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二十一
　　
　　一九八六年元旦过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回到了阔别了近二十年的故乡黄土坳村。在他的想象里黄土坳也和全市其他村一样，不说是到处莺歌燕舞，起码也是欣欣向荣吧，联产承包都快三年了，全国不少地方都过上了富裕的小康生活，黄土坳的乡亲们也一定过上了好日子，他难以抑制兴奋和渴望，满怀信心地驾驶着吉普车向黄土坳急驰。
　　吉普车刚进入官林乡，道路状况就是天壤之别，坑坑洼洼的沙石路，两旁灌木丛生，弯急路窄显得十分荒凉，看样子是长年缺少维护，吉普车像是在爬，根本跑不起速度，才四十码的速度，屁股都快颠成了两半，翻过狮子山就进入了黄土坳村的地盘，路越来越难走了，放眼远望一片荒凉，满山除了茅草和荆棘没有一颗像样的树，本来就不多的田地除屋门口有几丘有人耕种外，都长满了杂草，看样子至少有两年以上没有人耕种了，村子里的房屋东倒西歪，好多人家的门口都长满了草，显得破败凄凉，偶尔有几个老人和孩子，整个山村一片死寂，没有一丝生气，连狗都懒洋洋地躲在墙角晒太阳，陌生人进了村都不吭一声。刚刚还浮想联翩的高晓峰，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从头凉到了脚。过去那种犁耙水响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村子里孩童追逐戏闹、鸡鸣狗窜的热闹劲儿都到那里去了？怎么会是这样的？报纸电台不是说农村联产承包后激发了农民的种粮热情，连年大丰收吗？黄土坳怎么是田荒地荒山荒村凉呢？他带着重重狐疑走进了生他养他，令他朝思暮想的高家庄，只见到处都是衰黄的篙草，家家都是关门闭户，不少房子的檩条都塌了，看来好久没人居住。他转了好几圈，终于在一处避风的墙角边见到了几个老人和小孩挤在墙脚晒太阳，他凑上去与老人聊天，忽然发现那个满头白发显得十分苍老的老人正是他要找的大伯高大山，他快步走向前去，双手紧握着老人满是老茧的手，眼眶一热，热泪不禁夺眶而出。
　　“大伯，您还好吗？……”
　　老人眯缝着双眼看了高晓峰好久，疑惑地说∶“这位大哥，你，你是谁呀……”
　　“大伯，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晓峰呀。”
　　“晓峰？晓峰？啊！你真是晓峰？我的儿啊！这么多年你都到哪里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今天怎么舍得回来的啊……”老人泪眼婆娑地说。
　　“大伯，您忘了？当年我父母早亡，书读到初中就去当兵了，当时还是您老人家送我走的哩，这一别就是二十年，是我不孝，没早点回来看望您老人家。”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孩子，咱们回家里去。”说着老人起身拉着高晓峰向家里走去。
　　老人的家在村东头，是一栋两层楼的砖瓦建筑，在整个村子里算是比较好的房子，房子四周没有一根杂草，与其他人家一拼两色。走进屋内，一连三间上下两层都收拾得干净整洁，房间里的床上覆盖着一块像窗帘子似的花布，看样子很久没有人用过，显得空荡荡的。老人住在坡屋，一截住人，一截烧火。
　　老人为高晓峰倒了一杯开水，就忙着去生火做饭。
　　高晓峰连忙对老人说∶“大伯，您别忙活了，我这次回来是顺便，因为一个案子的事到乡政府取证，我看都到家门口了，就便顺便回来看看您老人家，马上我还得走，您就别忙活了，来，坐下来，咱爷儿俩说说话。”
　　老人难为情地说∶“孩子，你二十多年没回来，现在回来了，不搞点什么东西你吃，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大伯，您千万别这么说，都是侄儿不好，侄儿知错了，以后会经常回来的，咱爷儿俩吃的日子长远得很。”
　　“好吧，下次加补吧。”老人说完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高晓峰身边。
　　“大伯，咱们黄土坳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唉！说来话长，你是知道的，咱们黄土坳历来就是穷山恶水，山多田地少，并且都是干鱼脑壳，长年缺水望天收，祖祖辈辈受穷挨饿，碰到风调雨顺的年成，粮食也就能混他个七、八个月，平常以下哪一年不缺半年粮？人民公社那阵子，在八角坳修了坐水库，总算解决了十年九旱的问题，虽说不能与人家比，粮食不算丰盛，搭上蔬菜杂粮还是免强可以过得去的。八二年分田到户，水库也没人管理了，第二年上半年发山洪，把水库大坝冲垮了，田地也毁了好多，种田没有了水，怎么种？没法子，有路子的投亲靠友去了，年轻一点的都出去混生活了，剩下一些老弱残废，老的老，小的小，田地也荒了，房屋也垮了……”
　　“政府就不管吗？”
　　“管？！怎么管？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现在的村干部都是叫花子烤火，往各自胯里扒，只顾了自个儿，谁还管你！才几年功夫，往日的为人民服务变成了一切向钱看，笑贫不笑娼，谁还管你这钱来得干净不干净？村干部大事管不了，小事他又不管，一年四季忙的不是催粮（公粮）派款就是割卵子（计划生育），田荒、地荒、管他什么事？他照样吃香的喝辣的，餐馆里进酒馆里出，上面的政策是好呀，可下面的萝卜头儿都没有了人性，顶个屁用……”
　　“啊？！干部都没想成这样了？！”高晓峰似信非信。
　　“你不信？！你大伯是土改根子，老党员，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唉！话又说回来，别说你不信，我相信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在共产党领导下，竟然有这么一些王八蛋！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啊！要不怎么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怎么不叫人心痛呢？我老头子老是老了，可是共产党员啊，不甘心呀！要是转在十年……”老人说着、说着忽然老泪纵横。
　　高晓峰明白大伯的心，也难怪他如此伤心，土改那阵子他就入了党，后来是他带领乡亲们成立了互助组、农业社，从初级社到人民公社，他都是社干部和大队干部，一心扑在集体，三十多年来一直是省市劳模，优秀党员，现在看到如此破败的山村，几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伤心和不甘是自然的，他知道凭自己这点能耐，要安慰他老人家是不可能的，但他也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共产党员，面对家乡的现实也是心中不安，大伯是老了无能为力了，自己还年轻啊，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此时此刻他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他要用实际行动来为家乡增砖添瓦，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改变这穷山恶水，把家乡领上富裕之路。
　　临别时，他拉着大伯的手，说∶“大伯，您放心，您们老一辈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以后的事就交给我们吧，在这里，我向您保证，十年以后还您一个欣欣向荣的黄土坳！……”
　　当晚他把回乡的见闻对苏蔓学说了一遍，苏蔓也十分吃惊。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高晓峰说∶“怎么会是这样？！不是说分田到户后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种田的积极性，连续几年大丰收，农村都过上了小康生活吗？……”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打死我都不会相信，也许黄土坳村是个个例吧……”
　　“个例？！怎么这么巧，就那么一个个例，偏偏就是你家？”
　　“是啊，你说是哪里不好，怎么偏偏是我的故乡呢？唉！其他地方也就罢了，是我的故乡，我能当作没看见吗？我能不管吗？”
　　“我就知道，你跟我说这事儿准没好事！你是不是又在打什的鬼主意，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处心积虑地设局让我就范，其实你也知道，我苏蔓就是个糯米砣，你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既然选择了你这个人，这辈子就交给你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个军人就准备了当寡妇，一个随时准备当寡妇的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有什么打算，你尽管说出来，我苏蔓不是拖后腿的人，无非是去乡下当农民，当农民就当农民，总比当寡妇强……”
　　“蔓，你真好！我这辈子娶了你是我的福分，有妻如你，失复何求！知我者苏蔓也，你说的太对了！说老实话，我还真打算辞职回去当农民，你想，要改变家乡的面貌，隔靴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那得真干！就我这样子，从学校门到营房门，再到机关门，没种过田，没有农村工作经验，就算回去了，又有谁信任你？你怎么带领乡亲们奔小康？你看，我是这样想的，先辞职回到乡下，承包一片荒山搞试点。我们黄土坳其他的没有，荒山多得去了，满山遍野的荒山，不长树木尽长草，我去承包，人们巴不得。今天下午我到互联网上查了一下，五指毛桃和弥猴桃是荒山开发的首选，五指毛桃是药食两用植物，根既是药材又是煲汤滋补食材，每市斤高达十五、六元，广东市场供不应求，利用荒山种植五指毛桃，投入不大收效快，每两年便可以收获，每亩收入高达万元；弥猴桃是果中之王，多年生植物，一般三年开始挂果，亩产收入五到六万元。我打算回乡承包两百亩荒山，一百亩用于种植五指毛桃，一百亩种植优质弥猴桃，再办一个野山鸡养殖场，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摸索经验，积累资金，取得成功后再去竞选村主任，然后向全村推广……”
　　“想法很美好，现实困难多啊！老高，你可要想好啊，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辞了职，就再也回不来了，到时候再苦再难也得挺啊！既然你打定了主意，就要准备闯过三道关，第一道关是舆论关，一旦辞职，就会有人制造谣言，说你是因为犯了错误被迫辞职，或散布是因对现实不满而辞职的流言，这道关我相信你能过，把荣辱至之度外的你，是不会在乎那些流言蜚语的；第二道关是财力关，也是最难过的关口，承包那么多荒山搞开发，就需要大量的资金，这些年来，我们家吃在嘴里，穿在身上，基本上没有节余，即使有一点，也是杯水车薪，你又没有发财的亲戚朋友，战友也是穷光蛋，告借无门，贷款又没有财产作抵押，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第三道关是苦累关，这道关对你来说算不得什么，对于一个连死都不怕的军人来说，苦和累充其量只是个小儿科。你这个人我是清楚的，一旦是你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转来，谁劝你也没用。好吧，你决定了就放开手去干吧，我苏蔓就当你在自卫反击战的战场上光荣了！”
　　高晓峰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连夜写好了辞职报告，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辞职报告来到了市委大院。他在市委大院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了市委书记李泓。
　　李泓五十开外，一米七、八的个头，古铜色的脸庞上那刀刻剑削般的皱纹透出坚毅和果敢，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那种站如松，坐如钟的形象，一看就是一个典型的军人形象。他一九五零年入伍，参加过抗美援朝和中印反击战，文化大革命前是陆军某师副政委，三支两军时到地方支左，担任地区革委会主任从而转业地方，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大批老干部复出，军转干部因某些因素退出了领导岗位，他转任了一个有职无权的地委副书记，直到远山市委书记吴德才被查办，市委书记空缺六个月之久后，省委才提名下派他担任了远山市市委书记。
　　高晓峰是远山市的名人，李泓虽说刚到远山不久，高晓峰他还是知道的，他礼貌地握了握手∶“晓峰同志，走，到办公室谈吧！”
　　李泓的办公室在三楼，是一个套间，外面一间是会客室，里面是办公室。李书记在会客室接待了高晓峰。
　　“高晓峰同志，你找我有事吗？”
　　“是的，李书记，冒昧地打搅您了，对不起！”高晓峰双手递上了辞职报告。
　　李泓接过辞职报告，初一看便惊讶地说∶“什么？你要辞职？”
　　“报告首长，是的，我要辞职……”
　　李泓打断高晓峰的话头说∶“啊？！为什么？是不是对你的工作岗位有想法？有想法很正常嘛！把到我也会有想法，你是一个优秀的军转干部，转业地方后又屡建奇功，在远山市乃至全省都是拔尖人才，本应该受到重用，可是，这几年来却让你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我们市委有责任，我李泓应该向你作检讨，有错必改是我们共产党人的行为准则，昨晚市委常委讨论了你的工作岗位问题，已决定任命你为市公安局副局长，今天上午市委组织部就到市公安局宣布市委的任命通知……”
　　“李书记，谢谢市委，我高晓峰只怕要辜负市委的信任了，说老实话，职务和岗位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我是一个受党培养教育多年的党员，最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其实我辞职与工作岗位一点关系也没有，之所以辞职，是另有原因的……”
　　“啊？！另有原因？”
　　“是的。李书记，昨天我因工作需要路过我阔别了二十年的故乡黄土坳村，那里的情况让我大感意外，当下全国形势大好，到处都是欣欣向荣，可黄土坳村到处都是一片萧条，田荒地荒，到处都是长满冬茅的荒山，没有树木，没有生气，房子也是东倒西歪的，门前长满了篙草，偌大的村庄就那么几个老人和孩子，连狗都懒洋洋地躲在墙角晒太阳。我看到这些心痛啊，我是那一方水土养大的孩子，是党培养教育出来的共产党员，面对如此贫困的故乡，怎能无动于衷呢？我反复地考虑了一夜，觉得应该为家乡做点贡献，于是决定辞职，先回乡下搞好开发荒山的试点，打算承包两百亩荒山，栽种五指毛桃和弥猴桃，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摸索经验，积累资金，然后竞选村官，带领乡亲们奔小康！”
　　李泓一听大喜，站起身来双手握住高晓峰的手连声∶“好！好！我支持你！”
　　黄土坳和几个山村是他上任以来的一个心病，特别是黄土坳，是全市最贫困的特困村，村班子被几个有狠（黑社会性质）的人把持，乡政府多次想重新组阁，都无功而返，市里也曾派过扶贫工作组，无奈工作对象都没有，能动的人都外出谋生去了，剩下的老弱残废就是想听工作组的，也是无能为力，工作组无处生根，也只好打道回府了，扶贫物资也没少发，真正发挥作用的少得可怜。这几年贫是年年扶，还是越扶越贫。李泓也曾亲自到过黄土坳几次，也开过几次诸葛亮会，却总是拿不出好办法。现在好了，高晓峰站出来了，从高晓峰这几年的工作看，有他出马一定能够成功，他喜不自禁地说∶
　　“好！有你出马黄土坳有希望了！这样吧，我看你还是停薪留职吧……”
　　“李书记，谢谢您！有您的关心和支持，我的信心更足了，不过，停薪留职不行，既然要拼，就不能为自己留有余地，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兵家克敌致胜的法宝，我既然下决心为家乡出力，就必须全心全意，绝不为自己留有后路。”
　　“好！有气魄！不愧为解放军那所大学校出来的高才生！行，依你的，现在谈谈你的计划吧。”
　　“行，最近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发现五叶毛桃和弥猴桃很适合我们这带的荒山开发。五叶毛桃是一种药食两用植物，其根部是名贵中药材，也是高级滋补食材，目前市场价格每市斤15～16元，两年即可以收获，亩产达万元以上，且供不应求。弥猴桃是果中之王，优质弥猴桃一个就可以卖到5元以上，三年挂果，每亩收益高达五万元。我计划承包两百亩荒山，一百亩种植五叶毛桃，两年可80万元，一百亩种植弥猴桃，三年挂果可获利300万元，再办一个野山鸡养殖场，三年可获利10万元。三年后三项可以积累资金400万元，用于修水库和改水40万元，利下300余万元用于开发荒山，再经过三到五年的努力，人平年收入达到万元应该不成问题……”
　　“很好！我看你的计划可行！今天咱们来个君子协定，三年，就三年，到时候我来促成黄土坳村的村官竞选，五年后你给我一个小康村！”
　　“行！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高晓峰决不食言！”
　　“高晓峰同志，这是一个惠及一方的伟大工程，也是前人不曾涉足的工程，摆在我前面的困难还有很多，我们光有信心还不够，还要有面对困难的勇气，更要有解决困难的办法。我看你的计划是很好，就是对困难有些预见不足……”
　　“李书记，您提到困难，我还真有一个事犯难呢。”
　　“什么事犯难？说说看，只要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就不是问题。”
　　“说出来真有点难为情，我参加工作也二十来年了，还真没存下什么钱，眼下投入开发荒山的经费还真是个问题……”
　　“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不就是资金不足吗？这事好说，我让市政投资公司给你30万元三年为期的无息贷款，现在我就给你批个条子，过两天你直接找投资公司的刘亚兰经理办。”李泓边说边写好了便条。
　　高晓峰接过批条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心想，亲不亲军转人，只有军人懂军人，在一切向钱看的今天，只有军队培养出来的干部还在为人民着想，还在为人民服务，哪怕身处逆境，哪怕降职使用，军人本色不变，军魂永存，李书记就是榜样，几年的蹉跎，职务降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没有变，军人的品质没有变，都年近花甲了，身先士卒的工作作风没有变，他知道在李书记这样的老首长面前，说什么感激的话都是多余的，人家之所以全力支持你，那是他有一颗为民求福祉的心，实践证明，凡是全心全意为人不服务的干部，都不稀罕感激恭维那一套，最好的报答方式是把事情办好，让黄土坳村脱贫至富。
　　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给李泓敬了一个军礼，说“老首长！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在这里，我以一个军人的荣誉向您保证，我高晓峰绝不会让您失望，不出五年，给您一个富裕幸福的黄土坳村！”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