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家小院第十八章 墨夜

　　星期天上午八九点钟，瑛子背着素描板刚刚走出小院，墨夜这位十三家小院最大房产拥有者就出现在我的视线，跟随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那男人四十岁出头，蛋白蓝短袖衬衫，皮鞋锃亮；那女孩儿两绺蛾眉，面色苍白，戴着近视镜，浅粉色上衣，一进院就不安地垂下头，似乎羞于见人一样。
　　瑛子这是第二次入住十三家小院。头一次，她只住了三天，就向墨夜索回房费，搬了出去。可不超过一个星期，也就是十天前，瑛子又背着她的画夹，提着粉红色拉杆箱出现在墨夜面前，满脸倦怠地笑了笑，说：“墨夜姐，我想继续租你的房子……”注意到墨夜阴沉的脸色，她又赶紧补充道，“我可以从上次那个日期算……”
　　墨夜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犹豫道：“我……想想……”
　　“还想什么——那房间还空着吗？”瑛子问道。
　　“空是空着，可……”墨夜避开她的目光，言语闪烁道。
　　“那就这样，姐，我把钱先给你，你把钥匙给我！”说着，瑛子将拉杆箱靠在腿上，飞快掏出粉色钱夹，抽出一张银票递给墨夜，“瞧，这上面有二两三钱七分银子，都给你，足够两月房租了……剩下的一钱七分银子就当是押金……”
　　鬼使神差，墨夜懵懵懂懂接过瑛子递来的银票，摘下那把形状古朴的黄铜钥匙，迟疑地递给瑛子；瑛子接过钥匙，说了声“谢谢”，就拽着拉杆箱，背着画夹，拖着那份倦怠向小院奔去。这让墨夜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迷惑不已；她不明白，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怎么会重新过来租房子，她不明明说，要去远行吗？
　　都是骗子，没一个说实话的！墨夜将银票揣进那个缀满亮片的坤包里，暗自嘀咕着；与此同时，她忽然羡慕起这个大眼睛女孩儿，羡慕她可以四处旅行，羡慕她可以用涂鸦渲泄自己的心情。
　　“老墨，又招房客了……”跨上自行车的月影猛地按响铃声，打断墨夜的思忖，大声问道。
　　虽然月影快四十的人了，可他还是无所顾忌，每次都不等出小院就跨上自行车，不管能不能撞到人；而且，最近一阵儿，他尤其喜欢把别人的名字省略，再在前面加上一个老字，老苏、老海、老雪、老辉哥，似乎别人都属于他的同龄人，都当仁不让地算是老人。
　　老雪……月影摇摇头，回想到她走进自己家门的那一刻，何七七怪异的眼神；她一直都很抵触其他女人接近月影，是个标准的醋坛子，所以他一直不敢接近其他女人，所以他看到雪的刹那，脸色顿时煞白起来，赶紧慌慌地扫了眼何七七，恨这得自己变成楚才，埋头于那堆破烂零件之中……
　　“月影哥……”但雪偏偏笑着，颤着腰肢迎向他，甚至连声音也陡然变得那么地娇滴滴。
　　月影惶惶地瞥了眼何七七，脑子里浮现出雪的笑靥，以及她微微挺拔的胸部，脸色腾地红了，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我要竞选咱们小院的业主暨房客委员会，你得投我一票！”雪站到他面前，眼睛笑起一弯月亮，整个人儿都平添了种妩媚。
　　“这事儿你别来找我们家月影，”何七七甩了下手，转身哗地一声将洗干净的碗筷放进碗橱，霜着脸，然后手一挥，不乐意道，“他可不能参与到你们那些乱糟糟的事儿中……”
　　刹那，月影心虚起来。本来，安装摄像镜头的事儿何七七就极力反对，尤其当她看到一堆人聚到自己的家，闹哄哄地聚在监视器前，无所顾忌地大声说话，无所顾忌地吸烟……他羡慕起苏武，羡慕起小辉哥，羡慕起那些单身汉，最起码他们有着一份属于自己的自由……
　　“可月影哥也是咱小院的居民，七七姐……”雪却继续规劝着，就象位资深政客，“七七姐，你也该支持我哟！”
　　“不，我谁也不支持！”何七七厌烦地一口回绝道，“我更不想参预到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很明显，何七七后面的话针对月影。有那么一刻，月影产生了幻觉，他似乎回到遥远的中世纪，腆着肚子站在阳光明媚的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胸膛里泛起纳妾的念头。那个时候，每个男人，只要有能力就可以娶几个老婆；但是现在，他只能守着七七，守着木讷的楚才，每天两点一线地生活着，或者顶多幻想一下，幻想穿越到那个满街飘散着木质芳香的年代，他拥着年轻貌美的窈窕女子，对着一件青铜器皿发呆……他抬起头，不敢看七七，更不敢看雪儿，只好将视线挪到一旁，隔窗瞟了眼锁在小院里的那辆陈旧的自行车……
　　其他骑车者，譬如闲云和婉如，快到小院门口，都会主动迈下车，然后推车而行。一进院门，是道破烂不堪的影壁，因为年久，已经失修，斑驳的石灰不再是白色，而是灰秃秃的，有些地方甚至裸露出青色的砖，以及隐约可见的一片荷花瓣儿。也正因为这个影壁，所以骑自行车进院需要拐个弯儿；也就是这个弯儿，阻碍了视线，很容易产生意外的冲撞；这也是月影为什么跨上自行车就一个劲儿地按响铃声的缘故；邻居们听到这狂躁的铃声，都会纷纷避开。
　　“唉，有什么办法，现在物价这样高，我这也是想要改善下生活环境，想多积攒些过路钱；其实，我这是挣的小钱，和人家相比，算什么呀……”墨夜扭头扫了眼那个男人，解释道。
　　嘿，解释这样多有什么用？不就是想挣点钱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丝毫没有错儿，错的只是这社会，逼迫着去寻找财富，否则就只能被钱财逼死，有病无钱医，肚子饿了没钱买吃的，甚至居无定所，就象我们这些十三家小院的居民……哦，不，我们起码，起码口袋里还有些许的银子，可以填饱肚皮，可以找到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再说，月影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个墨夜，总这样欲盖弥章。其实，小院里好些居民都羡慕墨夜，包括我。谁不想自己拥有大片的房产，做个悠哉的收租公、收租婆，即便不幸失业，也有银子养活自己。不过，我对墨夜的好感慢慢消失；都说墨夜为人仗义，看到半截烟有难处，就主动伸出援手；可事实上，正是她的拒绝，使得半截烟的梦破灭；只是半截烟这位蜂窝煤厂的工人有着坚毅的性格。他继续奔走，试图圆他的拥有一处房产的梦，然后在这基础上再娶到那个旗袍女子晴儿。
　　在半截烟的观念里，没有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就不会拥有真正的家。这同样是许多有着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的人们的想法，否则那就只能算是漂泊，就象那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他们从来就没有根，没有真正的家乡。假如他们也有一种类似于半截烟的追求，那匈奴人就不会消失了，苏武也不会屈居于这座十三家小院，孤苦无依地做个寓公。
　　当然，既然有寓公，就会有房东，就会有房产的拥有者。小辉哥、闲云、月影、海棠分别拥有自己的房产，能够容纳他们一家子的房产；而小院里最大的房东则是墨夜。墨夜大概拥有小院的四五处房产，都都、我为风狂、麦杰、白狐都是她的房客；今天，墨夜又将拥有一位房客了。所以在小院居民的眼里，墨夜算是黄金单身女；可墨夜至今还没处男朋友，据她所说，她不想这样早把自己扔进婚姻的坟墓里，不想这样早捆住自己；而且她最怕的就是离婚，最怕的就是有什么人来图谋她的房产。
　　每天夜里，她都会把自己锁在狭窄的屋子里，借着昏暗的灯光数点着那一张张银票，以及一锭锭真金白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喜欢银子的颜色，喜欢金子的颜色；她呆呆地望着它们，望着它们熠熠生辉的光彩，胸膛里却抑郁不止。墨夜清楚自己是在积聚财富，守着许多人都艳羡的财富，但她就是快乐不起来：她时时都在想象着有朝一日，自己不幸身亡，这些财富会留给谁？——慈善事业，还是自己的子孙——墨夜可不愿这堆闪闪发光的金子银子落到炫富的郭美美手里，而且她又没有爱情，没有婚姻，哪里来的子嗣？
　　偶尔，她甚至羡慕起那些妓女，羡慕那些女人可以笑对人生，可以和不同的男人上床……如果换了她，她又会怎样？——如果有一天她成为妓女，那她一定不是为了银子，而仅仅是一个渲泄。忽然，墨夜回想到大学时代读过的一篇博尔赫斯的小说，那里有个女子为了复仇，到港口和位水手上了床，拿到一卷钞票；但那个女子走出昏暗的屋子，就将钞票扔掉了……唉……，每天夜晚，墨夜看过那些财富，忽然觉得空虚起来。在这漫漫的空虚中她更感到人生的无聊，与社会的危机：没有信任，更没有什么关爱，当然也不会有人前来倾听她的苦闷；想到这里，她就焦躁不安，抱怨上苍没给她一个幸福与机会！——话虽然这样说，但在墨夜心里，还是隐藏着一份谁也不曾倾听过的秘密，一份谁都不知道的柔情……
　　也正因为这份隐秘柔情的存在，她才会成功地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阳光女孩……
　　“喂，笨蛋，又在这儿遐想什么呢？”墨夜那身绿飘动着绿绸衫，在明媚的阳光下酷似新绿的植物。
　　“想你呗……”我淡淡一笑，调侃道。
　　“想我？！——”墨夜嘿嘿笑了，毫不客气地戳穿我的虚伪，“我看你还是想你的蓝吧，我可没那福气……”
　　“怎么会！”我脸一红，反驳道，同时不由地注意到墨夜的这两位房客。那个女孩儿的目光里渗着说不清的迷惘，怯怯地跟在那男人身后；那四十几岁的男人神情里虽然透出丝缕的厌烦，可举手投足中洋溢着某种霸气；而那个女孩子，我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凄凉。
　　“我真的想你……”我嘻皮笑脸道。
　　人贩子……，这一定是人贩子，或者是哪个有身价者养的小三儿……我脑袋里首先闪出这个念头……
　　“扯吧；不过，姐听你这话格外高兴，最起码说明姐还有魅力！”墨夜眼睛瞟向我，说道。
　　于是我格外注意起这两人。此刻，蓝那房间的窗帘一动……蓝那张明媚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际……我朝她招招手。这时，恰恰走在我和蓝之间的这个女孩子回过头，她看到我在招手，居然也向我招下手；瞬间，我明白这是个误会……
　　“你当然有魅力了，你是富婆吗……”我酸酸地说道，“哪象我们呀，每天都为了生活而忙碌！”
　　“别贫了，有人喊你……”墨夜朝我身后扬了扬下颔。
　　“喂，小爱。”远远地，雪闪出脑袋，朝我挥手。可是距离太远，我听不清她喊什么。
　　倏忽，雪缩回头，不见了。这时，人贩子和那个女孩子跟着墨夜走进一扇房门。我的脑子里又开始想入非非……
　　（幻想：）嗨，站住，你这个人贩子！墨夜，快打110，别让这个人贩子跑了——别怕，小姑娘，到这边来——这时，娇弱的蓝会用钦佩的眼神望向我——我会飞起一脚，踹倒！——等等，等等，还敢反抗，真是贼胆包天；唔，别哭——哎呀哎，哎呀哎；警笛乱窜，警察拥进来；经过小院门口时，因为过于拥挤与匆忙，其中一个警察的帽子脱落，露出光秃秃的脑壳——呀，败类警察怎么也来了，嗯，说不定他就是人贩子的后台和同伙——
　　音乐声却打断我的幻想，张韶涵的亲爱的那不是爱情……这是我的手机铃声……
　　“喂……”我纳闷，什么人会在星期天给我打电话，是冰水，还是艾格瑞特，难道公司有什么事情？我可不愿加班……
　　工作免谈，休息时间……我拿起电话……
　　“小爱，”雪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蓝想吃麻辣烫……”
　　“吃呗……”立刻，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还是装糊涂。电话那头，蓝在辩解，在否认。
　　“可是没人去买呀……”雪在诱导我。
　　“你要是让我去就直说，别拐弯绕角的。”我笑道，因为雪的小伎俩。
　　有的时候，女人总是这样，使点小心机，弄些小把戏……当然，除了女人这个难以改变的事实之外，雪还是一个政客，一个掮客，一个颇有野心的女人；如果换了个年代，她能够穿越到大清，或者强汉，那她一定是个权利欲望强盛的女人……放下电话，我回下头；也就在这刹那，我产生一个错觉，以为墨夜抻出头看了眼。可我知道墨夜并没抻出头……
　　有一阵了，已经有一阵子了，雪一直很忙，到处串门儿，拜访邻居们，以至于蓝常常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小爱你不吃包子？”路过包子摊，老曹看到我，故意大声喊道。
　　“看你的《本草》吧，谁吃你的包子，吃你的包子拉肚……”我恶毒地一笑，回应道，“小心刘姥姥找你算帐。”
　　如果我每天都吃包子，没两天儿我那微薄的薪金早就花光了；我才舍不得呢——我还要买房子，还要营造我的窝，还要娶蓝当我老婆呢。想到这里，我就开心。只是，蓝会同意吗？我可属于那种非成功男士，三无人士，无房、无车、无存折……不过，老曹也属于三无人士，虽然他曾经有过显赫的家庭，无论他怎样缅怀与炫耀，那都是曾经，过眼烟云……
　　切，让他沉迷于回忆中吧，可怜的老曹。倏忽，我同情起他。既然他都没我伟大了，就让他自恋一番吧；最起码，我还有份工作，还可以养活自己，不象他，离开了袭人大妈，他就是一个废物，超级废物，只能犀利哥般四处行乞。刹那，我又幻想起老曹无忧的童年时代；而我的童年，不过是处于每天仰头看着父母忙碌的无数光阴……
　　麻辣烫的小摊和十三家小院相隔一条街；等我拎着三份麻辣烫返回小院，正碰到墨夜送那个人贩子走出小院门。
　　“……好，那麻烦你以后就多照顾点儿，”人贩子笑着和墨夜说完，又板起面孔嘱咐那女孩子，“欢子你也听点话，别让我和你妈操心……”
　　欢子……哇塞，还是个日本名……我不禁向她望去……她半垂着头，羞羞答答的样子……
　　“让她住这儿你放心，这里的邻居都不错……”墨夜飞快扫了我眼，笑道。
　　这个人贩子……人贩子肉脸堆笑，转身离去……立刻，我从那女孩子的脸上隐约看到落寞与孤单，也似乎看到凶狠的人贩子对她的威胁……据说，这些人贩子在人前总是绽开笑脸，似乎他们多善良；但只要他们和被拐者单独相处，就会凶巴巴的，凶神恶煞一样……
　　“嗨，小爱，买早餐回来了，我还寻思请你吃早餐呢。”墨夜站在院门口，乜斜我一眼，打趣道。
　　“好呀；”我晃了下手里的三份麻辣烫，“你等下，我把这些给蓝送去……”
　　可这是三份……我想了想，回过头，不顾墨夜诧异的目光，对那女孩子说：“这份给你；你也没吃了吧？”
　　天知道我为什么确定她在这个时间还没吃饭，也许她真的是被拐卖的，也许她就是传说中的二奶甚至三奶，也许她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位天真的女孩子……我胸膛里涌出一股豪情，刹那间感觉到自己是仗义的大侠。
　　“给我？！”更为诧异的是那个女孩子，她胆怯而吃惊的模样让我的雄性荷尔蒙分泌加速，“可我也不认识你呀……”
　　“当然给你。”我坚定口气，将其中一份递给她，“什么认不认识，搬到小院里，就都是邻居，你说对吧，墨夜老大？”
　　“对，你说的对……小爱给你，你就拿着……”墨夜抿嘴又是一笑；看到女孩子在犹豫，也说道。
　　“谢谢……”那女孩子脸一红，头一垂，接过麻辣烫。
　　“嗨，小爱，有美女请吃饭，好幸福……”住在二楼的梦远经过小院门口，向我眨眨眼睛。
　　“什么呀……”我苍白地反驳；幸好，蓝还在屋里，否则她会怎么认为？且慢——这是美女请我吗——这可是我请美女呀……我不禁向梦远望去……但他已经走了，消失在院门那里……这个梦远，切，嘲笑吧，这纯是嫉妒，嫉妒！——嗯，他就是个嫉妒派，否则他怎么会信奉耶稣……所以，他才会时常和墨夜躲在院落的一角，议论我是个傻蛋……切，这个只会做梦的梦远，就象那句话说的，梦想很美，现实很远，所以他才叫梦远！
　　“哎，你的梦想还有多远？”想到这里，我冲着他的背影大嚷道。
　　墨夜站在小院门口，对我侧目而视；那个欢子则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儿地在笑……
　　“怎么个意思？——含情脉脉！”我嘻嘻哈哈道，“可老天只给了我一颗心，不好意思……”
　　“但老天让你拿了三份麻辣烫……”墨夜的眼睛瞟向我。
　　“这是蓝的！”我低声说道。
　　“那还有一份呢，你别说是你自己的——要是你自己的，就归我了！”墨夜说道。
　　“倒不是我的，可还有雪呢……”我瞥了下瞪大眼睛盯向我的欢子，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你叫……欢子？”
　　“嗯，欢子……”她腼腆地点点头：“就是还是的还，一个不，加个走之……”说着，她突然一笑：“刚开始，他们还有叫我孩子的……”
　　哇塞，还有这样的名字，好奇怪。我摇下头，不再和墨夜纠缠。蓝还在等着我呢，我可不想在这里和她瞎侃下去……
　　“喂，慢点儿……”墨夜在我身后喊道。
　　我却不再理睬她，绕过那破败的影壁，来到宽敞的小院里，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向蓝的那扇窗口张望过去。但没等我走到房前，雪就迎了出来。
　　“小爱，谢谢……”雪的笑靥闪烁着我不明白的神秘，她站在房门口阻挡住我：“你别进去，蓝还没起呢……”
　　“我也没想进去呀。”我不安地掩饰，同时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渴望。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蓝还没起床，我的脑子里闪现出的第一桩事情，并不是担心她的身体，而是特别渴望看到她慵懒地裹在被子里的模样：睡眼惺松，头发乱蓬蓬地披散在枕头上，只有一张脸裸露在外……
　　“等蓝醒了，我替她谢谢你……”也许看到我魂不守舍的神情，雪接过两份装在方便袋里的麻辣烫，才会这样说吧。
　　“不……不用……”不安地扫了眼雪手里窸窸窣窣的方便袋，我支吾道：“别……别打扰她了，让她睡吧……”
　　雪不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笑。她拎着两份麻辣烫消失……我一边向小院门口那边走去，一边不放心地回首；可我什么也看不到，窗帘半掩，窗玻璃反射着阳光，里面还遮挡着厚实的窗帘……
　　“嗨，小爱，磨蹭什么呢，走呀……”墨夜朝我招手。
　　哈哈，这个墨夜还挺热情。可是古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墨夜献殷勤又有什么事？我感到纳闷。不过，墨夜不可能盗，因为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让她窃；至于奸，嘻嘻，她要是乐意，那就奸去吧，最好能奸出无数个小小爱，若干岁月后，让他们满院子跑。
　　“我有事儿找你，跟我走……”等我走到墨夜身边，她压低嗓音神秘地说道。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浆糊一样。这个墨夜，找我会有什么事，我又不是苏武，和行政当局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帮不了她什么忙；当然，我更不是西门，口袋里没有大把大把的银子……哦，也许，也许是别的什么事儿……借精孕子……哇哇，虽然我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但我没有什么优良基因，我的DNA没有使我步入中产阶级的行列……刹那，我烦躁地想道某些人嘴里的小道消息。
　　那些小道消息传播墨夜是个女城市猎人，每天夜里都会流连在某些豪华夜场，搜寻男性目标，然后把他带到旅店，进行性骚扰……
　　“哎，什么事？”脑子里萦绕着那些不实的小道消息，胸膛里揣着忐忑，跟随着墨夜走出小院，走过老曹的驴肉包子摊，我小声问道。
　　“没什么事，只是想请你吃早餐。”墨夜勉强笑了笑，否认道。
　　“真没什么事？”我才不相信，没什么事，会无缘无故大星期天请我吃早餐……嗯，嗯，莫名其妙，真的很莫名其妙……
　　于是墨夜笑而不答。我回头看了眼，那个女孩子拎着麻辣烫也向她的新居走去。
　　“喂，大情圣，和蓝处的怎么样了？”墨夜乜斜了我眼，打趣道。
　　“没怎么样，你不也知道吗。”我淡然一笑，又下意识地回头扫了眼。
　　遥遥地，隔着小院斑驳的院墙，恰恰能眺望到蓝的那扇窗——窗帘还半掩着，大概蓝还没起床；豁地，我担心起她的身体。
　　“嗨，嗨，”墨夜打断我的沉思，“你就不会主动点；这事儿，男人都要主动点，否则等人家嫁了，你还得随礼去，还得看着人家披上婚纱，新郎却不是你……”
　　“才不会呢……”我迟疑道。
　　“不会？！”墨夜的嘴角绽开蒙娜丽莎般的微笑：“你知道什么是最悲哀的事儿吗——我可知道——”
　　“什么是最悲哀的事儿？”我疑惑道。
　　“那就是蓝结婚的时候，你只能拎着一挂鞭炮去庆贺……”墨夜嘻嘻地笑起来，“因为新娘是蓝，可新郎不是你！”
　　看到墨夜的笑，我的心跳加速；我立刻联想到蓝的家世背景，原本蓄积起的勇气倏忽间灰飞烟灭了：“哎，你怎么这样说？”
　　“因为你没钱呀；”墨夜避开我的视线，“你和她门不当户不对的，差距太大；你这个猪脑子也不想想，人家蓝的父母要是见了你，会忍心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连自己都养活不起的男人吗……”
　　墨夜的话让我如芒在背；我缄默下来。
　　“怎么不吭声了，让我说到骨子里去了？！”墨夜的绿色衣袖闪入我的眼际，她的手臂一挥，说道：“我说小爱，我说你有点想入非非，有点做梦；你老这样也不行呀，你得想法子挣银子。没听说吗，只要有了银子，就会有一切，什么房子、车子、女子，一切都会有的……”
　　“可是我到哪里挣银子去，我又没有个好哥们儿敦敏，又不能在网上炒作，而且也没个好老爸什么的，我总不能拿着手指头到银行里抢去吧？”我丧气地讲道。
　　“那不会想办法呀，你个猪脑袋，笨死了。”停了停，墨夜建议道，“哎，要不，你把那块破石头转让给我吧……”
　　“不，谢谢……”我脸一红，拒绝她的施舍道。堂堂一个大男人，才不要一个女人怜悯呢，而且我又不是韩信，还没落魄到向漂母手里讨饭的地步。跟着，我又多疑起来，这个墨夜，不会是在影射我吧？
　　可我又没天天跟在墨夜屁股后面混饭，我不过是在闲云那里吃了几顿饭，不过是在雪和蓝那里吃了几顿，我又没吃墨夜的。想到这里，我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跟在墨夜身后，不知道该不该去吃这顿鸿门宴。我停下脚步。
　　“怎么？”墨夜回头看了我眼，似乎在嘲笑我的胆怯，“难道我会吃人吗？”
　　“切……”我才不愿让一个女人看不起我呢。可我应该找什么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哎，你那位新房客，就是我给她麻辣烫的小姑娘叫什么？”
　　“她叫还子，还是的还，不过得读HUAN，还子，而不是孩子……哎，刚才，她不是告诉你了吗……”墨夜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喂，我说小爱，你不会是看中这个小丫头了吧？”
　　“什么什么呀……”我更加尴尬起来，而且也后悔答应和她出来在上午九点多吃一顿早餐。我还不如留在蓝那里一起吃麻辣烫呢。不过，就算我看中了还子又能怎样，谁和谁相爱，那是自由，和这个墨夜有一文钱关系吗？切！
　　忽然我又想到古人的那句话：一饭之恩。墨夜该不会也随时要我报答她的一饭之恩吧，天哪，那样我岂不是还不如老曹了吗？！我可不做这样的傻事，因为怎么说我也是个大男人……想到这里，我慢下脚步，准备随时逃跑……我讨厌墨夜……
　　不远处，守着包子摊的老曹看到我跟着墨夜别别扭扭的样子，居然放下手里的《本草纲目》，用手指着我，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