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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之狼(二)

作品名称:永远的朋友      作者:贺绪林      发布时间:2012-09-04 10:12:42      字数:11036

北山狼之死

  这是一个渐渐离我们远去的故事,可它一直镌刻在我的心中……
  十七岁那年,生产队把我由七分劳晋升为十分劳,提前把我转为正式公民。随后我便被派到宝鸡峡水利工地去做民工。生产队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队里三分之二的劳动力已经去了工地,可工地还是连连告急,让火速派人上工地。我便被破格录用了。
  父母爱子心切,不让我去工地,说工地活太重,怕挣坏了我的嫩身子。我却十分乐意去工地,自然不肯听父母的劝告。水利工地距家有近二百里地,需坐火车去。火车我倒见过,但从没坐过。能坐火车对我来说比过年还令人向往;其次工地上几乎全是年轻人,热闹;更重要的是上工地生产队和国家都有粮钱补贴。听那些老民工说,逢年过节工地都端大老碗咥肉,就连“五·一”、“十·一”、“洋历年”这些乡下人从不过的节也照咥不误。我可不愿把这么多的好事都耽搁了。到了水利工地我才知道传言有误,端大老碗咥肉的好事我一次也没遇上过。倒是吃了两次肉,可碗里只有指头蛋大几蛋肉,其余的都是冬瓜汤。睡觉没有床板,就在脚地铺上麦草便是床了。活却够我喝一壶的,拉一天架子车下来,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晚上躺在麦草铺上,任耳边打雷也醒不过来。
  我的铺位紧挨着胜娃。他年长我七岁,天生一张大嘴,且饭量极大,什么都吃得,村里人便送他个绰号——北山狼。他的这个绰号很响亮,盖过了他名字。您到我们村打听刘胜娃不一定能打听得着,若是问北山狼,三岁孩子都能知道。由于年龄关系,在村里时我跟他很少搭言,在工地说话的机会自然多了。而我和他的友谊,则是在我一次尿床后建立起来的。
  那天的活路是拉运水泥。一天下来,我头一挨枕头就打起了呼噜。朦胧中,只觉得小腹一阵憋胀,急忙夹紧大腿,爬起身晕晕昏昏地就往外跑。可不知茅厕在哪里,急得我抱着小腹弯着腰,夹着腿团团转。
  忽地眼前一亮,那不是个茅厕!
  急忙奔了过去。一进门就急不可待地解裤带,忽听一声惊叫,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人光着屁股蹲在茅坑,见男人闯了进来鬼似的尖叫起来,吓得我扭身便跑。
  终于找到了一个背僻的地方,虽不是茅厕,却再也坚持不住了,解开裤带,掏出那玩意就撒尿。一阵轻松的快感传遍了全身,禁不住舒坦地打了个尿颤。正在得意之时,屁股突然挨了一脚,随即耳边响起一声闷雷似的喝骂:“他妈的,谁叫你在这达撒尿!”
  转过脸来,是胜娃,不由得恼怒起来:“我撒尿碍你吃屎的路了!”我摸着发疼的屁股回敬了一句,依然放着胆子轻松。
  “你这碎熊,还尿!”他一把拽住了我的耳朵,往上一提,一阵钻心的疼痛直刺我的神经。我忽地坐起身,原来是南柯一梦。
  我摸着发疼的耳朵,恼怒地看着胜娃,睡意未消。
  “你狗日的要把我淹死!”
  我这才感觉到身下全湿了,情知干下了不好见人的事了,顿时哑然。
  “你摸摸我的被子!”他把我的手按在他的被子上,竟也遭了水灾。脸便发起烧来,自愧对不住他。
  那时家境贫穷,不允许我有褥子。胜娃比我还不如,父母早亡,孤身一人度日,至今也没有找着个洗衣服做饭的人儿,铺的奢侈品理所当然的没有得。还好,我俩都不笨,拿被子的半边做褥子,自我感觉都挺不错。现在两人的“褥子”都被我制造的水灾弄湿了,只好穿上衣服,睡在麦草铺上,把被子干的一面贴身盖上。
  好在已是暮春,不觉得怎么冷。半根烟的功夫,胜娃又打起了呼噜。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聆听着那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想着明日被子怎生得干?
  清晨早早起来,我匆忙把被子卷起来。偷眼看胜娃,他也起来了,看着湿被子发呆。我真怕他吵起来,让我的脸无处去搁。工地上的弟兄们的嘴损得很,会把这事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加工成一个人人皆知的笑话。
  胜娃看了我一眼,竟笑了笑,啥也没说,卷起了被子。幸好弟兄们都不讲究卫生,那一股骚味虽有污染空气之嫌,可弟兄们谁也没嗅出来。我暗暗庆幸。
  整整一个上午,胜娃在工地有说有笑,这事却一字未提。我真有点感激他。
  吃罢中午饭,有两个钟头的休息时间。我刚躺在草铺上,胜娃夹起铺盖卷,踢了我一下,朝外边努了努嘴。我弄不明白他要干啥,爬起身跟他出去。他瞪了我一眼,见四下无人,凶我:“咋,你晚上还想盖湿被子?还不快把被子拿出去晒!”
  我顿时恍然大悟,急忙转身去挟铺盖卷。
  我们住的是当地生产队的保管室,紧挨保管室的是打麦场,打麦场上有好多麦草垛。我跟着胜娃来到打麦场,在麦草垛上晾开了湿被子。
  他看着我的被子,笑了:“好家伙,是个世界地图哩。”
  我脸上起了火,看了一眼他的被子,差不多也够得上个中国地图。
  他问:“在家你也尿炕?”
  我摇摇头:“小时候尿过,这几年不尿了。”
  “那咋在这达尿?”
  “我也不知是咋球弄的。”
  “听说这是病哩。你觉着哪儿不谄活?”
  “啥都谄活着哩,就是一天活干下来觉得困乏、瞌睡。”
  他关切地说“那是活太重。你干活可得悠着点,别挣坏了身子。”
  忽然,我想起来了:“在家我是不喝汤的(我们家乡管吃晚饭叫喝汤)。”
  其实,我是很愿意喝汤的。我妈知道我有尿床的毛病,反复教导我:“早上吃少,晌午吃饱,晚夕不吃才好。”我只有遵从母命,尿炕的毛病便也绝迹了。到了工地,没人谆谆教导我,加之肚子大闹意见,迫使我不能不喝汤。也怨工地的“汤”也太是汤了,一碗稀饭里捞不到几粒米。
  “我知道了。”胜娃说,“工地活重,晚上那汤稀得跟他妈的白开水差不了多少。喝了汤,睡得又死,你又有老毛病,不尿炕才是怪事哩。”
  他的分析很有说服力,可我还是不服气:“其实我是觉着了尿憋,只是老找不着茅房。好不容易找了个背僻的地方,便放心去尿,一灵醒过来,就把麻达弄下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脸上蒙上了红布。忽然,我发现了他的秘密,有点幸灾乐祸地问:“你也尿炕?”
  他矢口否认。我一指他被子上的两点脏处,质问道:“这是啥?”
  被我抓着了把柄,他的关公脸也涂上了一层红油漆,挠着后脑勺,无言以对,只是呵呵地憨笑。我越发得意了:“你可甭猪笑老鸦黑了。”
  他却说:“那是尿的么?”
  我一怔,凑过去仔细去看那几个“秘密地图”,果然跟我那“大地图”有两样。不免有点纳闷,忍不住发问:“这几个秘密地图是咋来的?”
  他看着我,神情有点古怪,半晌,说:“你当真没有过?”
  我莫名其妙了:“有过啥?”
  “你没跑过阳?”
  我呆了半晌,终于醒悟过来。我多次听同铺的弟兄们说过这种事,但自个从未有过这码事。我红着脸,摇摇头。他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哈哈一笑,说:“那你还是个小鸡鸡哩。”
  他躺倒在麦草上,双手枕在脑后,舒坦地放松身体,闭着眼睛假寐。他的身体很壮实,如同犍牛,敞着胸怀,胸脯宽厚结实,泛着古铜色的光泽,还长着黑森森的胸毛。我挨着他躺下,象一只小羊羔挨着一只大老虎。我看着自个牛排似的胸脯,顿时自惭形秽起来。
  好半天,好奇心促使我发问:“你经常跑阳?”
  他摇摇头。
  “听说那很受活?”
  他看了我一眼,还是不相信地问:“你当真没跑过?”
  我说:“哄你做啥。”
  他说:“是受活,可也乏人得很。”
  “听说那也是病?”
  “我不是病,一月不过一两回。”
  “你咋个就跑了呢?”
  “跟你尿炕一样,也是做梦。”
  “也梦找不着茅房。”
  “不梦那个。”
  “哪梦啥?”
  “梦女人。”
  “梦光屁股女人?”
  他忽地坐起身,看着我:“咋,你也梦过?”
  我红着脸把昨晚的梦给他说了一遍。
  “你真格还是娃娃哩。”他说了一句,半晌,又问:“你见过光屁股女人么?”
  我摇摇头,问他:“你见过么?”
  “没见过。”
  “娶了媳妇就能见了。”
  “这是大实话,可上哪达娶媳妇去?”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他叹了口气,神情很是沮丧。我有点不明白娶不上媳妇有啥可愁的?在心里笑他不像个男子汉。
  他突然说:“你一个娃娃家来工地,真是遭罪。”
  我说:“我想端大老碗咥肉。”
  他又叹了口气,说:“那肉可不是好咥的。”
  对这句话我深信不疑。
  上工的号声响了。我们起身去收拾被子。“地图”还没彻底晒干,却不能再晒了。
  回铺的路上他对我说:“往后每天晚上我叫你起来上茅房。”
  二
  工地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三毛钱,一斤半粮。民工每天只交一斤粮,其余的粮钱由工地补贴。按当时的生活标准来衡量,这样的伙食还算可以。工地却常来一些五王爷八侯爷,不知他们来做啥,只见他们吃饭是在食堂左侧的一个小屋单另开伙。眼看着大师傅手端托盘不停地往小屋去。于是,便从小屋里传出了劝菜声碰杯声哈哈笑声。外边排队等候打饭的民工二哥们(民工们自嘲称为二哥),吸着鼻子闻着那诱人食欲的香味,喉结上下滚动,干咽着涌到嘴边的口水。终于开饭了,原本每餐五两的饭食打到碗中只有四两了,菜里的油腥也所剩无几。
  我生来就不怎么能吃。在家时我曾做过测验,一斤半粮会使我终日感觉不到饿的滋味。可来到工地,老是有饿的感觉,好像还差一顿饭。胜娃自然差得更远。一次到附近火车站给工地拉运水泥,他在馆子和人打赌,一连吃了十个二两蒸馍,外加一老碗面汤。回到工地,恰好开饭,他照吃不误。饭后只是打了两个响亮的饱嗝。
  工地一天开三顿饭,早晚都是稀的,在家时早上这顿稀的只有农忙时节才能吃上。据说这还是按照毛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办的。我曾在一家粮店的“语录牌”上见过这个最高指示,依稀记得这么两句:“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工地上的日子永远是忙的,增加一顿干的可能是力不从心,但增加一顿稀的是十分需要的。可增加的这顿稀饭偷工减料的嫌疑很大,舀到碗里的稀饭能照得见人影,口感也有生水的成分在里边。有好多弟兄曾亲眼瞧见伙夫往饭里羼生水。
  胜娃的餐具是一个高把耀州老碗,外加一个搪瓷盛菜碟子。吃饭时,他把馍掰成四瓣、泡在稀饭里,唿唿喇喇三两下就进了肚子,紧接着又把第二个馍如法炮制,碗里却没了稀饭,便以开水代之,因而“汤”较前一碗更宽。不大的功夫,耀州老碗又光了,碟里的几个咸萝卜和红辣椒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临上工地时,他又给肚子灌了一气凉水,以补充肚子里的空余地方。
  我不敢向他虚心学习,一来怕肚子消化不了那玩意儿,二来怕晚上又出版“地图”,只好让肚子空着。
  胜娃给我说过,他在家是从不起夜的(他在家里不吃晚饭)。来到工地,由于消化了七生水(工地的开水从来没烧开过)和凉水,那玩意儿不得不半夜加班劳累一次。他真够哥们,果真每晚起夜都忘不了叫我一声。因此,我的被子上再没有出现过“地图”。他的被子便也幸免于难,我们达到了双赢。
  工地是没有星期天和假日的,下雨便是放假休息。
  这一日,老天放假了。弟兄们窝在被子里睡了一天积攒起来的瞌睡。第二天老天继续放假。弟兄们解了困乏,没了睡意,无所事事颇觉无聊,便举行精神会餐。精神会餐主要有两大内容,其一是谈论吃。有个外号叫夜猫子的知青,家住省城,见多识广,且嘴巴子利,最能神谝,经常担任精神会餐的主持人。
  “你们说说,世界上啥肉最好吃?”夜猫子率先提出一个问题。
  “猪肉!”有人立即回答。
  “羊肉!”有人持不同意见。
  “牛肉!”
  “狗肉!”
  弟兄们各抒己见,吵吵嚷嚷的,都以为自己的答案最正确。夜猫子鼻子一耸,以示对这些回答嗤之以鼻。有人便反问他:“你说啥肉好吃?”
  夜猫子出语惊人:“长虫肉!”
  立即有人反驳:“胡谝!那家伙有毒,能吃?”
  “你知道个啥!”夜猫子笑他无知,“你撕长耳朵听着,那是上国宴的菜!”
  “你吃过么?”这个问话明显地带着嘲弄。
  夜猫子一拍胸脯:“当然吃过!”
  “是在国宴上吃的?”话中的刺更露。
  夜猫子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我是在广州下馆子吃的。一个大盘子盘着一条长虫,跟活的似的。用筷子一挟一大块,蘸着蒜泥吃。”他做了一个很夸张吃的动作。“那味道,啧啧,没治了!”
  我觉得口里一股涎水直往嘴边涌,慌忙咽了下去。胜娃骂起了夜猫子:“甭谝了,肚子都被你谝得不好受起来。”
  弟兄们都有同感,纷纷指责夜猫子。精神会餐只好进行第二个内容:谈论女人。
  这是个最能刺激神经的话题,言语多为粗鄙之语,不便录于纸上。胡乱谝着,便扯到了玉兰身上。玉兰是我们驻地生产队的姑娘,她家离我们伙房不远,常来伙房担泔水,弟兄们都认得。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百分之九十五的弟兄认为玉兰是这个村子最漂亮的女子。胜娃是持这个观点的中坚分子,他差点和一个持相反意见的弟兄动起了拳脚。夜猫子还专门为玉兰的胸和臀做了一番精彩的描述,最后不无遗憾地说:“都是那身衣裳把她的风采穿日塌了。”
  再后,夜猫子征求我的意见:“小老弟,让玉兰给你做媳妇你愿意么?”
  在弟兄们的笑声中我羞红了脸。其实我是不应该红脸的。在这群年轻汉子中我生活了一个多月,已经有了一些男人和女人的知识,可我的脸皮还是没锻炼出来,粗野的话老是说不出口。譬如现在吧,倘若玉兰真的给我做媳妇,我心里一百个愿意,可就是说不出口,惹得弟兄们笑话我。
  “你不愿意?吆嗬,没看出你的要求还挺高的!”夜猫子还在逗我。
  “去去,让嘴歇着去!”胜娃把夜猫子扒拉到一边,“甭拿他开心了,他还是个娃娃。”替我解了围。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了,精神会餐的主题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吃”的内容上。弟兄们大谈自己有生以来吃得最香最美最饱的那一顿饭食,直闹得涎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工地的雨天也遵照毛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办事,精减了一顿伙食。此时弟兄们都抵挡不住饥饿之神的进攻,我眼看着胜娃已经往肚里灌了两回凉水了。有人坚持不住了,拿着碗筷去伙房,但谁都知道开饭的号声未响,去了也是白搭。随着时间的推移,铺里只剩下了胜娃和我,大伙都去伙房了。我也熬不住了,叫胜娃一块去伙房等待。他躺在铺上连连摇头。他说过,空着肚子闻伙房的香味比啥罪都难受。
  开饭的号声终于在难熬地等待中吹响了。胜娃一跃而起,抓起碗筷,竟顾不上跟我打一声招呼,奔向伙房……
  饭后住了雨。有人出去闲逛,回来说附近的一个村子晚上放电影。那年月山野之村放场电影比现在唱大戏还热闹。大伙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娱乐机会,天还未黑,便倾巢出动。
  片子是《红灯记》。虽说已看了十来遍,那戏词我都能倒背如流,但我还是看得有滋有味。胜娃和我坐在一起,比我看得更起劲,不时地还咂吧咂吧嘴,似乎吃了可口的东西还要回味回味。
  散场后,一路上尽是弟兄们的吼声。弟兄们平日价说起粗话一个比一个逞能,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吼戏却一个比一个孱头。此时月高天黑,谁也看不清水的面目,就都有了勇气和胆量。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唱腔倒也昂扬激越,只是秦人吼京戏,京戏不是京戏,秦腔不是秦腔。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一听就是男人捏着嗓子唱旦角,可韵味还不错。
  我也心血来潮了,想试试嗓门。弟兄们已经做了李玉和、铁梅,李奶奶我又做不来,王连举又不屑去做,便干脆做一回日本鬼子。我扯着嗓子吼开了:
  只要你肯为帝国卖力气
  飞黄腾达有时机…….
  忽然,胜娃捅了一下我的腰。我只好放弃与弟兄们比嗓门的念头。
  “你说铁梅长得漂不漂?”他问我。
  “那还用问,漂得太!”
  他迟疑了一下说:“她咬起牙瞪起眼还怪凶的。”
  “嗐,那是‘提起敌寇心肺炸’。”
  “听说铁梅都三十好几了。”
  “胡说!十七。”
  “我是说演铁梅的那个演员。”
  “三十好几的女人能那么水灵?”
  “城里女人都面嫩。”
  “也是的。”
  “唉!”他突然叹了一口气,摸了一下下巴,说:“我才二十四,可出门人家都叫我老汉哩!把他家的!”
  那天晚上,他老是睡不着,不住地烙肉饼,搅得我也无法入睡,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在想铁梅么?”
  他说:“那是咱想的?”
  “那你就安心睡吧,明日格还要拉土方哩。”
  他便不再翻身了,似乎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被他折腾醒了。朦胧中我觉得他在被子上擦啥,便问:“咋了?”
  他不吭声,只是擦。我灵醒过来,随后就明白了,他跑阳了。
  “是不是又梦见了光屁股女人?把麻达弄下了?你真格是的!”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我看见他自嘲地咧了一下嘴,钻进了被窝。我也不再说啥了,又迷糊了过去。
  三
  最初工地的活是拉土方。拉架子车是粗笨活,是人都能干,只要腿脚麻利有力气就行。我一到工地就荣任了架子车的驾驶员。也有技术活,那就是挖土。
  挖土很讲究窍道,选好一截高高的土崖,挖土的人猫着腰,或半蹲或半跪,用老镢紧贴着地面掏进去一二尺深,这叫下槽子。槽子下好后,然后在两边挖一道竖槽子。有时竖槽子正挖着土崖就塌了下来。有时挖好了却纹丝不动,挖土人需爬到崖面上,抡圆了镢头往下死砸,这叫放崩。一崩放下来往往有数十方土,放一崩土挖土人能轻松半日。这活看似轻松,实则十分危险。那掏空的土崖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危险,有时掏着掏着,土崖忽地就塌了下来,人若跑不及就被活埋了,塌坏胳膊腰腿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会丧命。前几天邻村的一个小伙就被土崩塌坏了腿,据说可能要残废。
  胜娃干的是技术活,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却十分心细,眼又尖,耳也灵,腿脚不用说也十分麻利。几次土崖突然塌下来都没伤他半根毫毛。
  原本挖土的活是胜娃一人干,鉴于邻队出了事故,带工的队长便给胜娃增加一个人放风。所谓放风,就是胜娃下槽子时,这个人在一旁留神土崖的动静,稍有不测就报警。胜娃便点名要我给他放风。
  放风无疑是个轻松活,挖土的俩人轮流放风。可胜娃说啥也不要我下槽子 ,他不说为啥,只是死活不让我摸镢把。我知道他是怕万一出了事塌了我,再者是惜护我。我心里十分感激他。
  我俩合作得很好,没料到出了一次事故,差点出了人命。事情起根发苗出在玉兰身上。
  那天中午天气很好,太阳高高挂在空中,天边浮动着几朵白莲花似的云朵,轻风徐徐拂着人们汗津津的面孔,十分惬意。大伙拉完一“崩”土,便坐在一旁的树荫下歇息。胜娃和我上班了。
  胜娃脱了长衣长裤,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赤着脚,一根自制的寸把宽牛皮带系在腰间,把腰勒得象撵兔的细狗。这样一来干活攒劲;二来肚里一丈长的肠子五尺空着,不这样勒使不出劲来。他叉开腿猫着腰,老镢在手中耍魔术似的舞得团团转。我用铁锨把他挖下的土往一旁铲,好使他把槽子挖深一些。
  时辰不大,土崖下的槽子挖好了,胜娃又去掏两边的槽子。这是关键的时刻,我肩负着胜娃的生命安全,睁大眼睛注视着土崖的动静。
  忽然,一旁休息的人群传来一阵骚动。我眼角的余光瞥了过去,通往工地的土道上娉娉婷婷走过来一个女子,好像是走亲戚的,手挽一个竹篮,红花衫子裹着丰腴苗条的腰身,胸脯高高隆起;刘海齐眉,瓜子脸如熟透的桃子,白里泛红;脖子搭着带着红花的白羊肚手巾,一双乌黑的发辫随着轻盈的脚步在腰间晃动。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那女子身上添了几分,但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渐渐地,那女子走近了,原来是玉兰。她脱掉了捂了一冬一春的棉袄棉裤竟然是这般美丽!怪不得夜猫子说是那身衣服把她人穿日塌了。果不其然!
  弟兄们的眼珠子一个个发绿,贪婪的目光机枪似的一齐朝玉兰扫射。玉兰红了脸,低下头,脚步加快了,匆匆地从弟兄们的眼皮底下走过。如果仅仅是这样,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偏偏这时夜猫子拿腔拿调地唱了起来:
  哟,四妹子今日好打扮
  粉红裤子绿红衫
  白羊肚手巾花牡丹
  黑油油头发双辫辫
  白里透红好俊的脸
  那个男子有识见
  娶上这个媳妇
  美美好好谄谄能过一百年……
  夜猫子唱声未了,人群发出一阵哄笑。笑声把所有的目光一下子全勾引了过去,只见玉兰的头垂得更低,羞得连路都不会走了,竟被一个土坷垃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一跤。这一来大伙的哄笑声更大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突然,身后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我急回头,一下子惊呆了。土崖塌了!只一瞬,我就醒悟过来。
  “胜娃哥——”我惊叫着,朝塌下来的土堆奔去,身后一片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我哭喊着双手拼命刨着土堆,脑子里一片空白。大伙都白着脸,跪在土堆上拼命地刨。刨着刨着,我带血的手指触到了一团软软的肉体上。
  “在这达!”我惊呼一声,双手刨得更快了。周围又添了许多带血的手。
  一个带土的脑袋露了出来,随即整个身躯也从土堆里扒了出来。
  “胜娃哥!”我哭叫着。
  “胜娃!”弟兄们呼唤着。
  半晌,那个土脑袋动了一下,眼睛也睁开了,眼珠子也轱辘轱辘地转。
  “胜娃哥,你没事吧。”我的泪珠砸在了他那满是土的脸上。
  他双手撑在地上,试火着坐起身,接着又试火着站起身,背上胳膊上都蹭破了几块皮,血水渗了出来。他吐了一口带血的泥痰,摸了一把脸上的泥土,满不在乎地对我说:“哭啥哩嘛,我死不了,我还没娶媳妇哩。”
  我也破涕为笑:“你还有心说笑,都快把我吓死了。”
  “怕啥?我这人福大命大造化大,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来,扶我一把,让他们忙活去,咱俩好好歇歇。”
  我扶他到树荫下,他一屁股坐在脚地,问我:“你们刚才笑啥?”
  我便把刚才的事给他说了一遍。他的眼睛直直地朝玉兰走的地方望去。我依稀记得刚才玉兰也在帮我们刨土来着,却怎么不见了她的人影?
  我的目光四下搜寻,最后也顺着胜娃的目光望去。玉兰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工地,窈窕的身影变得一团模糊……
  四
  五·一前夕,工程的第一战役——土方活完成了。全工区统一放假两天,一来庆祝第一战役胜利竣工;二来蓄精养锐,准备打好第二战役。
  放假的实质内容是休息和改善生活,民工们最感兴趣的是改善生活。伙食还是往日的标准,油水却翻了两番,且量也增了许多。自然人人高兴,个个喜欢。
  生产队有过规定,来工地的民工每人每月对里给补助五元钱;另外,两月发一次车票钱。为何是发,而不是报销?这六元钱(单程车票是三元)不是凭车票报销的,而是按人头发的,不管你是否回家,人人都有一份。工地上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男性公民,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结过婚的;另一类是未结婚的。还有介乎两类之间的,即结过婚又离过婚的,寥寥无几,忽略不计。结了婚的宁可放弃享口福、掏出已经进了腰包的六元钱,都回家看媳妇去了。胜娃和我均在光棍之列,又舍不得食堂油水丰厚的饭食和进了腰包的钱,都没回家。
  头天假工地留下的光棍哥们几乎全去逛距工地十里之遥的县城,给眼睛过年。胜娃和我自然也去了。
  县城很是热闹。商店多、食堂多,最多的还是人,且女人占了一多半。那年月尽管人们都十分清贫,但女人们爱美的天性没有改变,衣着还是花花绿绿的,撩拨着男人们的心。
  我们这一伙挤在人群中说说笑笑、游游逛逛。劳累了一个月的肉体此时才得到了彻底放松,浑身上下有股说不出的愉悦感。一个模样十分俊俏,衣着又艳,弄不清是姑娘还是媳妇的女人迎面走了过来,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胜娃更是忘乎所以,任凭目光纵横驰骋,那女人走了过去,他的眼睛还紧追不舍,闹得身子都拧了个麻花。一旁的夜猫子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说:“老兄,当心把眼睛憋死了。”
  胜娃这才醒过神来,红着脸嘿嘿笑了。
  逛到一家理发店门前,竖在门口的大镜子里出现了胜娃的形象,黝黑的脸膛,额头眼角斧砍刀刻出几道皱纹;头发猪鬃似的蓬乱着,脏兮兮的;腮帮下巴上板刷似的竖着黑胡子。他呆立在镜前,默默审视着自己的尊容。好半晌,他说要理个发。夜猫子他们转悠走了。我便在一旁等他。
  理发店人不多,他买了票,有点怯火地坐在一个空着的理发椅上。一位上了年纪的理发师便走了过来。
  “咋个理?”理发师给他围上了围单。
  “推个洋楼。”他怯怯地回答。
  理发师笑了,自然是笑他土。理发师拿过电推子干起活来,没看出这个蔫老头的手艺真不错。功夫不大,胜娃便换了个人似的,寸平头,腮帮下巴刮得精光,不仅年轻了许多,也平添了几多英武气。
  他看着镜子,摸着“洋楼”一个劲地傻笑。理发员喊了一声:“下一个!”他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理发椅。
  出了理发店他笑着对我说:“那椅子真软和。”
  “你是头一回上理发店?”
  “嗯,你上过几回?”
  “两回。”我有点自豪地说。
  他并不计较这个,说:“钱真是个好东西,又叫人享福,又给人添人才。”
  我笑了:“你这会才知道这个理。”
  他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临离开县城时,我请他下馆子。那次塌崩后,我心里一直对他有愧疚感,总想找个机会表示一下。我俩在一家小饭馆落了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下馆子。我挺着胸脯,神气十足地喊:“来六碗荤面!”
  半天,却不见服务员来搭理我们。我有点来气,跑去质问。一位面孔似浆过白粗布的女服务员冷冷地说:“买好牌子自个端去!”
  我只有照办,却见胜娃已经买好了牌子,原来他比我懂行。我原是要请他一顿的,却没想到被他请了一顿。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要把饭钱给他。他说啥也不收,直闹得饭馆里的人以为我们在吵架。我只好收起钱,寻思以后找机会好好请他一顿。
  晚上,工区的文艺宣传队演出节目,戏台借用我们驻地村子的戏楼。工地难得这么热闹一回,周围附近的父老乡亲都赶来瞧热闹。太阳还没落山,戏楼下便一片人声鼎沸、万头攒动。民工们倒没了坐的地方,都只好站在外围。
  工区文艺宣传队的队员绝大多数是插队知青。工地为数有限的女民工几乎都集中在文艺宣传队,且一个漂过一个。工区的张副总指挥曾经说过:“文艺宣传队是水利战士的精神食粮。”现在精神食粮送上了门,哪有不享受之理!
  先演了几个自编的歌颂工地好人好事节目,下来便是京剧移植成秦腔的《智取威虎山》。第三场是《深山问苦》,扮演小常宝的李岚是宣传队的台柱子,长得十分俊俏,嗓子银铃似的,被民工们称为“战地黄花”。只是移植的秦腔在她的唱腔里常常串调,成了京剧。台下的喝彩声却还是一片,而且绝不是喝倒彩。
  小常宝的一句“八年前”未了,台下突然大乱。给李岚喝彩喊好的民工弟兄们从外围挤了起来,坐在中间的当地村民的秩序顿时大乱。被人撞了的、脚被踩的、掉了鞋的、失落凳子烟锅的都惊呼起来。男人们怒骂、女人们惊叫、娃娃们大哭,乱成了一锅粥。台上的戏不得不停下来,大喇叭里响起了张副指挥的喊声:“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观众同志们,不要乱,维持好秩序,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
  胜娃和我站在远离戏台的东北角,正懊丧不能近前一睹“小常宝”的风采。见此良机,胜娃拉了我一把,果断地说:“挤进去!”
  外边的楞头小伙子意气风发地往里冲锋,里边的老人娃娃,小媳妇大姑娘惊慌失措地往外撤退。两股人流撞在一起,形成一股人的涡流,秩序更乱了。
  胜娃牛高马大、虎背熊腰,在人群里犹如鹤立鸡群。我原有点怯火这场面,跟在胜娃身后,胆子便壮了许多。人们前胸贴着后背,后背贴着前胸,拥拥挤挤,跌跌撞撞,晕晕昏昏胡乱地撞挤着。一股人流把我们卷进了妇女窝里,柔若无骨的温软躯体紧贴着我的身体,似一股电流刺激着我的神经。青春的热血在我周身奔涌,我亢奋起来,嘴里不住地大呼小叫,似乎是位了不起的骑士在战场上驰骋。
  忽然,有个女人疾声尖叫起来:“哎哟!”
  台口的灯光一片雪白。我转过头,看得清是玉兰。她距我不过三四米远,被一伙楞头青包围着。
  “坏种!”玉兰大声叫骂着,声音带着哭腔。
  无疑是那几个楞种在使坏。我仔细一瞧,认出是我们邻村的一伙民工,为首的是外号叫黄毛的知青。挤在我前头的胜娃狼似的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黄毛的头发。黄毛一惊,认出是胜娃,骂了起来:“北山狼,你他妈的眼瞎了!连我都认不出来!”
  “我的眼窝亮得太太,抓的就是你!”
  “你他妈的快放手!”
  “放手?便宜了你!我叫你使坏!”一拳打了过去,黄毛的鼻子见红了。
  黄毛毫不含糊,立即以拳还拳。和黄毛在一起的几个小伙都上前帮手。人群更加混乱,我想挤过去帮胜娃一把,却怎么也挤不过去,反倒被混乱拥挤的人群冲得更远了。我急了,大喊起夜猫子他们来:“快来呀!胜娃让人打了!”
  夜猫子他们没来,维持秩序的民兵小分队来了。他们每人手持一根长竹竿,在头顶上横扫,当然没有下手真打。可那竹竿碰竹竿,嗖嗖有声,啪啪作响,很有吓人的气势。谁都怕挨打,人们弯腰弓背缩着脖子作鸟兽散。胜娃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我不敢冒着危险往里挤去寻他,撤退了出来。我再也无心看戏了,独自回去躺麦草铺。
  不知过了多久,弟兄们都陆续回来了,却不见胜娃。我问他们看见没看见胜娃,都说没看见。我心中不免着急起来,把胜娃和黄毛他们打架的事给弟兄们说了,弟兄们讨论了一番,都说不会出啥事的,便都睡了。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终于,胜娃回来了。我刚要叫,他捂住我的嘴,示意我不要出声,怕吵醒弟兄们的好梦。借着月光,我看他脸盘子皮肉无损,便也放了心,不再问他,倒头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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