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仙境桐庐(四、五)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1-05-25 18:22:05 字数:5165
四
宋代最初的行政区划为州、县两级,以文官执掌一州的军政大事,称为“知州”。
宋太祖乾德元年(963年)三月,在州上设路,设置转运使和通判做为路的行政长官,全国地域共划分为十八路。到了宋太宗至道三年(997年),将全国行政区划调整为十五路,也就是十五个大的行政区划,每个路的下面辖若干州府。再往后到了天圣年间又重新划分为十八路(笔者注:到宋神宗元丰时析为二十三路)。
不管是十五路还是十八路,宋代的州府这一级行政区划始终变化不大,基本包括三十三府、三百零五州、六十六军州,加起来共四百零四个州、府和军州,故此史上才有宋太祖赵匡胤“一条杆棒等身齐,打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之说。
柳三变将要前往任职的睦州(今浙江建德、桐庐、淳安三县一带)是座军州,属两浙路。两浙路下辖平江府、镇江府两府和以杭州为首的十二州,睦州是其中之一州,杭州为两浙路治所。睦州下辖六个县:建德、淳安、桐庐、分水、遂安、寿昌,治所在建德。
柳三变初仕为睦州推官,乃是依据真宗景德四年(1007年)所定《亲试进士条例》之规定授职,既非大材小用,也非特例拔攫,其任职属于初中进士常例。要说特殊,那就是这里是鱼米之乡,丰饶富足,人文底蕴丰厚,是除东京汴梁外最理想的任职所在。
推官为宋代府、州、军中的幕职官,有时也沿用汉代以来对这类僚属的旧称,呼为“从事”,一般来说推官的职级为“从八品”。
前面已交待,范仲淹在睦州的任职时间很短,范仲淹和柳三变这两个年龄相差无几的人,互相都想见上对方一面,却是交臂而过。一个羡慕对方词填得好,一个敬佩对方为人正直,是个好官。
若是范仲淹留在睦州不走,那么柳三变在这样一个正直、能干的官员手下,肯定不会久困诠调,也许很快就能回到东京任职。
因为范仲淹对自己的属下量才使用、提拔任用是不遗余力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的典故就出自他那里,讲的是任用、提拔下属的故事。
可话又说回来,倘使柳三变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华夏文化史上也许就此失去一个伟大的词人,那这个损失就大了。
人生机缘的得与失,只在交臂之间,甚至人的生与死也就在呼吸之间。因此,失去与得到,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念之差、一步走错都是形容这失落的瞬间。
但是也不要忘了那句老话:有失必有得。失去一些,也许又在其他方面补还给了你,焉知失去的就一定是你渴望得到的?
睦州是鱼米之乡,物产丰饶,人烟辐辏,富庶安康。又是人杰地灵之地,人物也了不得,那个写“二分明月”的徐凝就是桐庐人。
柳三变初入仕途,便被派往这里,令许多同年羡慕不已。比如同为景祐元年进士及第的赵拤,他是衢州人,衢州与睦州相邻,他一生始终渴望到睦州为官。此公及第时年龄小了柳三变很多,但后来官做的比柳三变大,活的也比他长,寿七十七岁。赵拤不避权贵,他为殿中侍御史时,京师人呼他为“铁面御史”。赵拤进士及第后除为武安军(今湖南长沙)节度推官,武安军这个地方在当时属于偏僻之地,仅强于西北、西南等荒寒所在,这和柳三变初仕就到睦州是没法比的。后来赵拤不断升职,直到嘉祐元年(1056年)自请,才出知睦州,但不久后又改知益州。
柳三变更是高兴,他上任之初,便作了大量功课,对睦州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早已了然于胸。原本他就对这里一点儿也不陌生,而离他更为熟悉的杭州城也不远。他熟谙这里的风土人情,由衷赞赏这里的天光水色,喜爱数不胜数的美味佳肴,欣赏那如云的美女和柔美的歌喉。
更令他赞叹不已的是那条纵贯睦州全境的富春江,蜿蜒如带,穿流于山丘、村镇之间,仿佛在碧绿肥沃的原野上串起的一条璀璨夺目的珍珠项链。
富春江本身就是很美的一幅山水长卷,一路自浙皖交界的源头流淌下来,经江山县、衢州到了建德、桐庐,又往下经富阳到萧山,向东入海,两岸青山绵延不断,哪一段都是诗都是画。
柳三变自离开东京,一路马不停蹄赶到杭州。到了他很熟悉的杭州,犹豫了一下,却未停留,他知道一旦自己到了杭州的消息传出去,那么没有十几天的功夫脱身不得。于是他毅然摆脱了杭州城对他的诱惑,匆匆离开杭州一路向南。
一路上只见青山绿水,耳目所闻所见、呼吸之间只有青山叠翠、绿波荡漾、鸟语花香。到达富阳县,天气有些炎热,他忽发奇想,过去只曾与周乡绅、朱儒林乘舟游览过桐江这一段,不若此次溯流而上,一窥富春江全貌岂不妙哉!虽然为此要耽搁几天行程,好在很快就要到达睦州,也值了。
柳三变难得地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也难怪,刚刚进士及第,眼前都是美好的事物,前程无量,他的心情如何不畅快呢!便自富阳始,乘舟前往桐庐。于是,凡有舟楫之处,便弃岸登舟。由于逆水而行,滩险流急之处,舟楫无法上行时,便捨船上岸,雇个挑夫担着行囊,待有船只时便又登舟。
待到行至富阳、桐庐交界处,江水益发凶险,两岸悬崖峭壁,层峦叠嶂,山光水色相映,景色秀丽异常。水流湍急,只看到船只自上流飞驰而下,看的人惊心动魄。无法再乘舟,便沿江岸徒步而行。这段山水最为壮丽,乃是富春江段最美的景致。
柳三变想到五代的著名诗人吴均曾在他的《与朱元思书》文中所写,自桐庐至富阳百里许,真是“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西东。”他由衷赞赏吴均的文章写得好,颇认同吴均笔下的富春江美景。一路行来心情舒畅,荡涤胸怀,好不惬意。
柳三变途经的这条江叫做富春江,乃是新安江的下游,被誉为世间最美的一条江,素有“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之赞誉。
新安江发源于安徽休宁县境,清澈的溪水从黄山、天柱山等名山中的千沟万壑奔流而出,汇集成河,在安徽的河段称为青溪,又称徽港、歙港。流入浙江境后,始称新安江。江水清澈见底,李白就有诗赞美这条从青溪至新安江的江流,他的《清溪行》道:“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
新安江流过淳安县,又流经建德县,在建德的梅城镇与发源于浙境的兰江汇合,从此处直到富阳这段江面称为富春江。
江水自建德东流,经桐庐,流入富阳,其中桐庐至富阳这一段又称桐江。柳三变《满江红》中有“桐江好,烟漠漠”句,就是说的这段桐江。自富阳再向东到萧山闻家堰,便称为钱塘江了。
这段时间,柳三变陶醉在山光水色之中,他的心情振奋、轻松、舒畅,身边没有了歌儿舞女的环绕纠缠,更没有了为贡举拼搏的压力,这在他的人生经历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好时日了。
五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四里长,位于富春江西北岸。柳三变到达桐庐已是午后时分,吃过饭后他先去与县城一水之隔的桐君山走了一趟。桐君山兀立江边,林木葱郁,景色秀丽。桐君山是座药山,相传是中药鼻祖桐君老人的结庐之地,素有“药祖圣地”之称。桐君山别是一番景致,周围显得是那样的静,那样的清爽。
柳三变想若是自己长久在睦州为官,一旦致仕,不妨选择在此结庐读书,躲避凡尘,颐养天年。每日里看看山,看看水,听听鸟鸣;读几篇书,吟几句诗,填一二阕词,可谓是顺应天时、择其地利矣。若是虫虫也在一起,那可真是神仙眷属、洞天福地了。
自桐君山下来,之后又乘兴前往钓台瞻仰严陵祠,到那里时已近傍晚。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山上景观分为东西二台,中间隔着一条深谷,东台是相传严子陵隐居垂钓的钓台和严子陵祠堂。东西两台雄峙江畔,离江面高逾百尺,背倚青山,下傍绿水,掩映在葱笼的古木丛林中。
柳三变这次是第二次拜谒严子陵祠,登上东台,却见祠堂焕然一新,显然是新近才修缮的,他便信步迈进大门。
柳三变见祠堂院内开阔整洁,一面的祠堂壁上赫然书写着一首《满江红》词,笔力虬劲,墨迹清新,再看竟是自己的那首词作《满江红》,细想只有自己的这首词才配得上这里的名山胜水和严陵古迹,这个想法让他多少有些得意。
再细看那字,由衷赞道,这笔字才配得上我这首词。也难怪,没有这两下子,谁人敢上这种地方题字,这是个什么人呢?
他便捨去中间,直接走到下面去看落款,见题写者赫然是范仲淹三个字,他心里一阵冲动,巴不得马上赶去衙署报到,拜会这位上司。他心想这位上司一定很欣赏我的这首词,否则不会亲手题写在严陵祠里,看来我们会有共同语言的。
见钓台上题咏者极多,柳三变随意浏览,并无有上乘之作,倒是有无名氏一绝引起他的注意,诗云:“范蠡忘名载西子,介推逃迹累山樊。先生正尔无多事,聊把渔竿坐水村。”
匆匆游完东台,斜阳已暮,一阵山风吹来,洒下稀疏小雨。柳三变不慌不忙,并未如其他游人样急着下山。这里去桐庐县城还要十几二十里路程,赶到那里去也未尝不可,可有那个必要吗?无非就是睡个觉而已,颇不值得。
或者就到附近农家寻一宿?柳三变到底是诗人情怀,下到山脚,却见严陵滩边泊着几只渔舟,心中一动,想到柳宗元那首有名的《渔翁》诗,他不禁吟道:“渔翁夜傍西岩宿,……欸乃一声山水绿。”
他向渔舟走去,看中一只,与那正在收拾网罾的老渔翁谈好价钱,今晚就在船仓里歇息一宿。现成的鲈鱼,老渔翁自水柜中捞出两尾,就着船舷边清理干净。柳三变与渔翁一起燃炊造饭,老渔翁又取出一个酒葫芦,二人就在这舟中边吃边聊。
沉沉的暗夜里,淡云微雨,柳三变在晃荡的渔舟中静静地听着风声水声以及细雨的沙沙声,睁眼看向芦棚外面,眼前却仿佛越来越亮,往事历历如在眼前,汴京城一幅幅风景、一个个人物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
自从离开汴京,这一路上柳三变的心情很轻松,他的已往生活总是处于乱纷纷的氛围之中,今日难得有这一分清静。
当想到明天就要到达任所,去向知州范仲淹报到,心里竟有些莫名的忐忑,听说这位范大人性格耿直刚强,不阿权贵,自己怎样做才好,是否应该就此时改变风流浪子形象?
他又想到虫虫,这一路上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牵肠挂肚的女人,越是夜深人静孤馆难眠时,虫虫的倩影越是在眼前晃来晃去。可惜不能带上她到任所,二人在分手之际虽然是依依不舍,但却没有曾经经历过的那种生离死别的痛苦感觉。柳三变对自己的前途也没有把握,身在官场,只能任人摆布,谁知何时能回到汴京?
故此他劝虫虫不要苦等自己,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好兄妹。可是她坚决不答应,她说你就是在蓝天中飞翔的风筝,可以随风任意西东,可是线的那一头在我手上,你要想落地就要落在我这小院内,我会日日望着蓝天,盼望你早日回来。说的柳三变一劲儿苦笑,唉,如果她能像瑶卿她们那样,他的心里才会轻松下来,可虫虫就是不松口,赌咒发誓地要为他守身,这让他分外为难。
回过头来又一想,真的虫虫应承下来,他自己就能甘心那样的结局吗?他就捨得放手?他的心就真地能轻松下来?他对自己的决心也不自信。
他又想到去岁,与朱儒林、周乡绅一起游严陵时,正遇到祀神队伍。周乡绅与耆老们打着招呼,当介绍自己是柳三变时,人们吃惊叹羡的场面让柳三变都感到惊讶,想不到在离东京如此遥远的地方他的名声都会这样响亮。
一时间队伍停住不走了,乡里耆老请求他留首词,淳朴人们的热情无法推托,这才即兴填了首《满江红》,直到人们会唱了,队伍这才重新上路。
乡人们将柳三变架上抬竿,一路上与泥神一起供人瞻仰,着实风光了一把。他望着路旁的青山绿水和杂沓喧闹的游行队伍,心里暗自发笑,不曾想来到仙境般的桐庐,早年流传的词仙一说,到现在才算有名有实。
耆老们一再挽留,这一晚柳三变喝了个酩酊大醉。次日上午,朱儒林见了他一劲儿调侃,说道:“早上我过来一掀帘子,满屋子香的、臭的、酸的各种味扑鼻而来,差点儿熏我一个跟头。我一看你是衣冠不整,脏兮兮地狼狈不堪,还是酣睡不醒,身边还睡着两个歌女,真羞死人了,我赶紧退了出去。丢人啊!这么大个柳三变,喝醉了一样是这个德性。”
柳三变有些惶惑不安,不知道朱儒林说的是真是假,反正他的话不可全信。
朱儒林见柳三变半信半疑,又强调道:“我说的可是真的,你到了潇洒桐庐,可你真的不潇洒了,这回你现眼现大了。”
还是后来周乡绅告诉他了真相,“哪来的歌女呀,别听他那胡说八道。你醉得一塌糊涂,又是呕吐不止,乡里找来两个女婢服侍你是真的。”
柳三变苦笑道:“是这样啊,听你这一说,我真是现了大丑了,我怎能禁得住那么多人灌呀,在开封城里无论多大的酒会,总有人替我接着挡着,这儿可不行,一水的父老乡亲,不喝谁的都不合适,醉的我一塌糊涂。”
老周笑道:“你没醉死就算便宜,可真让我担心死了。”
两游桐庐之间不足一年,柳三变的人生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上次来这里还是客人、旅人,这次却是以主人身份走马上任了,世间万物就是这么地捉摸不定。
就是在这江上扁舟的简陋船仓里,他却在睡意朦胧中又以《满江红》为词牌填了首词,这才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天晓,夜间所思所梦,别的他都不记得了,而这首词却记得清清楚楚。
这首《满江红》词曰:
万恨千愁,将年少、衷肠牵系。残梦断、
酒醒孤馆,夜长无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
如今两总无终始。独自个、赢得不成眠,成憔
悴。添伤感,将何计。空只恁,厌厌地。
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不会得都来些子事,
甚恁底死难拚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看,如何
是。
(都来:算来;些子:些许,不多。)
柳三变匆匆离开桐庐,前往州治所在地的建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