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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之狼(九 ---十一)

作品名称:永远的朋友      作者:贺绪林      发布时间:2012-09-06 10:29:33      字数:5694



  在家住了十多天,又去工地。
  回到工地,我发现短短的十多天胜娃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多岁,胡子拉茬的,额头眼角的皱纹刻得更深了,霜打了似的,整天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也没哪个敢和他说笑话。吃饭时见到杨清水,他倒满面春风,年轻了好多岁。
  接着便听到了一则惊人的新闻:杨清水和“小常宝”结婚了!言者和听着都叹息不已,显然都在为“小常宝”抱不平。
  惊愕叹息半天,我不禁向新闻发布者——夜猫子提出质问:“杨清水不是和玉兰都那个了,咋能……?”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杨猴那号货,有肉吃就不吃豆腐了。”
  “可‘小常宝’能看上杨猴?”
  “啥叫看上看不上?”他翻了我一眼,教训说:“比方说你是个女人,想到城里去当工人吃国库粮,可没门路。人家杨猴有门路,你去求他帮忙办事,他要你嫁给他做老婆。你还管他是洋猴土猴么?小老弟,懂得了么?”
  我想他说的有点道理,不禁发呆。他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喟然长叹一声:“唉!世间多少不平事,打破酒杯问英雄。”
  我灵醒过来,只管问我不懂的事情:“那玉兰的肚子……?”
  夜猫子转过目光看着我,半天,怪笑起来:“小老弟,你操的心还真不少哩。嘻嘻,跟老哥说说,是不是也看上了玉兰?”
  我红了脸,也发了火:“你少胡说!”
  他这才说:“不用你操心,打掉了。”
  “打掉了?”我吃了一惊。
  “是胜娃陪她去的医院。”
  我又吃了一惊。
  “咋,胜娃没跟你说这事?”
  我摇摇头。
  “那我就先给你说说。”他取出烟,边抽边说。
  原来杨清水的婚礼是在工地上举行的,自然十分红火热闹。工区都来了好几个领导,宴席摆了几十桌,餐桌上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上跑的全都有,光空酒瓶就拉了两架子车。这边一片欢声笑语,那边却是一阵悲切啼哭之声。玉兰的一双弟妹哭肿了眼睛,他们的姐姐不见了!
  后来,玉兰的弟妹到工地来找胜娃,说是他们的姐姐不见了。胜娃一听脸就变了颜色,慌忙去找,大伙也都帮忙去找。还是胜娃有心计,在村后的土崖上找到了玉兰。玉兰木头人似的站在崖头上,任凭崖头风吹散着头发,苍白的脸颊上挂着两行清冷的泪珠。胜娃没敢惊动她,轻手轻脚走过去,从后边一抱抱住她。她回头看是胜娃,嚎啕大哭,挣扎着要跳崖寻死。胜娃怎肯放手,把她拖开崖边,劝她想开些,说只要玉兰不嫌弃,他愿给玉兰当上门女婿,言词恳切,就是铁石人听了也会动心的。玉兰一头扎进了胜娃的怀里,热泪流了他一胸膛……
  再后来,玉兰决意要把肚里的孩子打掉。胜娃不同意,却犟不过玉兰。玉兰去医院那天,他不放心,便相跟着去了。
  听了夜猫子的讲述,我长出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暗暗庆幸。
  吃罢晚饭,胜娃要我陪他出去转转。我随他来到工地的草坡坐下。他递给我一根烟,我便抽了我人生的第一根烟,味很苦,很呛人,呛得我流出了泪水。
  没有月光,阴云罩住了星星,天墨黑,只有工地上的电灯亮着,远远地照到这边来。夜风轻轻拂着脸颊,很惬意。四周很静,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中啾鸣。
  我俩并肩坐着,抽着烟。他给我说了他和玉兰的事,大体和夜猫子说的差不多,只是夜猫子说的少细节。我静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讲完了,他问我:“我这么做是给先人丢脸么?”
  我说:“我不这么看。”
  “旁人呢?”
  “那些人狗屁不懂。”
  沉默半天,他突然又问我:“你还看得起我么?”
  “我过去没小瞧你,现在没小瞧你,将来也不会小瞧你。”
  “你看得起玉兰么?”
  “她过去是个好姑娘,现在是我的好嫂子。”
  “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说过骗人的话,但绝不会骗你。”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都不再说什么了。
  不知坐了多久。露水打湿了我们的头发和衣服,我俩才起身回铺。
  十
  胜娃的精神好转起来,脸色也好看了许多。他和玉兰的关系在工地已经人人皆知了。渐渐地便有人拿这事开他的玩笑,慑于他的力气和脾气玩笑话说得不敢粗野。他便笑笑,不扫弟兄们的兴致。
  他去玉兰家的次数更勤了,几乎每天都去,帮着干点家务活,磨面、挑水、劈柴。有时没事可干,就跟玉兰说说闲话。他多次邀我去玉兰家,我有点懂事了,自知去了会碍手碍眼,败他们的兴。便一次也没去。
  一天他兴冲冲地告诉我,他跟玉兰商量好了,春节办婚事。我掐指一算,还有四个多月才到春节,便笑着说:“老哥,可不要性急,馒头不吃在笼里放着,千万可甭提前开饭。”
  “你娃娃家知道个啥。”他笑着打了我一拳,自然不觉得疼。
  夜猫子在一旁打趣:“哥们,你当心点,他可不是碎娃了,脸蛋比你强,说不准会拆了你的台。”
  胜娃一拍胸脯,哈哈笑着:“咱台子搭得稳稳当当,谁也拆不了。”
  我和夜猫子都笑了,由衷地为他高兴。
  中秋节,食堂改善生活,吃红烧肉。
  胜娃打了饭菜,便奔玉兰家。自从他和玉兰的关系确定后,每次食堂改善生活他都是如此。他给我说过,玉兰家除了过年打打牙祭,常年见不到一点肉腥。玉兰的一双小弟妹都馋疯了,看见肉眼睛都要长出手来,饿狼崽子似的吞食那点可怜的肉菜。他说这些话时眼睛里蒙上了泪花。他说他真没脸做他们的姐夫。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才好。我知道他尽到了他最大的努力和责任。
  半碗肉菜没怎么尝出味来就进了肚里。我正要去洗碗,胜娃回来了,把我拉到无人处,吭哧了半天,问:“你那药水还有么?”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啥药水?”
  “就是那个,那个消墨水的药水。”
  “哦,还有。”我明白过来。“不过,今日格怕不敢使唤。”
  前一段时间,大伙对食堂意见很大,反映到了工区指挥部。工区指挥部派人下来,取消了食堂的土政策,定出了新制度,其中之一就是过餐给打正份饭菜。这一来每逢改善生活,杨清水那双猴眼就越发的尖了。上次吃回锅肉,一位弟兄作此手段,被杨清水当场识破,收了餐证。那位弟兄好话说尽,只差下跪了,杨清水这才开恩还了餐证。
  他半晌没言传,紧咬着厚嘴唇。
  “万一要出了事……”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今日格之所以没敢用药水,就是怕万一。
  他却下定了决心:“我试火一回!”
  我不再说什么,帮他做了手段。他便去打饭菜,我心里忐忑不安,只觉着要出事。
  果然就出了事!杨清水识破了手段,当场没收了胜娃的餐证。
  此时,我追悔莫及,我为啥不拦住他?还要帮他做手段?我真是个十足的大傻蛋!他和杨清水已结了冤仇,杨清水想着法要报一剑之仇,怎能不抓他的辫子!
  大错铸成,悔之晚矣!
  收了餐证等于绝了粮。胜娃是个大肚汉,不给饭吃便是要他的命。我自知身份卑微,便央告神通广大的夜猫子去向杨清水求个情,讨回胜娃的餐证。夜猫子倒也是个侠肝义胆之士,当下拍着胸脯就去了。我焦急不安地等着他的好消息。他却迟迟不见回转。终于,他回来了。我急忙迎上前去问:“给了么?”
  夜猫子愤愤地骂道:“杨猴那个王八蛋死记仇。我好话说了一河滩,他就是不给。真他妈的!”
  我呆住了,无话可说。弟兄们都为胜娃犯愁,有人给他出主意:“胜娃哥,你去给杨猴低头认个错,叫他把餐证还了。”
  弟兄们都认为这个主意不错,杨猴吃这一套,他就是等着胜娃来给他低头认错。胜娃却蒙头盖被地躺倒在铺上,一声不吭。夜猫子劝他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去吧,这不是啥丢脸的事。”
  我也说:“夜猫子说得对,去吧,我陪着你。”
  他还是一声不吭,死了似的。
  大伙又都没了办法。
  大伙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挨饿,每顿省下一些饭菜让他吃。他却怎么也不肯吃,闹得大伙很扫兴。大伙不要他出工,他却说啥也要出工。到了工地,大伙让他歇着,他一言不发,埋头苦干,象个劳模似的。
  如此两天,胜娃一口饭食未进,只是喝水。我不知道他的感觉怎样,只觉得自个的肚里猫抓似的难受。我劝他去玉兰家填填肚子,他只是摇头,并不吭声。我知道他的脾气,他是觉着没脸去见玉兰。
  到了第三天,胜娃失了人形,眼窝深陷,颧骨高突,还是一口饭不吃。有生以来,我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犟脾气人。夜猫子他们几个找工地领导帮胜娃求情去了。我无计可施,跑去找玉兰。
  我去过玉兰家几次,胜娃也多次跟她提到过我。她待我很好,犹如小弟弟。我来到她家,她正在剁猪草,见我开口就问:“胜娃这几天干啥去了?”
  我失急慌忙地说:“他出事了!”
  “咋了?”她一脸惊色,剁草刀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便把事情经过简略地说了说,未了恳求她:“你去劝劝他吧,给他弄点吃的。他听你的。”
  “他这会在哪达?”
  “工地上。”
  “咋还让他上工地,你们这伙人真格是的!”她扔了剁草刀,刮风似的就往工地跑。我紧跟在她的身后。
  玉兰到了工地,拉着胜娃的胳膊,往家就拖。这位老兄还是死活不肯去。
  “你是要寻死呀!”玉兰数落他。
  他蹲在地上,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要是死了,我也就不活了……”玉兰哭了。
  大伙纷纷上前劝说他,他这才站起身,走到玉兰跟前说:“我给你丢脸了…….”落下了两行泪。
  “你甭说了,你是为了我,都是我连累了你…….”玉兰的泪水流得更欢。
  弟兄们鼻子都酸酸的,上前去安慰了一番。胜娃和玉兰相跟着走了,大伙这才把悬着的心放回肚里。
  快到收工时分,忽然玉兰的小兄弟失急慌忙地跑了来,结结巴巴地说:“快…..胜娃哥肚子疼……满地打滚……你们快去……..”
  弟兄们大惊,扔下工具,慌忙奔向玉兰家。赶到玉兰家,只见胜娃抱着肚子满地打滚,一脸的痛苦不堪,头上滚着黄豆大的汗珠。玉兰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急得直掉眼泪。
  我慌忙问:“是咋回事?”
  玉兰抹着眼泪说:“我烙了个锅盔给他吃,他吃了半个就不吃了。我知道他饭量大肯定没吃饱,硬要他把剩下的半个都吃了。他便吃了,又喝了两碗水,就喊肚子疼…….”
  我急得直跺脚:“他饿了三天,你咋能叫他吃这么多!”
  “我只说他饭量大,怕他舍不得吃,没吃够……”
  “胀死我了!……把我的肚子割开!……”胜娃抱着鼓似的肚子打着滚,发疯一般地喊叫。
  “都是我害了他……”玉兰大哭起来。
  大伙惊慌失措,一时竟失去了主意。就在这时夜猫子他们几个赶来了。他们已经在工地听到了胜娃肚子疼的消息,只当是小毛病。夜猫子一进屋就喊:“胜娃,快叫嫂子谢我,餐证要来了!”
  回答他的却是胜娃的惨叫。他怔住了,手中的餐证掉在了尘埃。他问是怎么了,我便简略地说了说事情的原因。他猛地一跺脚,发了一声喊:“还不快往医院抬!”
  弟兄们七手八脚,慌忙卸下门板,抬起胜娃就奔医院。
  胜娃不住地喊叫,痛苦之声惨不可闻。渐渐地,喊声小了,随后竟没了声息。我一惊,回头去看,和我抬一头的夜猫子也回头来看,喊了声“停下!”
  放下门板,只见胜娃双眼鼓出,满脸痛苦之色,胸部瘪进,肚子似乎扣了个小锅似的凸着。夜猫子慌忙伸手去试他的鼻息,半晌,一屁股跌坐在脚地。
  胜娃死了,是撑死的。
  弟兄们都默默看着他,一时竟忘记了悲痛。
  “是我害了你呀!……..”一声扯人心肺的惨叫,玉兰一头扑在胜娃的身上放声痛哭。
  弟兄们这才醒悟过来,朝夕相处的伙伴再也不能醒过来了,再也不能上工地了,再也不能吃喝了。悲伤的苦汁再也抑制不住了,泉涌而出…….
  十一
  胜娃死后,工区领导还可以,给了一口棺材和一套衣服。
  胜娃成殓之后,工区出车准备把灵柩送回家乡,却被玉兰拦住了。
  玉兰披麻戴孝,跪在胜娃灵柩前,痛哭流涕,央求工区领导;“你们行行好吧,把他留下……他说过,他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
  胜娃家里没有亲人,没人要求把他的灵柩运回去。现在玉兰这么痛哭流涕地哀求,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感动的。工区领导很爽快地答应了玉兰。
  胜娃安葬在工地一旁的向阳草坡上,与玉兰家的茅屋遥遥相望。
  时隔不久,夜猫子要回城了。他是和“小常宝”一同被招工的。这家伙这次守口如瓶,事前没透半点风声。临行之前,夜猫子大大破费了一次,买来许多好吃好喝的宴请弟兄们。
  吃着、喝着,有人问夜猫子是咋闹腾回城的。夜猫子说:“咱能有啥高招,还不是靠孔方兄帮的忙。”
  “花了多少?”
  “八百!”
  那年月“八百”这个数目对中国的农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弟兄们惊讶不已,啧啧有声,直夸夜猫子肯下本钱。也有的说就是让他去城里,也掏不出这么多的钱走门子。
  弟兄们都喝得不少,夜猫子有点把握不住自己,骂骂咧咧地说开了:“他妈的,农民真不是人当的,我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一位弟兄突然摔了酒瓶子,站起身指着夜猫子破口大骂:“你小子敢骂你先人!你他妈的才下来两天半就叫苦连天,老子祖祖辈辈都这么受苦,怕是要去上吊了!”他呜呜大哭起来,随即又哈哈大笑。
  显然,他是醉了。
  夜猫子激凌醒了过来,在自己的嘴巴上打了一巴掌:“哥们,我这张嘴太臭,胡说八道哩,你别往心里去。”
  那位弟兄却一把拉住夜猫子的手,说:“你说得对,农民不是人当的,干这行当连根上吊绳都买不起……”他醉倒在了脚地。
  弟兄们便扶他去睡。我坐着没动,心里一阵酸楚,不禁想起了胜娃、想起了生我养我的父母、想起了世世代代在这块黄土地上劳作的父老乡亲……
  不久,工地又出了件大新闻。
  杨清水上吊了。
  原来“小常宝”进了城,和杨清水闹离婚。“小常宝”看来挺精的,玩的是曲线回城的把戏。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这时,杨清水贪污行贿的事东窗事发,公检法机关已经立案审查。杨清水做贼心虚,又气又恨又惊又恐,便上了吊。他是有钱买上吊绳的。
  全工区的弟兄们都说这是因果报应。一位有学问的弟兄吟诗两句作贺:“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到了年底,工程全部竣工。自此,又有一百多万亩黄土地可以得水浇灌,数以百万计的父老乡亲可以吃饱肚子了。
  我收拾好行装,去草坡向胜娃告别。玉兰和她的一双弟妹在墓前烧化纸钱。我猛然记起,今日是胜娃的百天忌日。
  面对这堆黄土,我们相视无言,惟有泪水流。
  良久,玉兰含泪问道:“你们今日儿走?”
  我抹去泪水,点点头。
  “有空就来看看他。”
  我“嗯”了一声,泪水禁不住又夺眶而出。
  许久许久,我和玉兰的弟妹分手告别。走出老远我又回首去看那堆黄土,玉兰还坐在那里,似乎和胜娃在倾诉衷肠。泪水又一次涌出了我的眼眶,这一次是感动的热泪。
  公路那边有人大声喊我,说再耽搁就赶不上火车了。我拭去泪水,大步朝公路走去……
  我们离去了,胜娃留在了那里。有玉兰时常去看望他,陪他说说话,我想,他是不会感到寂寞的。
  作者简介
  贺绪林,陕西杨陵人,弱冠之年受伤致残,不甘坐以待毙,遂与文学结缘 ,捉笔涂鸦。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万字 。多次获各类文学奖项。出版有散文集 《生命的浅唱》,长篇小说《昨夜风雨》、《最后的女匪》;长篇小说《关中匪事》系列长篇,根据其中之一《兔儿岭》改编的30集电视连续剧《关中匪事》,广获反响。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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