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宫舒的女儿侯定赢八岁那年，黑矮瘦小的唐大厦穿着一件又肥又大的蓝布大褂来到了侯家大院。
　　唐大厦的爷爷是个老塾师，唐大厦跟着爷爷读过几年圣贤书。唐大厦十岁那年，大姑家的二表哥刘广利落草为匪，爷爷的一世清誉毁在了他的手里。过了不到两年，爷爷就郁郁而终了。爷爷死后，爹娘让弟弟唐小楼将爷爷留下的书籍挑到集市上贱价出售。唐大厦平日里跟爹娘无话可说，天一亮就下地干活。他十六岁那年，爹娘开始操心他的终身大事。无奈唐大厦人才不济，家里又出不起厚重的彩礼，媒婆虽巧舌如簧，奔走多日，也未能为他说下一门亲事。
　　这年秋天，刘广利被韩复榘招了安，韩复榘送给他五万块大洋和十万斤面粉，任命他为第五混成旅第九团第七营的营长。
　　刘广利衣锦还乡的第二天，唐大厦的大姑到苏里村走娘家，她咋咋呼呼地走了一路，沿途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大姑来到唐大厦家，进门就说：“广利当了营长，叫我来看看你们这些穷亲戚。”
　　大姑这么说，唐大厦的爹娘一点也不生气。大姑天生就是那个德性，亲戚朋友早就习惯了。
　　大姑问唐大厦的爹：“你拉着个驴脸给谁看的？”
　　“大厦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唐大厦的爹愁眉苦脸地说。
　　“大厦还没说下媳妇？”
　　“是啊。”
　　“这事交给我了，”大姑大包大揽，神气活现地说，“大厦打了光棍，我脸上也没光呀，大厦他爷爷活着的时候，最疼大厦了。”
　　大姑说话不过脑子，她姑妄说之，唐大厦的爹姑妄听之。
　　过了几天，大姑跑到唐大厦家，气喘吁吁地说：“大厦的亲事有着落了。”
　　“真的吗？”唐大厦的爹有点怀疑。
　　“当然是真的，镇上永升布店的陈老板，愿意把独生女嫁给大厦。”
　　唐大厦的爹心想，这不是胡吊扯吗。
　　陈老板的闺女长得又高又白，一到逢集，就在店里帮着她爹卖布。那闺女能说会道，长得又好，可以说是百里挑一。
　　唐大厦的爹说：“我家大厦可配不上她。”
　　“我答应给陈老板三百块大洋的彩礼，”大姑说，“小两口结婚后，就住在镇上，等陈老板年纪大了，他们照顾起来也方便。”
　　“你让大厦倒插门？”
　　“插个屁门。”大姑唾沫横飞地说，“我在永升布店的对面，盘下了一个门面，打算开个盐铺，雇你们爷俩出面操持，你做掌柜，大厦做账房先生，一年给你们爷俩一百块大洋，怎么样？”
　　“啊呀，给这么多。”唐大厦的爹受宠若惊。
　　“他们小两口住在盐铺里，那闺女想到布店里给她爹帮忙，抬脚就过去了。”大姑说。
　　唐大厦的爹搓着手说：“这样安排，真的挺好。”
　　大姑走后，唐大厦的爹娘高兴得手舞足蹈。
　　唐大厦冷冷地问：“我爷爷是怎么死的？”
　　“你爷爷他……”唐大厦的爹嗫嚅着说。
　　“他是被刘广利那个狗东西给活活气死的，你觉得我应该用刘广利的钱娶媳妇吗？”
　　唐大厦的爹被问得哑口无言。
　　唐大厦的娘十分恼火，叫道：“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你放着陈老板的闺女不娶，你要干啥！”
　　第二天早上，唐大厦穿上爷爷留下来的那件蓝布长衫，离家出走了。唐大厦来到洙水河边，顺流而下。几场大雨过后，洙水河浊浪滔天，流得非常野蛮。此时正值盛夏时节，河边的青草长得又粗又壮，草丛中的鸣虫日夜狂欢，变得肆无忌惮。
　　唐大厦一口气走出三十多里地，烈日当头，晒得头皮发炸。他渴了就蹲在河边捧两捧水喝，饿了就到庄稼地里拔一墩花生或掰几个鲜嫩的玉米吃。午后，乌云挤扁了天空，草木绕弯了微风。唐大厦躲进了河边的树林里，雨点噼啪地敲打着河面，像无数只手在拨弄算盘。河面上涟漪密布，泛出了层层叠叠的算珠。
　　唐大厦躲在一棵大树底下，雨水从树叶间冲下来，直往唐大厦的脖子里灌，湿漉漉的衣服像冰冷的枷锁一样，将他牢牢锁住。半个时辰后，雨过天晴，唐大厦从树林里钻出来，看到西天上出现了一道亮丽的彩虹。唐大厦往河里望了望，河水暴涨，河面上到处打着旋儿，望一会儿，就头晕眼黑。唐大厦往下游走了没多远，洙水河突然拐了一个弯，朝东折去。唐大厦转身向西，和洙水河就此别过。
　　唐大厦到侯家大院扛活，长工们见他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身上穿着一件蓝布长衫，还以为他是个落魄的小塾师。过了没几天，唐大厦身上的蓝布长衫就被众人蹂躏得破烂不堪，先是被扯掉了扣子，然后又被拽掉了袖子。唐大厦舍不得扔掉它，把它像袈裟一样斜披在身上，一眼望去，还以为他是个带发修行的小和尚。
　　唐大厦不赌不嫖，平日里我行我素，虽千万人吾往矣，绝不与众人同流合污。长工木木痛殴过他多次，一直未能将其降伏。
　　木木向管家荆己求教：“唐大傻为啥不怕打？”
　　“那小子心气高，要想让他低头，得夺其志，泄其气。”
　　荆己在木木的耳边低语了几句，教他夺志泄气之法。
　　有一天晌午，唐大厦吃过午饭，来到四水河边的杨树林里，倚着一棵大白杨静坐。木木带着几个长工，偷偷地摸进树林里，将唐大厦擒住。木木用绳子捆住了唐大厦的双手，将他吊在河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
　　“唐大傻，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说孔子是头猪，是臭狗屎。”木木边说，边用木棍在唐大厦的身上敲打。
　　“孔子是个大圣人，你才是头猪，你才是臭狗屎。”唐大厦昂首挺胸，威武不屈。
　　木木被激怒了，要火烧唐大厦。长工们立即行动起来，不一会儿，柴火就在唐大厦的脚下堆成了小山。木木一把扯掉披在唐大厦身上的蓝布大褂，把它扔到柴堆上。
　　“这玩意儿引火挺好的。”
　　说着，木木亲手点燃了蓝布大褂，柴堆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
　　唐大厦被烤得滋滋响。
　　“大傻，你要是说孔子是头猪，是臭狗屎，我就放了你。”木木洋洋自得地说。
　　“你这无耻的混蛋，孔子就像日月一样，是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所能污蔑的吗！”唐大厦很硬气，冲木木吐了一口唾沫。
　　木木气急败坏，又添了几根木柴。火势更猛了，唐大厦被浓烟熏得有些窒息。
　　“现在说还来得及，你这傻子，孔子是头猪，快说呀，说了我就放了你。”
　　木木有些着急了，他并没有打算烧死唐大厦。
　　唐大厦抬头看了看树林，又望了望旁边的四水河，叹道：“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木木，你要烧死唐大厦吗？”钟磬大叫着跑了过来。
　　“我跟他开玩笑呢。”木木借坡下驴，带着几个长工冲上去，灭火的灭火，救人的救人。
　　幸亏钟磬及时赶到，唐大厦除了腿上的毛被燎了之外，并无大碍。
　　“你再动唐大厦一根寒毛，我饶不了你。”钟磬朝木木挥了挥拳头。
　　钟磬是东家的心腹，木木知道惹他不起，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钟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唐大厦心有余悸地说，“要不是你来得及时，吾命休矣。”
　　“侯梦竹在河边洗衣服，看到你被他们欺负，就跑回去告诉了我。”钟磬说。
　　“多谢救命之恩。”
　　钟磬摆了摆手，问：“能走吗？”
　　“能走。”
　　“那咱们走走吧。”
　　两个人顺河而下，边走边聊。
　　“大厦，你读过几年书？”钟磬问。
　　“五年多。”唐大厦说。
　　“那你认识多少字？”
　　“五千多个。”
　　“你能不能教我认字？”
　　“怎么，你想读书？”
　　“实不相瞒，咱东家很器重我，本想让我当管家，可我不认字呀，这才让我赶了马车。”
　　“我教你就是了。”
　　从那之后，钟磬经常在四水河边的树林里跟着唐大厦读书识字。唐大厦从《论语》教起，钟磬学得很认真。《论语》中的每一句话，唐大厦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
　　“大厦，你不用跟我讲那么深，我就想认几个字，那些大道理我一点也没兴趣。”
　　钟磬只想当管家，不想做圣人。
　　“钟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只要读通了圣贤书，人人皆可成圣。”
　　“好吧，等你成了圣，我也跟着沾点光，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管家荆己听说唐大厦偷偷地教钟磬读书识字，非常生气。他对宫舒说：“东家，唐大厦眼神不济，又没有力气，农活干得狗屁不是，不如让他滚蛋吧。”
　　荆己说的基本符合事实，唐大厦的农活的确干得不咋地。他耕的地，歪歪扭扭，垄不是垄，沟不是沟。他锄的地，良莠不分，锄掉了苗，留下了草。他割的麦，丢三落四，麦茬不齐，忽高忽低。
　　宫舒打算让唐大厦滚蛋。
　　钟磬跑来为他求情：“东家，唐大厦是个学儒之人，您要是把他给辞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侯家大院容不下读书人呢。”
　　宫舒想了想，就让唐大厦留下了。
　　荆己为了羞辱唐大厦，让他住进牛棚，伺候三头黄牛、两头水牛。唐大厦不以为意，每天一大早，他将笔墨纸砚偷偷地装进筐子里，背着筐子出去割牛草。
　　钟磬跟着唐大厦学了几年，学会了三千多个字，记账早就没了问题，可他并没有得到管家的位子。钟磬唉声叹气，苦恼不已，唐大厦递给他一本小册子。钟磬接过来一看，封面上写着两个大字——唐说。
　　钟磬翻了翻《唐说》，只见里面写着：
　　一、人有贫富贵贱之分，何以四海之内皆兄弟？物有疏密厚薄之别，何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只因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心者，根也。
　　二、物于心中有消长，故生情。物一以贯之，则无情。故，人根于物，物动人幻。
　　三、心不正，则外物纷杂，应接不暇。
　　四、诚者，一也，去物之我，反身而诚；信者，顺也，极我之圣，心自通明。
　　五、物是动，心是动动，物物为心；物，污也；心，自新也。
　　六、心善变，故用敬。
　　七、正，乃有德。
　　八、心能入得物，出得物，方是真心。
　　九、谦乃仁之根。
　　十、正则静。
　　十一、君子以温面示人，世人哪知他心中的一番屠戮，一片血雨腥风。
　　十二、气躁乃是有好高之病也，好高只是好位高，不是好理高也。
　　十三、气易被外物打断，则短。
　　十四、理不胜物，心必被物掏空。
　　十五、理疏则易迁怒贰过。
　　十六、圣人爱人，大儒不恨人。
　　十七、心之不感，则意之不念；意之不念，则志之不坚；志之不坚，则气之不聚；气之不聚，则事之不成。
　　十八、内外有别，是有我之私。
　　十九、理精方能进。
　　二十、有心方生，生而有命。
　　二十一、居物之上者，正人君子也；居物之下者，牛鬼蛇神也。
　　二十二、天不有心，万物何以生生？
　　二十三、厚此薄彼，心性不足。
　　二十四、因人恨物，心小也；因物恨人，心恶也。
　　二十五、巧言令色，皆因人之无根也。
　　二十六、囿于一己之私，则易冥顽不化。
　　二十七、圣人亦不能以己心之足补他心之不足。
　　二十八、做事不局促不急迫，便是不为物所动，便是有心，便是有我。
　　二十九、知行合一是在真上做工夫。
　　三十、物，与人合方有神；人，与物合方有力；人，与人合方有道。
　　三十一、诚其意，必读圣人之言；圣人之言撼人心魄，常念念不忘，意便诚了。
　　三十二、从欲则私，从理则公。
　　三十三、理纯而存，物杂而存。
　　三十四、无不散之物，无不聚之心。
　　三十五、人念念不忘个我，若洞彻天理，便如六月之雪，烈日一灼，我何在哉？
　　三十六、知天命则视万物为无物，视万人为一人。
　　三十七、大道中行，不扶而正；唯圣人，可纵横天地间。
　　三十八、不愧于天即是真，不怍于地即是善。
　　三十九、示人以正，不示人以威。
　　四十、无喜怒哀乐，则作圣之功不活。
　　四十一、物相知于心，心并立于仁。
　　四十二、人己不分，容得万物，方为正；良知自知，千变万化，归于一。
　　四十三、人清晨起来，觉得怪怪的，应是夜里熟睡后，心作了恶。
　　四十四、圣人言理，话语宽泛，宁可不及，不可过了，生怕伤了它；倒是初学之人，喜欢一剑封喉，一语定乾坤。
　　四十五、人将理、欲合二为一，就会冠冕堂皇起来。
　　四十六、言之有情，莫如孩童；言之有理，莫如圣人。
　　四十七、外实而内虚，则有神。
　　四十八、人在天地之间，无人我之分；物在身心之间，有人我之别。
　　四十九、身易被物隔，心易被欲隔，身心通达，则乐。
　　五十、气缓则厚，气愈厚德愈隆，养气即是养德。
　　五十一、天地位焉，以我为中，为中者空，空容万物，万物育焉，与我同生，谓之生生。
　　五十二、花开在天上，果结在心中。
　　五十三、人己合于正，中道自行，万物归一，一归于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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