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兵的苦恼

　　（1）走访老支书
　　上午9点刚过，冯天宇等人便坐在了西河村11组老徐家的客厅里，家中只有老徐和他老伴。老徐67岁，满头银发，仍然精神矍铄，如果不看头顶的白发，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个60多岁的人，倒像个50岁刚出头的壮年人。
　　他很健谈，知道冯天宇等人的身份后，很兴奋，忙着让老伴给大家沏茶，然后介绍他的发家史。他在这个村当了20多年的支书，因年龄较大，2016年下了岗，刘伟接替他当了村支书。他家这个2层小楼，是10多年前，他儿子在上海做证券生意赚了钱，给他拿了20万元盖起来的，现在看这个小楼的建筑风格，依然很时髦。
　　冯天宇耐心地听老徐侃侃而谈了10多分钟，就是不谈刘伟的事，忍不住打断了老徐的话：“徐书记，您是老书记，德高望重，很敬业，群众口碑很好，在任村干部期间，为老百姓做了很多有益的事，但是，今天我们来不想听这些，主要想听听您对刘伟的评价，你最有话语权。您放心，我们有纪律，一定为您保密。”
　　“哈哈，我才不怕呢，我都这一把年纪了，也无所求了，心里怎么想我就怎么说，不怕刘伟打击报复。”
　　老徐站起来，给大家各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坐在沙发上，拿出一个小本本，开始讲述刘伟的故事。
　　“我与刘伟的矛盾已经公开化，村里人都知道，他为了当这个村支书，下了血本，据说他拿出了50多万元，谁投票选他，就给谁200元。我也没出钱，也没拉选票，最后他如愿以偿，当上了村支书……”老徐心中有些不平。
　　“他拿钱贿选的事，你有根据吗？村民向上级反映过这事吗？镇里和县里有没有结论？听说他上任后，真为西河村老百姓办了不少好事，上任那年，就把村里这条柏油路给铺上了！”冯天宇插话。
　　“我没投他的票，也没收到那200元，有不少村民都收到他给的钱啦。他当选村书记的第二天，是他外甥开车挨家送的钱。送钱的事肯定有，具体多少我不知道，也不能瞎说。曾有村民写信向镇里举报过这些事，我还到县纪委反映过，可是人家有关系，哪里都有人，最后是不了了之。你提到修路的事，我还得多说几句，他真不知羞耻，这是我3年前与边牛镇的前任镇长高志斌，拿5000元林蛙送礼，到兰江市人大找的人，争取到260万元专项款，后来东川县交通局局长领着设计人员到我们村3次，才把修路这个事落实。修路那年恰好刘伟当上了村书记，他就到处宣传修路的事是他的成绩。”老徐一口气说完，气得脸都红了，他喝了口茶，继续说：“更让我生气的是，柏油路的路线最初设计是从我家门前经过的，他为了报复我，宁可多绕了50多米，强行拐了个弯，占了我2分菜地，改从我家房后通过。”老徐有些激动，端着茶杯的手也抖动起来。
　　“作为村书记，他的素质不会那么低吧，况且也不是他一个人说得算，村班子其他人就没提出过反对意见？你是不是冤枉了人家？”冯天宇提出质疑。
　　“他这个人你们没接触过，不了解，他的报复心特强，你看他个子不高，却是一肚子坏心眼，今年才52岁，精力充沛，头几年又干工程，又做木材买卖，赚了不少钱。去年在8组盖了个别墅，花了500多万元，老漂亮啦。村民都怕他，谁若是得罪了他，他就会寻机报复，专门在背后下狠手，不是把猪毒死，就是把羊药死，再就是放火点柴禾垛，让你暗中吃个哑巴亏，却找不到作案的人。村民也报案了，可是没有用，他弟弟就在派出所当警察！能不偏向刘伟吗？刘伟是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村两委班子里好几个人都是他亲属，他说的话，谁能不同意！我房后的路是否拐弯，一会儿你们出去看看就知道了！你们回去路过8组时，把车开慢点，靠公路左侧有个山坳，能看到一栋别墅，那是刘伟与他们哥几个合伙建的……”老徐滔滔不绝，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冯天宇听得入神，不好意思打断他的话，像听故事一样，任凭他一直讲下去。
　　“噢，我想起来啦！”老徐拍拍脑门，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给他家干零活的那个人是黑户口，刘伟常年供他吃住，在他家打工也有10多年啦，不知谁给起个外号叫‘王老狠’，他是从黑龙江来的，据说是杀了人，到这里避风的。刚开始，他在煤矿打工，下井挖煤挣钱，后来不知道何故，就来到刘伟家干零活。听8组村民说，下毒药、点柴禾垛的事，都是‘王老狠’干的，但没有证据，我不能瞎说。‘王老狠’平时住在街里，与中学门口打更的老太太搭伙过日子。”老徐又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如果事实成立，刘伟真是罪大恶极，在劫难逃呀。
　　“还有一事，就是8组90多岁的康朝亮，与刘伟住的是邻居，他是抗美援朝老兵，去年春天，因为柞蚕场一事，两家闹得很厉害，都惊动派出所啦！详细情况，你们可以去问问康朝亮！”老徐还真知道不少事。
　　冯天宇看看笔记本上的提纲，感觉差不多了，又追问老徐一些问题：“徐书记，我们一进沟门发现一大片落叶松林，那是谁家的？还有，我们听说出售西河村小学时，有人出高价购买学校，刘伟不同意，结果他个人却低价把学校租了下来，据说给他外甥种植香菇用，不知是否有这回事？另外，刘伟一共哥几个，都是干什么工作的？”
　　“买林子、租学校这些事都存在，一点不冤枉他，头几年他花低价钱，把村民的自留山都买到手，自己也栽植些落叶松，现在也长挺高了，村口那片落叶松林，已经栽植30多年啦，是他买的村集体资产，现在林权证都变更到刘伟的名下了。3组有一家不想把自家的落叶松林出售给刘伟，刘伟以更换新的林权证为由，事先把林权证骗到手，没经过人家同意，就把名头变更到自己名下，后来，那家人的媳妇找刘伟要林权证，他不给，发生了争执，双方动了手，刘伟给了那名妇女一耳光，3天后，那名妇女突然得病死了，那家男人不服，状告是刘伟打死的。刘伟找了很多人，最后给了那家5万元了事，现在镇里的信访办主任就是3组的，他知道这件事的详细内幕。村小学出售的事也有，听说他至今也没向村里交租金，你们可以到村里查账看看就知道了……刘伟他们是哥五个，他排行老三，老大已经死了，老二是搞房地产开发的，老四在派出所当警察，老五在北京一家新闻媒体当记者，他还有个妹妹在村里当会计。我就知道这些了，如果有新情况，我再告诉你们。”
　　冯天宇冷汗直冒，刘伟家的势力太大了。他非常感谢老书记提供的这些情况，叮嘱他注意安全，要保护好自己。然后与老书记告别，几个人在他家房后转了一圈，看到柏油路的走向，知道老书记没说假话，这个刘伟太会使用手中的权力啦。
　　
　　（2）老兵家见闻
　　3人乘车向沟外驶去，过了一个缓坡就是8组，咨询路人，知道了康朝亮家的位置。在康朝亮家的西南方向60米处，紧靠北侧的山脚下，果然有一栋豪华气派的3层小楼，小楼占地200多平方米，用水泥铺就的大院比两个篮球场还大，大院四周都被铸铁栅栏围了起来。紫红色对开的铁大门能有3米高，大门两侧各有一只大石狮子。
　　走近康朝亮家一看，始建于60年代的土坯房破旧不堪，与一路之隔的别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冯天宇3人将车停在康朝亮家门口。推开小院虚掩的木门，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内，边走边大声喊道：“家中有人吗？”
　　冯天宇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一是农村家家户户都养一只护家犬，一有声响，护家犬就会窜出来伤人。二是提醒房主家里来人了，赶紧出来迎接。
　　走进小院，一群半大鸡雏扑棱棱从四周围了过来，这是在跟人要吃的。院内到处是鸡雏拉下的粪便，让行人无法迈步。听到喊声，从房门里走出来一位老者，与冯天宇搭话：“你们找谁呀？”
　　当发现鸡雏到处乱飞时，老头从窗户台上的袋子里抓了几把碎米向鸡群中撒去，鸡群马上一窝蜂似地跑向一处，争抢地上的碎米。
　　“这是康朝亮家吗？”冯天宇待鸡群跑去抢食后问道。
　　“我就是康朝亮，你们是哪里的？有事进屋说！”说着话，老人在前面引路，用手示意大家进屋。
　　大家深一脚、浅一脚，躲过地上的鸡粪进了屋。一进门是灶房，东西各有一个卧室，冯天宇他们进了东面的卧室。虽然是上午，又是大晴天，但屋内却很暗。进屋好长时间，冯天宇的眼睛才适应过来，大家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亮明身份，说明来意后，却发现炕上还有一个老太太领一个小孩。老太太知道冯天宇等人的身份后，异常兴奋地说：“我们终于盼到救星了，你们可得给我们做主，这日子真过不下去啦，家里没一个有能耐的人，我们都快被人欺负死啦！”
　　老头一个劲用手拦阻老太太不让她说话：“你别瞎说话，人家是巡察组的，不管这些事，你再瞎折腾，让刘伟知道了，我们就把他得罪了，以后还怎么在这儿住？只得搬到别处去喝西北风啦！”
　　说话间，突然，从屋外又窜进来一男一女，站在屋地中央，女的指着老头说：“我爸，你让我妈说，凭什么不说，就允许他们漫山放火，不许我们点灯吗？我就说，我都快憋死了，这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说完话，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一家人，演的什么戏？把冯天宇等人搞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别哭，有事慢慢说，我们专程来你们家，就是想了解村里的事，了解你家的事，了解村书记刘伟的事，我们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你们别怕，知道巡察组是干什么的吗？巡察组是专门治理腐败的，整治贪官的，也是受理举报投诉农村各类村霸及黑恶势力的案件，我们会为你们做主的。”冯天宇的态度十分坚决。
　　“我爸不让我们说，我就说，刘伟就是个村霸，欺人太甚，我们家一共5口人，10年前，村里给我家后山分了两把剪子的蚕场，每年我们家放蚕都能有1万多元的收入，我们靠这点收入勉强维持生活。前年因为村里修路占了我家房后4分菜地，我爸不同意补钱，要求从组里剩余的机动地再补给我们4分地就行，刘伟不同意，只给我家补偿500元了事。我去村里找他们说理，他们把我打了出来。去年春天又无缘无故把我和我妈2人的低保也给拿了下来，给了他家亲戚。我去镇里告他们，镇里下来人一审核，认为他家亲戚不符合低保条件，取消了他家亲戚的低保。刘伟就怀恨在心，去年夏天，刘伟又强行将我们家的蚕场分给了别人，我们去山上放蚕时，与那家人打了起来，刘伟偏向那家人说话，让派出所来抓人，给我戴上手铐，在派出所呆了一夜，还不让我吃饭。我对象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得了一场大病，不长时间就去世了，是这位大哥可怜我们家，主动上我家帮助我们干些农活……”女人指着地上站着的那位中年男人，边哭边说。
　　冯天宇终于搞明白了，原来那个老头是她爸，炕上的老太太是他妈，小孩是这个女人的孩子，也就是老太太的外孙。后进屋，站在屋地的男子是这个女人后搭伙的丈夫。
　　听了女人的哭诉，冯天宇一行人义愤填膺，都替这家人鸣不平。康朝亮已经91岁了，是抗美援朝老兵，老伴比他小20岁，智力有些缺陷。老头50多岁时，才有了这个女儿，后来招了个养老女婿，生了个外孙，现在已经9岁了，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算可以。可是去年女婿过世后，这个家的天就塌了下来。还好，又遇到了好心人，是屋地站着的这个男人出面，帮助他们把这个家支撑到今天这个地步。
　　冯天宇又问了康朝亮老人现在每年都享受到什么待遇，从政府处领到多少钱？老人说，自从老伴和女儿的低保取消后，每年政府能给2千多元的老兵补贴，再没有其他钱了。
　　冯天宇边与老人说话，边仔细查看室内的情况，原来这是个土坯房，山墙已经裂了一道缝，顺着缝隙从屋里往外看，还透着亮光。人字架的房梁已经有些年头了，被烟熏的发黑，有些腐烂。到灶房一看，把冯天宇吓了一跳，地中间立了一根柱子顶住已经垮塌下来的房梁，后面的墙没有窗户，窗户已经用泥土封死，一条一米长的毒蛇听见声响，吐着信子从房沿边窜了出去。刘汉奇和张忠贵还看了看锅灶，掀开锅盖，发现里面烀了一锅土豆，以为是用来喂猪和鸡鸭的，一问才知道，这是他们平时的主食。这都什么年代啦，居家过日子咋会这样？居然还有这样的破房子，别说遇到地震，就是一场大风都可能把房子刮倒……
　　冯天宇不敢多想，这明显就是基层干部不作为，村干部平时都干什么去啦？国家这些年对农村投入了大量的资金，用于改善农村的基础设施，提高农民的生活水平，可这些钱都花到哪里了？可能有人说，这家人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自身没有造血功能，怎么才能致富？我们退一步说，即便如此，当地政府是否有责任和义务给他们输血！让他们感受到党和政府的温暖！
　　冯天宇的心情很纠结，他情感的世界险些崩溃，他不能承诺什么，毕竟能力有限。眼前需要做的是，抓紧将康朝亮老人一家人的情况反馈给当地党委政府，让他们早日拿出方案，先改善眼前的吃住环境，然后再研究一家人今后的生存问题。
　　想到此，冯天宇撂下几句安慰的话，安慰康朝亮一家人：“老哥，你们家的情况我知道了，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你们的，我已经让同事记下了你们的联系方式，随时联系你们。我们在边牛镇巡察还有一段时间，这期间你们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提供帮助，可以随时联系我们。”
　　冯天宇摸了摸衣兜，想表达一下心意，发现自己是一身运动装，兜里没揣钱，向刘汉奇和张忠贵两人借了200元，临告别时硬是塞给康朝亮老人的手中。老人可能一生经历的风雨太多，看透了世态炎凉，感情的神经已经麻木，他木讷地看着冯天宇等人走出他家的小院，直到轿车在他的视野里消失。
　　3人坐在轿车里默不作声，刘汉奇突然把车停在路中间，趴在方向盘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组长，我……实在控制不住啦……太揪心啦，你来开车吧！康朝亮一家人太可怜啦！刘伟真是为富不仁，罪大恶极，早该罢免他……让他进监狱！”
　　冯天宇早就看好刘汉奇，知道他心地善良，承受不了这种场景的打击，不免有些心疼他。他是个好苗子，一定会出息，如果引导发展好，一定能成为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他与刘汉奇换了个位置，重新启动马达，轿车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冯天宇自言自语地，又像似对刘汉奇和张忠贵说：“今天经历的事，给我们上了一堂现实版的、生动的情感教育课，让我们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很多，说明在个别乡村，还存在严重的腐败问题和不公平的现象，需要我们去发现和处理，我们肩上的担子很重，必须履好职、尽好责，这样才对得起这份神圣的职业，才不能辜负党和政府以及老百姓对我们的期望。要相信党，相信组织，刘伟这样的恶霸早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这样的人就是垃圾，一定会被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碾压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