪位女性敢睡在那儿。
　　后来，有位老乡发现了一个更好去处——建筑工地。工地上有很多工棚，有些工棚比较宽，里面还有大块的搭脚手架用的木板，这可乐坏了这一群年轻力壮的盲流们——这比睡在要忍受潮气的山坡上好多了。
　　最让人难受的是，要时刻提防查暂住证。一旦被抓住，需要好几百元才能赎回，而能被抓住的人中，绝大多数是拿不出赎金的，这些可怜的人就会被送去做几个月苦役。
　　有位老乡就被抓去修了几个月铁路，回到老家，她妈妈看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死活不让他再去外面打工了。
　　所以，每逢深夜，只要有人喊一声“查暂住来了”，所有的盲流们，便吓得魂飞魄散，像过街老鼠一样四处逃窜。
　　由于工地离小山比较近，大家都爱往山上跑，这些盲流们跑得很快。他们大多是十七八到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身体素质好，脚力自然也好；又加上每天都在山坡上晃悠，对地形也比较熟悉；对苦役的恐惧，也使他们跑起来特别玩命。
　　联防队员一般不会往山上追，这是因为，在平地上他们有摩托车，速度上有优势，而在山上，他们占不到什么便宜；跑山路，也很容易崴伤他们金贵的吃饭的工具—脚；还担心自己被人用石头袭击，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是这些逃无可逃的流离失所的盲流们。
　　事实上，联防队员往山上追的情况确实很少。但是，解庭辉就遇到过一次黑天鹅事件。
　　那是一个月光很白的夜晚，他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几声“来了，来了，大家快跑！快跑！”，于是，他快速爬了起来，还来不及穿衣服——他本来就没脱衣服睡，就迅速地随着其他盲流们往山上跑。
　　由于跑的人太多，前人影响了后人的速度，结果，五六个跑得慢的，加上可能是崴了脚或不慎跌倒的两个，一共七八个人，当场被那群威武神气的联防队员们捉住。
　　他们押着几个像蝼蚁一样的“俘虏”，耀武扬威地走了。可就在盲流们解除戒备，一边议论纷纷一边走向自己狗窝鼠洞时，却没想到这群足智多谋的人杀了个回马枪。于是，山坡上，群雄逐鹿，人仰马翻。结果，又有几位战友做了“俘虏”。
　　解庭辉经常跑在这群盲流的前面，这一次，解庭辉跑在战友们最前面，——拿了爬山冠军。他本来就跑得快，再加上他还仔细侦查过逃跑的路线。
　　这些盲流们，来自全国各地，鱼龙混杂。大多是暂时遇到困难的初来乍到者；也不乏好吃懒做、坑蒙拐骗之徒。他们有的曾是老师的骄傲、村邻的榜样，更多的是泛泛之辈。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父母的心肝宝贝。他们来的来，去的去，川流不息。
　　 这些盲流们，在深圳是一种另类的存在，他们是深圳的弃儿，又或者曾经是。这段经历，将是他们一生的痛楚。
　　他们，本该待在生养的土地上，却为生计、为理想、跟潮流或者其它原因，来到这片神奇而残酷的土地。
　　他们，少数人在深圳扎根，一部分人在这里绽放着或者绽放过，极少数人继续着昏暗无边的盲流生活，甚至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
　　而有的人，不得不离开这座令人伤心的城市，开辟崭新的人生道路。再来，或为旅游，或为出差，或为访友。总之，决不会做盲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