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永远的朋友>北山之狼(三----八)

北山之狼(三----八)

作品名称:永远的朋友      作者:贺绪林      发布时间:2012-09-05 14:55:23      字数:11346

  三
  
  最初工地的活是拉土方。拉架子车是粗笨活,是人都能干,只要腿脚麻利有力气就行。我一到工地就荣任了架子车的驾驶员。也有技术活,那就是挖土。
  
  挖土很讲究窍道,选好一截高高的土崖,挖土的人猫着腰,或半蹲或半跪,用老镢紧贴着地面掏进去一二尺深,这叫下槽子。槽子下好后,然后在两边挖一道竖槽子。有时竖槽子正挖着土崖就塌了下来。有时挖好了却纹丝不动,挖土人需爬到崖面上,抡圆了镢头往下死砸,这叫放崩。一崩放下来往往有数十方土,放一崩土挖土人能轻松半日。这活看似轻松,实则十分危险。那掏空的土崖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危险,有时掏着掏着,土崖忽地就塌了下来,人若跑不及就被活埋了,塌坏胳膊腰腿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会丧命。前几天邻村的一个小伙就被土崩塌坏了腿,据说可能要残废。
  
  胜娃干的是技术活,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却十分心细,眼又尖,耳也灵,腿脚不用说也十分麻利。几次土崖突然塌下来都没伤他半根毫毛。
  
  原本挖土的活是胜娃一人干,鉴于邻队出了事故,带工的队长便给胜娃增加一个人放风。所谓放风,就是胜娃下槽子时,这个人在一旁留神土崖的动静,稍有不测就报警。胜娃便点名要我给他放风。
  
  放风无疑是个轻松活,挖土的俩人轮流放风。可胜娃说啥也不要我下槽子,他不说为啥,只是死活不让我摸镢把。我知道他是怕万一出了事塌了我,再者是惜护我。我心里十分感激他。
  
  我俩合作得很好,没料到出了一次事故,差点出了人命。事情起根发苗出在玉兰身上。
  
  那天中午天气很好,太阳高高挂在空中,天边浮动着几朵白莲花似的云朵,轻风徐徐拂着人们汗津津的面孔,十分惬意。大伙拉完一“崩”土,便坐在一旁的树荫下歇息。胜娃和我上班了。
  
  胜娃脱了长衣长裤,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赤着脚,一根自制的寸把宽牛皮带系在腰间,把腰勒得象撵兔的细狗。这样一来干活攒劲;二来肚里一丈长的肠子五尺空着,不这样勒使不出劲来。他叉开腿猫着腰,老镢在手中耍魔术似的舞得团团转。我用铁锨把他挖下的土往一旁铲,好使他把槽子挖深一些。
  
  时辰不大,土崖下的槽子挖好了,胜娃又去掏两边的槽子。这是关键的时刻,我肩负着胜娃的生命安全,睁大眼睛注视着土崖的动静。
  
  忽然,一旁休息的人群传来一阵骚动。我眼角的余光瞥了过去,通往工地的土道上娉娉婷婷走过来一个女子,好像是走亲戚的,手挽一个竹篮,红花衫子裹着丰腴苗条的腰身,胸脯高高隆起;刘海齐眉,瓜子脸如熟透的桃子,白里泛红;脖子搭着带着红花的白羊肚手巾,一双乌黑的发辫随着轻盈的脚步在腰间晃动。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那女子身上添了几分,但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渐渐地,那女子走近了,原来是玉兰。她脱掉了捂了一冬一春的棉袄棉裤竟然是这般美丽!怪不得夜猫子说是那身衣服把她人穿日塌了。果不其然!
  
  弟兄们的眼珠子一个个发绿,贪婪的目光机枪似的一齐朝玉兰扫射。玉兰红了脸,低下头,脚步加快了,匆匆地从弟兄们的眼皮底下走过。如果仅仅是这样,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偏偏这时夜猫子拿腔拿调地唱了起来:
  
  哟,四妹子今日好打扮
  
  粉红裤子绿红衫
  
  白羊肚手巾花牡丹
  
  黑油油头发双辫辫
  
  白里透红好俊的脸
  
  那个男子有识见
  
  娶上这个媳妇
  
  美美好好谄谄能过一百年……
  
  夜猫子唱声未了,人群发出一阵哄笑。笑声把所有的目光一下子全勾引了过去,只见玉兰的头垂得更低,羞得连路都不会走了,竟被一个土坷垃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一跤。这一来大伙的哄笑声更大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突然,身后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我急回头,一下子惊呆了。土崖塌了!只一瞬,我就醒悟过来。
  
  “胜娃哥——”我惊叫着,朝塌下来的土堆奔去,身后一片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我哭喊着双手拼命刨着土堆,脑子里一片空白。大伙都白着脸,跪在土堆上拼命地刨。刨着刨着,我带血的手指触到了一团软软的肉体上。
  
  “在这达!”我惊呼一声,双手刨得更快了。周围又添了许多带血的手。
  
  一个带土的脑袋露了出来,随即整个身躯也从土堆里扒了出来。
  
  “胜娃哥!”我哭叫着。
  
  “胜娃!”弟兄们呼唤着。
  
  半晌,那个土脑袋动了一下,眼睛也睁开了,眼珠子也轱辘轱辘地转。
  
  “胜娃哥,你没事吧。”我的泪珠砸在了他那满是土的脸上。
  
  他双手撑在地上,试火着坐起身,接着又试火着站起身,背上胳膊上都蹭破了几块皮,血水渗了出来。他吐了一口带血的泥痰,摸了一把脸上的泥土,满不在乎地对我说:“哭啥哩嘛,我死不了,我还没娶媳妇哩。”
  
  我也破涕为笑:“你还有心说笑,都快把我吓死了。”
  
  “怕啥?我这人福大命大造化大,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来,扶我一把,让他们忙活去,咱俩好好歇歇。”
  
  我扶他到树荫下,他一屁股坐在脚地,问我:“你们刚才笑啥?”
  
  我便把刚才的事给他说了一遍。他的眼睛直直地朝玉兰走的地方望去。我依稀记得刚才玉兰也在帮我们刨土来着,却怎么不见了她的人影?
  
  我的目光四下搜寻,最后也顺着胜娃的目光望去。玉兰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工地,窈窕的身影变得一团模糊……
  
  四
  
  五·一前夕,工程的第一战役——土方活完成了。全工区统一放假两天,一来庆祝第一战役胜利竣工;二来蓄精养锐,准备打好第二战役。
  
  放假的实质内容是休息和改善生活,民工们最感兴趣的是改善生活。伙食还是往日的标准,油水却翻了两番,且量也增了许多。自然人人高兴,个个喜欢。
  
  生产队有过规定,来工地的民工每人每月对里给补助五元钱;另外,两月发一次车票钱。为何是发,而不是报销?这六元钱(单程车票是三元)不是凭车票报销的,而是按人头发的,不管你是否回家,人人都有一份。工地上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男性公民,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结过婚的;另一类是未结婚的。还有介乎两类之间的,即结过婚又离过婚的,寥寥无几,忽略不计。结了婚的宁可放弃享口福、掏出已经进了腰包的六元钱,都回家看媳妇去了。胜娃和我均在光棍之列,又舍不得食堂油水丰厚的饭食和进了腰包的钱,都没回家。
  
  头天假工地留下的光棍哥们几乎全去逛距工地十里之遥的县城,给眼睛过年。胜娃和我自然也去了。
  
  县城很是热闹。商店多、食堂多,最多的还是人,且女人占了一多半。那年月尽管人们都十分清贫,但女人们爱美的天性没有改变,衣着还是花花绿绿的,撩拨着男人们的心。
  
  我们这一伙挤在人群中说说笑笑、游游逛逛。劳累了一个月的肉体此时才得到了彻底放松,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愉悦感。一个模样十分俊俏,衣着又艳,弄不清是姑娘还是媳妇的女人迎面走了过来,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胜娃更是忘乎所以,任凭目光纵横驰骋,那女人走了过去,他的眼睛还紧追不舍,闹得身子都拧了个麻花。一旁的夜猫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老兄,当心把眼睛憋死了。”
  
  胜娃这才醒过神来,红着脸嘿嘿笑了。
  
  逛到一家理发店门前,竖在门口的大镜子里出现了胜娃的形象,黝黑的脸膛,额头眼角斧砍刀刻出几道皱纹;头发猪鬃似的蓬乱着,脏兮兮的;腮帮下巴上板刷似的竖着黑胡子。他呆立在镜前,默默审视着自己的尊容。好半晌,他说要理个发。夜猫子他们转悠走了。我便在一旁等他。
  
  理发店人不多,他买了票,有点怯火地坐在一个空着的理发椅上。一位上了年纪的理发师便走了过来。
  
  “咋个理?”理发师给他围上了围单。
  
  “推个洋楼。”他怯怯地回答。
  
  理发师笑了,自然是笑他土。理发师拿过电推子干起活来,没看出这个蔫老头的手艺真不错。功夫不大,胜娃便换了个人似的,寸平头,腮帮下巴刮得精光,不仅年轻了许多,也平添了几多英武气。
  
  他看着镜子,摸着“洋楼”一个劲地傻笑。理发员喊了一声:“下一个!”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理发椅。
  
  出了理发店他笑着对我说:“那椅子真软和。”
  
  “你是头一回上理发店?”
  
  “嗯,你上过几回?”
  
  “两回。”我有点自豪地说。
  
  他并不计较这个,说:“钱真是个好东西,又叫人享福,又给人添人才。”
  
  我笑了:“你这会才知道这个理。”
  
  他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临离开县城时,我请他下馆子。那次塌崩后,我心里一直对他有愧疚感,总想找个机会表示一下。我俩在一家小饭馆落了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下馆子。我挺着胸脯,神气十足地喊:“来六碗荤面!”
  
  半天,却不见服务员来搭理我们。我有点来气,跑去质问。一位面孔似浆过白粗布的女服务员冷冷地说:“买好牌子自个端去!”
  
  我只有照办,却见胜娃已经买好了牌子,原来他比我懂行。我原是要请他一顿的,却没想到被他请了一顿。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要把饭钱给他。他说啥也不收,直闹得饭馆里的人以为我们在吵架。我只好收起钱,寻思以后找机会好好请他一顿。
  
  晚上,工区的文艺宣传队演出节目,戏台借用我们驻地村子的戏楼。工地难得这么热闹一回,周围附近的父老乡亲都赶来瞧热闹。太阳还没落山,戏楼下便一片人声鼎沸、万头攒动。民工们倒没了坐的地方,都只好站在外围。
  
  工区文艺宣传队的队员绝大多数是插队知青。工地为数有限的女民工几乎都集中在文艺宣传队,且一个漂过一个。工区的张副总指挥曾经说过:“文艺宣传队是水利战士的精神食粮。”现在精神食粮送上了门,哪有不享受之理!
  
  先演了几个自编的歌颂工地好人好事节目,下来便是京剧移植成秦腔的《智取威虎山》。第三场是《深山问苦》,扮演小常宝的李岚是宣传队的台柱子,长得十分俊俏,嗓子银铃似的,被民工们称为“战地黄花”。只是移植的秦腔在她的唱腔里常常串调,成了京剧。台下的喝彩声却还是一片,而且绝不是喝倒彩。
  
  小常宝的一句“八年前”未了,台下突然大乱。给李岚喝彩喊好的民工弟兄们从外围挤了起来,坐在中间的当地村民的秩序顿时大乱。被人撞了的、脚被踩的、掉了鞋的、失落凳子烟锅的都惊呼起来。男人们怒骂、女人们惊叫、娃娃们大哭,乱成了一锅粥。台上的戏不得不停下来,大喇叭里响起了张副指挥的喊声:“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观众同志们,不要乱,维持好秩序,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
  
  胜娃和我站在远离戏台的东北角,正懊丧不能近前一睹“小常宝”的风采。见此良机,胜娃拉了我一把,果断地说:“挤进去!”
  
  外边的楞头小伙子意气风发地往里冲锋,里边的老人娃娃,小媳妇大姑娘惊慌失措地往外撤退。两股人流撞在一起,形成一股人的涡流,秩序更乱了。
  
  胜娃牛高马大、虎背熊腰,在人群里犹如鹤立鸡群。我原有点怯火这场面,跟在胜娃身后,胆子便壮了许多。人们前胸贴着后背,后背贴着前胸,拥拥挤挤,跌跌撞撞,晕晕昏昏胡乱地撞挤着。一股人流把我们卷进了妇女窝里,柔若无骨的温软躯体紧贴着我的身体,似一股电流刺激着我的神经。青春的热血在我周身奔涌,我亢奋起来,嘴里不住地大呼小叫,似乎是位了不起的骑士在战场上驰骋。
  
  忽然,有个女人疾声尖叫起来:“哎哟!”
  
  台口的灯光一片雪白。我转过头,看得清是玉兰。她距我不过三四米远,被一伙楞头青包围着。
  
  “坏种!”玉兰大声叫骂着,声音带着哭腔。
  
  无疑是那几个楞种在使坏。我仔细一瞧,认出是我们邻村的一伙民工,为首的是外号叫黄毛的知青。挤在我前头的胜娃狼似的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黄毛的头发。黄毛一惊,认出是胜娃,骂了起来:“北山狼,你他妈的眼瞎了!连我都认不出来!”
  
  “我的眼窝亮得太太,抓的就是你!”
  
  “你他妈的快放手!”
  
  “放手?便宜了你!我叫你使坏!”一拳打了过去,黄毛的鼻子见红了。
  
  黄毛毫不含糊,立即以拳还拳。和黄毛在一起的几个小伙都上前帮手。人群更加混乱,我想挤过去帮胜娃一把,却怎么也挤不过去,反倒被混乱拥挤的人群冲得更远了。我急了,大喊起夜猫子他们来:“快来呀!胜娃让人打了!”
  
  夜猫子他们没来,维持秩序的民兵小分队来了。他们每人手持一根长竹竿,在头顶上横扫,当然没有下手真打。可那竹竿碰竹竿,嗖嗖有声,啪啪作响,很有吓人的气势。谁都怕挨打,人们弯腰弓背缩着脖子作鸟兽散。胜娃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我不敢冒着危险往里挤去寻他,撤退了出来。我再也无心看戏了,独自回去躺麦草铺。
  
  不知过了多久,弟兄们都陆续回来了,却不见胜娃。我问他们看见没看见胜娃,都说没看见。我心中不免着急起来,把胜娃和黄毛他们打架的事给弟兄们说了,弟兄们讨论了一番,都说不会出啥事的,便都睡了。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终于,胜娃回来了。我刚要叫,他捂住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出声,怕吵醒弟兄们的好梦。借着月光,我看他脸盘子皮肉无损,便也放了心,不再问他,倒头便睡。
  
  五
  
  民工弟兄们中没有哪个是公安局的便衣,却对玉兰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爹娘早逝,无兄无姐,带着一双年幼的弟妹过日子。
  
  民工中许多光棍汉常去她家串门,帮着干点家务,也说一些出格的粗话,但都是口头革命派,没谁有越轨的行为。渐渐地有风声传出,说是玉兰和我们的一个哥们相好了,玉兰提出要男方来她家上门落户,那哥们不愿倒插门,这事便吹了。
  
  此消息传开后,去玉兰家串门的民工日渐减少。光棍汉的日子虽不好熬,但没有人愿意到玉兰家去安家落户。我们那里人穷却臭讲究大,认为倒插门是丢脸的事。胜娃却一反常态,以前很少去玉兰家,现在却去得很勤。我心中不免犯疑,忍不住问他:“你是想咋?”
  
  他并不作答,一笑了之。
  
  我跟他去过玉兰家几次,有几项重大发现。一是穷,玉兰家仅有两间茅草房和半间油毛毡搭的厨房,用“家徒四壁”形容不算过分。二是玉兰对胜娃的态度不冷不热。三是胜娃很喜欢玉兰的一双小弟妹,而玉兰的一双小弟妹也很喜欢胜娃,对胜娃一口一个哥,喊得十分亲热。
  
  我虽懵懂,却也看出了胜娃的用心。他的脑袋瓜蛮灵醒的,别人猛烈进攻时,他自知不是竞争对手,便按兵不动。别人撤退了,他立即发出冲锋,而且找薄弱环节做突破口。但是,能行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禁不住提醒他:“胜娃哥,你可得好好照照镜子!”
  
  他对我的提醒不以为然,还是执迷不悟,依然常去玉兰家串门,更多的是去帮着干家务活。夜猫子便笑他是玉兰家的模范长工。我也笑他有点太痴。
  
  一天中午休息,胜娃和我躺在向阳的草坡上。四周寂无一人,只有风儿轻轻地吹,白杨树叶哗啦啦作响。阳光暖洋洋地照着,身上便觉得热哄哄的,血管的血液流动加快了。不知怎么搞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女人迷人的形象,心里燃起了一团火,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欲望,那家伙便蠢蠢欲动起来。我正沉浸在一片迷幻之中,胜娃突然问我:“你说,倒插门是不是丢先人的脸?”
  
  我一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却并不要我回答,揪了一枝苦艾在嘴里嚼着,眼睛望着蓝天,有一片白云在悠悠飘动。
  
  好半晌,他似乎在给自个说话:“一定会有人这么骂的。”
  
  沉默。我们都看着那片飘动的白云,我有点明白过来,怪不得他对我的提醒不以为然,原来他打算走这一步棋!
  
  果然他又说:“骂人是股臭气,沾不到身上的。”
  
  我说:“可臭气能熏着人。”
  
  他说:“熏得时间长了,也就不觉得臭了。”
  
  我猛地坐起身:“咋,你想给玉兰当倒插门女婿?”
  
  他不回答,使劲地嚼着苦艾,绿水汁从嘴角流了出来。他伸出舌头一卷,吞进了肚里。我看得出来,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沉默。我们又都仰脸看天。
  
  最终还是我耐不住这难熬的沉默,又问:“你跟她说过这事么?”
  
  “说过。”
  
  “她咋说?”
  
  “她不愿意。”他的脸扭到一旁,现出一副要死的模样。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不愿意?嫌咋?”
  
  “我不知道。”
  
  “你问她呀。”
  
  “我问过,她啥也不说,只是摇头。”
  
  “哼,她还不愿意!”我有点为他忿忿不平了,“你难受啥?换上我,她找上门来我都不稀罕她!”
  
  他瞪着眼睛看我。我却不知趣,还是肆无忌惮地说:“你知道么,她跟旁人好过,说不定还是个处理品!”
  
  他忽地坐起身,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提了起来,咬着牙根说:“你再放一句臭屁,我叫你的嘴唇粘在一达!”
  
  我看着他那榔头似的拳头,吓傻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急忙讨饶:“好我的哥哩,快放手,我是跟你说笑话哩。”
  
  他松了手,我长出了一口气,揉着脖子。这家伙真是个北山狼,险乎勒断了我的脖子。我真有点不明白,我说错啥话了?竟让他发这么大的火!
  
  半晌,他的脸色好转了一些,问我:“你说,那些闲话可是真的?”
  
  看来,他也听到了那些闲言碎语。脖子还在隐隐作疼,我便说:“你甭信那些闲话,那全是狗日的放臭屁。”
  
  他说:“就是。打死我也不信玉兰是那号人。”
  
  没看出他还是个情种哩!我揉着脖子,不由得认真打量起他来。
  
  六
  
  这篇小说我是专为胜娃而作的,却不能不提到民工食堂的伙管员。这位人物姓杨名清水,三十来岁,干柴棍似的躯体,加之两腮无肉,弟兄们背地便叫他——杨猴。
  
  身体和名字都不能说明杨清水为官清正廉洁。他是个能端着耀州老碗大块咥肉的主儿,我好多次看见过他端着老碗咥肉。他有个让人心堵的毛病,他端老碗咥肉时从不避人,而且洋洋得意,一边嘴角流着油一边和人说话,把肉香味往更远处传播,唯恐没人知道他在吃肉。只是从他屁眼塞进一头肥猪也胖不起来。为此,他常常怨天尤人。他吃肉时还要喝酒,喝酒不用杯子,嘴对着瓶口吹喇叭。工地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他自称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一次他酒醉后发出话来:“我能把铁路扶起来上天!”没人认为这是醉话。夜猫子曾愤愤地说:“妈的,那铁路还不是用弟兄们身上的脂油铺成的!”
  
  杨清水新近死了老婆,弟兄们都说那是报应。其实,大伙都没有诅咒人的恶习,只是肚子只吃了个半饱,剩下的半个肚子便装满了牢骚和闷气,时不时地就要往外发一发、出一出,不然的话憋得难受。
  
  近几日,工地一片风声,闲话一件桃色新闻。这种事原本就是个热门话题,加之又和杨清水有牵连,传扬得更是满城风雨。
  
  最先发布这个新闻的是夜猫子。他是弟兄们中的消息灵通人士,常常发布一些令人乍舌的新闻,且十分准确无误。
  
  工间休息时,夜猫子坐在沙堆上,声称要发布一则最最新的、最最令人感兴趣的、最最吸引人的特大新闻。
  
  呼啦一下,弟兄们众星捧月般的把他围住了。整天价在工地打转转,大火孤陋寡闻,即是母猪下猪崽这样的新闻大伙都愿听听。
  
  “你们说说,咱们为啥吃不饱肚子?”夜猫子居高临下,首先提出一个问题。这家伙常常这样,先要吊吊大伙的胃口。
  
  这是个老问题,也是大伙最为关心的问题。很值得深思研究。
  
  一位弟兄回答:“还不是被那些五王爷八侯爷揩了咱们的油水。”
  
  夜猫子说:“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另一位兄弟说:“还有杨猴克扣了咱。”
  
  夜猫子又说:“你这话也只说对了剩下的一半。”
  
  弟兄们挠头思索,却再也寻不出蛛丝马迹来。
  
  有人反问夜猫子:“你说那一半呢?”
  
  夜猫子诡秘地一笑:“那一半嘛,被四妹子玉兰揩去了。”
  
  玉兰只是担了食堂的泔水,要说那是揩弟兄们的油水,这不是作践弟兄们吗?弟兄们感到受了夜猫子的捉弄,纷纷责骂夜猫子缺德不是个东西。夜猫子却说:“弟兄们,别出口伤人。我绝不是成心作践咱们大伙。你们不知留心了没有,玉兰是不是比先前有了变化?”
  
  弟兄们不吭声了,都在回忆玉兰的形象。
  
  “是比先前发福了。”有人说。
  
  我认为这个看法符合事实。
  
  “发福?”夜猫子怪笑起来,“只怕是肚子发了福吧。”
  
  弟兄们都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稀里糊涂的,不明白夜猫子的话是啥意思,更不明白大伙为何发笑。
  
  “怪不得我看那脸蛋咋不如先前嫩了,有了斑点。”有位弟兄说。
  
  夜猫子用教导的口气说:“知道么,那叫蝴蝶斑,有了肚子的女人才有的。”
  
  又是一阵大笑。我这才有点明白过来,心里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是哪个的?”有人提出了问题。
  
  夜猫子说:“还能是哪个的,杨猴呗。”
  
  话未了,只听一声厉喝:“放屁!”
  
  大伙都是一惊。只见胜娃的脸色十分难看,扑到夜猫子跟前,握着拳头要打架。夜猫子吓了一跳,慌忙跳到一边;“哥们,我可没招惹你。”
  
  胜娃双眼充血,瞪着夜猫子,声音凶狠地问道:“你看见了?”
  
  夜猫子毫不含糊地回答:“是我亲眼所见!”
  
  我忍不住发问;“那种事你咋见得了?”
  
  大伙的目光都射向夜猫子,胜娃的目光发出咄咄逼人的凶气。
  
  夜猫子的脸红了一下,说:“说出来弟兄们不要笑话。那天晚上约摸十一点钟,我肚子咕咕直响,我知道不是跑肚拉稀,那是饿的。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悄悄去食堂想弄点吃的,路过杨猴宿舍时,见里边的电灯还亮着。这么晚了杨猴还在忙乎啥哩?我心里犯疑,便轻手轻脚爬在窗口往里看。没想到玉兰也在里边,杨猴死皮赖脸地搂着玉兰要亲嘴。玉兰哭着不肯,后来,杨猴跪在了脚地,赌咒发誓地说要娶玉兰做老婆,还说愿意养活玉兰的弟妹,玉兰这才肯了……”
  
  弟兄们都默然了。我猛丁醒悟过来,怪不得玉兰不肯答应胜娃,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突然,胜娃一把揪住了夜猫子的衣领,眼里往外冒火:“你说的都是真格的?”
  
  夜猫子这时倒毫无惧色:“我要说半个谎字,你就劈了我!”
  
  胜娃的脸色一下变得灰青。他松开了夜猫子,转身走开,脚步踉跄,一堵墙似的倒在了不远的草坡上。
  
  他最近一个时期的所作所为,大伙睁着眼睛看着,虽然谁也没说出来,但都明白他的心思。此时,弟兄们都远远地看着他,谁也不想再说什么。
  
  夜猫子似乎后悔发布了这条新闻。我看见他重重地打了自个一拳,摇了几下头。
  
  整整一上午,胜娃都躺在那儿没动窝,没哪个敢去催他干活。我打心里为他难过,几次想过去安慰安慰他,却寻思不出安慰他的话来。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为他揪心。
  
  七
  
  胜娃跟杨清水打了一场恶架,是在吃午饭的时候。
  
  民工就餐不用饭票用餐证,每人发给一份餐证。餐证印制得很简单,手片大的一张纸印着九十三个空格,每天三格。若不是大月,便只有九十格了。每餐打饭时,弟兄们排着队手执餐证,由杨清水给空格画上“O”,方可打饭。
  
  饭堂有土政策,请假回家或放假回家的空餐一律不退发伙食费,但可补吃,却不给正份饭菜,只给馒头,名曰:“吃过餐。”我发现夜猫子他们常去吃过餐,心里很犯疑。他们几个几乎都没回过家,哪来的过餐吃?
  
  一日,我背地里悄悄向夜猫子打探此事。他起初怎么也不肯跟我说实话,却经不住我再四的软缠硬磨,这才告诉了我其中的奥秘,并严厉警告我要严守秘密。我赌咒发誓上不告诉父母,下不告兄弟姐妹(遗憾的是我没有妻子儿女)。原来他们用消字灵药水抹掉了“O”。我便壮了胆子也买了瓶消字灵,试火了一回,倒挺灵验的。却由于实在怯火杨清水那双猴眼,不敢频繁使用,偶尔壮着胆子使用一次,倒也能给肚子解决一点实际问题。
  
  我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把这个方子洩露给了胜娃。我宁可对不住夜猫子,也不能对不住胜娃。然而他听后并不感到惊喜,原来夜猫子早就给他说了这个方子,不知何故,一直未见他吃过过餐。我要他也偶尔为之,他却说啥也不干,只使用那几块钱的补贴费和那份车票钱去附近小镇食堂给肚子解决问题。我笑他在这事上太胆小了。不过,谨慎小心没错,只是委屈了肚子。
  
  那天吃午饭时,胜娃排队到了杨清水跟前,说是忘带餐证了,让先给他打饭,过会儿去拿餐证划“O”。
  
  忘带餐证是常有的事。大伙干活时脱掉衣服光着膀子,收工时衣服搭在肩头,回到铺里稍一粗心就扔了衣服抓起碗筷奔食堂,待排队到了杨清水跟前划餐证时,才记起餐证装在上衣的口袋里。遇到这种情况,若是杨清水的亲戚朋友熟人,或是杨清水心里高兴痛快时,都会先给打饭,过后再划“O”。胜娃当然不是杨清水的亲戚朋友熟人,且杨清水当时似乎很不高兴,有那张阴得很重的瘦脸为证。
  
  “没拿餐证就跑来吃饭!”杨清水斜了胜娃一眼。
  
  胜娃的脸色也很阴,声音发冷:“你给打不打?”
  
  “不打!”
  
  胜娃的腮帮在抽,眉头在皱,眼睛瞪着杨清水,目光很阴。在另一队边划餐证的大胖子炊事员看出事情有点不妙,慌忙走了过来,说:“杨头,先叫他打饭吧。”
  
  杨清水没吭声,脸色有些缓和,看来,他不想为此跟胜娃吵翻,便默许了。
  
  “打去吧。”大胖子推了胜娃一把。胜娃却没动窝,两眼刀子似的瞪着杨清水。
  
  杨清水吃不住了。工区的总指挥也是不笑不和他说话,没料到胜娃竟然这样胆大妄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冒了火:“咋,你没拿餐证还有理了!”
  
  胜娃只是瞪他,并不作声。显然他是在酝酿一种冲动情绪。我在另一队排着,不禁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打去吧,打去吧。“大胖子推着胜娃。胜娃脚下却生了根,怎么也推不动他。
  
  “不能打,拿餐证去!”杨清水变了脸,拂了大胖子的脸面。
  
  “下一个!”聪明一世的杨清水没看出胜娃的神情有点不对劲,竟然用手去拨拉他:“甭在这达碍人了!”
  
  胜娃木橛似的戳在那里,声调阴沉凶狠:“你推哪个?”
  
  “就推你!”声音也不含糊,还骂骂咧咧的,“不给你打,你还能咬了我的锤子!”
  
  “我学着咬哩!”胜娃从裤兜里摸出餐证来,往杨清水鼻子底下一伸,冷冷一笑:“这回给打不?”
  
  杨清水哪里吃过这个,冒大火了:“你小子成心跑来耍我!”
  
  “我耍猴!”胜娃吼了一声。
  
  大伙“哄”地大笑起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人耍弄讥骂,对杨清水来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他的马脸顿时变成了风干的紫茄子,伸手就给胜娃一拳。胜娃要的就是这一拳,躲都不带躲,挺着胸脯迎了上去。
  
  “好哇,你敢打人!”胜娃挥起了拳头,“我今日格就要咬了你的猴锤子!”一拳过去,杨清水满脸开花了。
  
  杨清水还不肯当众示弱,挣扎着朝胜娃扑去。大伙站在一旁看西洋镜,只有大胖子一人拉架,怎么拉得住怒火攻心的胜娃。两个回合便分出了高低。三个回合下来,杨清水爬在了脚地,鼻子口往外流血,污染了一片黄土。大伙这才上前把怒气不息的胜娃拉开,怕他把祸事闯大了。
  
  杨清水自然不甘心失败,去工区指挥部告了胜娃个“殴打革命干部”的罪名。第二天,工区领导传去了胜娃,弟兄们都替他捏了一把汗。时辰不大,来了个干事了解情况,问是谁先动的手。弟兄们便实事求是地说是杨清水先动的手,我又补了一句:“还是他先开口骂人,看谁敢咬了他的锤子。”大伙又七嘴八舌地反映了杨清水许多不轨行为,七分事实三分夸张。那干事一一写在小本子上,便走了。
  
  不大的功夫,胜娃回来了。弟兄们蜂拥上前,围住他问这问那。他不知回答哪个才好,索性谁也不回答,只是笑。夜猫子挤上前,在他的肩膀上使劲拍了一巴掌,一挑大拇指:“哥们,你的,中国人的这个!”弟兄们便大笑,打了胜仗似的,敲起碗碟唱了起来:
  
  这一仗打得真漂亮
  
  刘队长有胆量
  
  一拳打得杨猴直叫娘…….
  
  我悄悄拉了一把胜娃,问:“工区领导传你去干啥?”
  
  他笑着说:“批评了几句,要我以后再不要动手打人。”
  
  “你咋说的?”
  
  “我念了一段最高指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我笑了,很开心。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简直比高家庄还高!
  
  八
  
  两天后,有人捎来话,说是父母要我赶紧回家一趟,有要紧的事,却没说是啥要紧事。我心里不由一惊,不知家里出了啥事,急忙请假匆匆返家。
  
  家里并没有出事。父母拜托人给我说了门亲,女方要相相我。这太突然了,虽然我在人前说我是男子汉了,可心里觉着自己其实还很小。现在父母要给我订婚,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
  
  然父母之命不可违,特别是父亲,很威严地说:“你十七吃十八的饭了,该订亲了。明日格就去见见面。”
  
  来日我和女方见了面。说实在的,那个她很不错,皮肤很白,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短袖衫,胳膊莲藕似的,特别是那双眼睛,水灵灵的似乎会说话。在她面前我完全无所适从,心里很是慌乱,觉得两只手都成了累赘,没处去搁。她却很大胆,一双眼睛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我,像是在看一件衣服是否合身,接着又审口供似的提出了许多问题。我不算太傻,还能做到有问必答。
  
  “你多大了?”
  
  “十七。”
  
  “十七?你家里人咋说你十八?”
  
  “我周岁十七,虚岁十八。”
  
  “上水利工地去了?”
  
  “嗯。”
  
  “活重么?”
  
  “差不多。”
  
  “啥叫差不多?”
  
  “就是我刚拿的起。”
  
  “工地热闹吗?”
  
  “热闹。”
  
  “有女民工吗?”
  
  “有,不多。”
  
  她突然咯咯地笑了。我有点惶恐,不知哪句话答错了,抬眼看她。她竟那么近的挨着我!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闹得我面孔痒痒的;那高高隆起的胸脯就在眼皮底下颤动。我的心头腾地燃起一团烈火,胆子也壮了起来。
  
  “你愿意我么?”我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也是关键问题。
  
  她却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笑着说:“你知道我多大了?”
  
  “知道,十八。”这是介绍人告诉我的。
  
  “不,我二十了,瞒了你三岁。”
  
  我一怔,随即说:“正好。”
  
  “啥叫正好?”
  
  “女大三,抱金砖。”
  
  “这是你的话么?”
  
  “这是我妈说的。”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我又不知所措了。好半晌,我拿出十块钱给她。这是临来之前父母给我的,再三嘱咐我,要我把钱给她。她若要接了钱,这门亲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可她没接钱。
  
  “你是个实诚人,真讨人喜欢,只可惜还是个碎娃。”说罢,她又笑。
  
  我红了脸,真想对她大吼一声:“我是男子汉,不是碎娃!”却喊不出口,只好由她笑。
  
  她又跟我问了问工地上的事,说她还有事就不陪我闲谝了,便走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里顿时只觉得空荡荡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恼火、愤恨、惆怅在心头油然而生。
  
  我突然想到了胜娃。此时此刻,我觉得我的心和他贴得很近,而且自认为完全懂得了他。
  
  那天晚上我前半夜怎么也睡不着,她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荡。后半夜终于睡着了,却做了个春梦,激灵醒过来,我发现跑了阳……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