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01
　　 
　　河川是安倍安排的一支奇兵，安倍的如意算盘是多点开花吸引郑天祥的注意，然后以奇兵突进城中然后顺势夺取城门，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再好的计划也有不如意的地方，这里的地形限制了安倍的用兵，他的多点开花的结果也分散了他的兵员，他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巩固河川好不容易取得的战果。面对功亏一篑的结局，安倍沉思良久的结果是改变以前的策略，改为对可以展开兵力的西门为突破口的重点强攻。
　　二十三日清晨，安倍对暂五十师发动了全线进攻，Ｌ城的四周都响着激烈的枪炮声。暂五十师的弟兄们在爆炸扬起的尘土和硝烟中同日军进行了殊死的较量，整个战场笼罩着愁惨的战云。
　　战斗一开始，沈策就感到了日军气势汹汹的骄狂气焰，他们对Ｌ城势在必得，在西门投入了三倍于守军的兵力，在飞机和炮火的配合下，向西门发起了强攻。
　　沈策整个上午都心绪不宁，担心着西门的安危。他知道这样的情绪要不得，是犯了兵家大忌，可他无法控制自己将那烦躁的情绪丢开。张九阳已经到城墙上去了，他只能忧心忡忡地守在团部哪儿都不能去。
　　团指挥所里电话声不断，各处都在告急，请求支援。沈策现在是焦头烂额，他手中再无一兵一卒可派。他没有向师部告急，因为他知道告急也无济于事，只能平添师长的焦虑。师长也有难处啊，此刻也一定同他一样在Ｌ城的防线上苦苦支撑着。
　　他要不是有相机行事的权力，缩短了防线，集中了兵力，他可能支撑不到现在，但那样做的结果可能是饮鸩止渴，极有可能会让小鬼子钻空子，那样他的罪过就大了。但为了Ｌ城，他只能像壮士断腕豁出去了——西门关系着Ｌ城的安危，它太重要了。
　　他必须像钉子一样楔在西门，决不能后退半步，因为西门一旦失守，小鬼子就可直捣暂五十师的师部从而占领Ｌ城，这个责任他是承担不起的。
　　电话铃响了，这时不会有报捷的电话，沈策的心哆嗦了一下。他拿起听筒，电话里传来十月的声音。两天前十月的表现让沈策刮目相看，他预测西门将是安倍下一步的进攻方向，因此将十月调来守城门。沈策平静了一下情绪： “是十月吗？”
　　这声问话使火烧火燎的十月镇静了下来。
　　“报告团长，我们已打退鬼子六次冲锋，重创了鬼子。”
　　这倒像是报捷的电话，但沈策知道不是，十月这是向他诀别的。沈策的心头阴云密布，此刻快要落雨了。
　　“你们营的情况怎样？”郑天祥急切地问。
　　“报告团长，我营死伤惨重，一连长阵亡，三连长重伤，二连现在已经投上去了。”
　　二连是预备队，不到万不得已十月是不会投上去的。即使这样，沈策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应付不了多长时间的，他心里的寒意更浓了，似乎看到死亡在向他走近。他不是怕死，而是为完不成师长的重托而悲哀。
　　双方就这样沉默着。
　　“团长，小鬼子都疯了，他们踩着自己人的尸体玩命地向前冲，哪次他们都会丢下无数的尸体再滚回去。团长，你是没瞅见，那真叫痛快啊。”
　　十月用沙哑的嗓音述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郑天祥此刻能说什么呢？那句官话“西门，我交给你了”再也说不出口。
　　“团长，我这是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十月突然伤感起来，声音低沉，沈策仿佛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滴。
　　沈策的心里充满了苦涩，眼看着这些袍泽去死，他却无力去解救他们。揪心的痛楚之余，他的眼睛湿润了。
　　“十月，我命令你要活下去。”沈策吼了起来。
　　“团长，保重。”
　　电话里传来了忙音，十月已经挂断了电话。不用说，鬼子的进攻又开始了。
　　三营完了，他的团也将完了，沈策的心头涌上了难以抑制的悲哀。他用哆嗦的手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雾便在他身前缭绕着，像他挥之不去的思绪。西门失守了，Ｌ城也就完了，他沈策也就完了。不，他没有完，他的手上还有一个排。这个排就像握在赌徒手里的一枚铜钱，握得发烫了也舍不得押出去，除非到了裤子都输掉的时候，现在是时候了。
　　趁西门还在，趁二连还在，他这个排就会有用。这是一个装备精良的排，火力抵得上一个连，有他们在，他就有一线希望，他就会坚持到底，决不轻易放弃Ｌ城。
　　沈策告诉参谋，有什么事到三营找他。
　　沈策跨上马向西门驰去，他在祷告，但愿还来得及。
　　 
　　02
　　 
　　 
　　西门的战斗很惨烈。
　　小鬼子数十架轰炸机像一只只硕大的鸟，带着巨大的轰鸣掠过天空。当它们飞临中国军人阵地的时候，便发出尖锐的啸音俯冲下来，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与此同时，鬼子地面的炮火也开始轰击，织成一片火网；鬼子的步兵在爆炸掀起的尘土、烟雾中发起了一次比一次更为猛烈的冲锋。
　　沈策出现在城墙上，十月吓了一跳。他后悔不该打了那么一个电话，可不打能行吗？这西门他眼看就守不住了，小鬼子一旦进了城，那是什么样的局面啊，所以他希望团长接到电话后，能够说服师长撤离Ｌ城。谁知事与愿违呢，团长非但没撤，还到西门来了。看来团长和他是一个心思了。
　　沈策不理会十月的劝阻，生气地一把推开他，用望远镜观察着战斗情况。他眉头紧锁、目不斜视，忘记了簇拥在他身边的参谋和卫兵们，忘记了这是在哪里；他仿佛置身在当年的淞沪战场，他还是当年那个小排长，待会儿，他还要带人冲锋陷阵呢。
　　他的身后传来一片气氛相当热烈的喧哗，沈策回过头看到一群Ｌ城的老百姓正登上城墙。这群人有老有少，都是不愿意离开Ｌ城的人。他们扛着子弹箱或各种吃物冒着纷飞的子弹毫不畏惧地融入了守城的士兵中。这个情景让沈策感动。
　　沈策担心他们的安危，大声疾呼要他们立即下去。
　　沈策看到了人群中的马千里和马兰，他走过去时马千里也看到了他。马千里说：“沈团长，我们是不会下去的，你们能为保卫Ｌ城舍命我们就不能为保卫Ｌ城出点力吗？”
　　“可你们是老百姓啊。”
　　马千里不高兴了：“老百姓怎么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保卫家园不被小鬼子祸害也是我们老百姓的责任。”
　　沈策无奈地对正在和一群姑娘、大嫂一起为伤员包扎的马兰说：“马兰，照顾好你父亲。”
　　马兰回答：“晓得啦。”
　　沈策又大声疾呼：“乡亲们，我代表暂五十师的官兵们向你们表示感谢，希望你们注意安全。”
　　三营的士兵们的头上和身上积满了炸弹和炮弹掀起的尘土，此刻，他们注视着伫立在那里的长官和自发协助守城的Ｌ城市民，勇气回到了他们的身上。他们抖落了头上的土，趴在城墙上，看着嚎叫着冲上来的鬼子，他们知道又一轮拼命的时刻到了。
　　到了射击距离，十月一声令下，守城的士兵开火了，小鬼子倒下了一片。但小鬼子还是成群结队地往上冲，倒下了一批又涌上来一批，他们踏着前面倒下的尸体继续往上冲。
　　小鬼子冲到了城下，他们准备攀城了，三营的士兵扔出了手榴弹。手榴弹爆炸了，在弹片横飞中传来鬼子的惨叫声。
　　鬼子终于退了，沈策疲惫地坐在城墙上的一个石礅上。他没有激动，也没有喜悦，这一战，他的士兵又有不少人倒下去了，是他们用血肉之躯换来了这一次的胜利。这是一次无休止的消耗战，直到有一方耗完为止。
　　他们已经没有本钱耗下去了，这点，守城的每一个中国人都心知肚明，可他们却不能后退半步；明知是死，也要脸朝城外，这是他们的宿命。
　　如果沈策手里还有兵，他一定会派人夺回前沿阵地，有了那么一个缓冲地带，西门的压力就会减轻，可现在鬼子就是大方的让出前沿阵地，他也无兵可守了，这是他作为一个军人的悲哀。
　　“我手里如果有人，我一定去炸了小鬼子的炮兵阵地。”十月恨恨地说。
　　沈策也这样想过，如果炸毁了鬼子的炮兵阵地，也能暂时缓解Ｌ城的危机，最起码可以多守几天。
　　“给我一个班吧，我去炸了它。”十月请战。
　　沈策没有表态，十几个人能有什么用？恐怕连鬼子的大炮什么样都没看清就被消灭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让我去试试。”十月说得很恳切。他也没有把握，只能是孤注一掷。
　　去是死，留下也是死，与其等死还不如主动出击一下，也许十月的努力会对战事有帮助，沈策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尽力而为，不要勉强。”这是沈策对十月说的最后一句话。
　　十月敬个礼转身离去了，沈策的心一下子空落起来。他用目光将十月送了好远，感到眼角湿润了，用手狠狠地擦去，给英雄送行是不需要眼泪的。
　　马千里和一干市民们目送着十月他们远去，眼睛里充满着对他们的崇敬。
　　这一夜，沈策没合眼，远处传来的枪声使他夜不成寐。他记挂着十月他们，不知进展的是否顺利，此刻他没有太多的奢望，只希望十月他们能平安地回来。
　　天亮时，枪声稀疏下来，一切都恢复了平静，这是一个难得的没有枪炮声的早晨，是一个短暂的和平的早晨，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早晨得来不易，是十月他们用生命换来的，因而他们没有欣喜，只有沉重。
　　沈策出现在城墙上，用望远镜向远方眺望着，鬼子破例没有进攻，说明十月他们已经得手了，Ｌ城终于有了几日的安宁了。
　　沈策的眼睛酸涩了，他还不肯放下望远镜，还在痴痴地看着。没有人劝他休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团长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