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过完年，江琴一家回到施恩市。
　　这年的春来得早，拔高的温度让花儿提前开放。说来就来的春雨夹杂着冷气，在一夜之间说下就下下了，让花儿们猝不及防。雨中，绽放的樱桃花静卧风中，就这样偷纵了一季的缱绻，美了一场浪漫的邂逅。
　　江一波回味在黔江过完的春节，是他参加工作以后过得最快乐的年节。和大胡子久别后的重逢。虽然大胡子已经成了自己的老丈人，但战争年代的搭档，生死的战友情谊似乎远比这亲情友谊得多。想起自己曾经的偶像就是自己的大舅哥，江一波欢欣。遗憾的是离别多年的那狗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江一波于是和江琴说起那狗的事。江一波说：“原来那狗就是张涛的大舅舅，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江琴说：“你也没问，我就没说哟。”
　　江一波说：“也不知道那狗哥现在何处。听爹说，自从解放后，干部分流，他分在中巴县，你在中巴县工作过，不知道你有不有他的消息。”
　　江琴说：“行业不同，所以我也不知道那狗哥的消息。很多年是听说也被分流在中巴县，但县直单位都没有。也许不在中巴。”
　　江一波说：“那狗到现在没有消息，似乎成了爹、妈的一块心病。”
　　江一波继续说：“你在政法系统工作，人脉广，是时候帮忙打听打听。”
　　江一波一直在为那狗的消息纠结，江琴有些火了：“有本事你自己打听，我一天忙得不开交，哪有那份闲心？”
　　江一波说：“那可是你的哥哥呢？”
　　江琴：“是我哥哥又怎么样，我总不能为了哥哥自己不生活吧。”发着火，“管好你自己的事吧，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
　　江琴发脾气，让江一波纳闷：不管怎么说，那狗也是你江琴同母异父的哥哥，怎么一提及竟然这么反感呢？
　　他知道，指望江琴帮忙打听那狗的事是“平扔瓦片儿——打水漂”。
　　所以，节后上班的时候，江一波第一件事就委托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查一查田尧的档案。
　　没过几天，公安局的朋友就带着田尧的档案来到江一波的办公室。江一波仔细查看档案：田尧，又名那狗，从小父亲死亡，母亲改嫁，参加过土匪，杀过恶霸高老二一家，抗日战争杀敌英勇，后为国民党黔江独立团团长，解放初率部起义，解放后分流到中巴县太清公社任武装部长，一九六五年因强奸罪被公安机关逮捕。
　　看完档案，江一波大吃一惊。心想：他年轻时的心目偶像怎么会是一个强奸犯？
　　回家后，江一波把查阅那狗档案的事给江琴说了。问江琴关于那狗强奸案的一些细节：“江琴，你们法院系统四年前是不是办过一个叫那狗强奸犯的案子？”
　　江琴说：“我们中院只办下面上诉来的二审案子，监督纠正一审判决。这个程序你一个堂堂副市长应该是知道的呀？”
　　江一波说：“这我当然知道啊，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法院口子的熟人多，帮忙打听打听这案子审判的具体细节。”
　　江琴说：“我哪有时间呀，每天忙于工作，下班后还要忙着家务。”
　　江一波：“那可是你哥哥呢。”
　　提到哥哥，江琴似乎有些不爽，于是说：“就是我亲爹娘老子，都一样，‘王子犯法，于庶民同罪’。”
　　江一波叹了一口气，说：“觉悟高，我的凛然法官大人。”
　　江琴对那狗的态度一直让江一波弄不明白。按说，哪怕是同母异父，但毕竟还是有血缘的。就算是分别多年，感情淡薄，也不至于是现在这个样子。江一波似乎感觉出什么。究竟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江一波下决心：为了那狗，为了自己年轻时心中的偶像，他一定要将这起强奸案查个水落石出。
　　江一波又打电话给中巴县法院的朋友，说想委托他查一查当年田尧的强奸案。法院的朋友满口答应。并说一定尽快帮他把这个案子的卷宗拿出来，亲自送到施恩市他的手上。江一波说了一大堆的感谢话。
　　那狗的审判卷宗有了着落，让江一波放下心来。可一天天过去，一直不见朋友过来。半个多月过去了，朋友还是没来，并且一个电话也没有。江一波有些着急，于是再次打电话询问在中巴县法院工作的朋友，电话打通了，可接电话的人说，您找的那个人前几天就调离了法院。
　　听到朋友调离法院的消息，江一波觉得有些蹊跷。于是亲自到中巴县法院，要求调阅田尧的审判档案。接待他的刘副院长吩咐手下去档案室查阅田尧的档案，可回来的同志说田尧的档案早就被那个叫王鹏程的法官拿走了。
　　听说王鹏程，江一波就问：“王鹏程不是前几天调走了吗？”
　　刘副院长说：“这事我还不知道呢。”
　　江一波有些生气：“你一个副院长，从法院里调走一个法官你会不知道？”
　　刘副院长见江一波发脾气了，哭丧着脸：“我真的不知道，这都是王院长一手操办的，根本就没有和我们这些副院长通气。要不是您今天说，我还真的不知道王鹏程已经调离法院了呢。”
　　刘副院长的话江一波相信。那个时候，由于对干部的管理制度不健全，随便调进调出一个干部无非就是一把手一句话的事。刘副院长不知道也是可能的。听了这话，江一波朝刘副院长挥挥手，说：“我知道了，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
　　刘副院长走后，江一波给办公室的同志说：“那就把你们的王院长通知来，就说施恩市副市长江一波找他有要事。”
　　中巴县法院王院长的做派让江一波生气，所以毫不客气地给办公室值班的人员说出了这样的话。
　　施恩市下来的副市长发了脾气，让办公室的人员有些紧张。办事人员立刻出去寻找：从法院的一楼到顶楼，找了一大圈，也不见王院长的影子。又询问在家的副院长们，都说不知道。还说王院长出去办事从来就没给他们打过招呼。办公室的同志给江副市长汇报：“王院长今天不在法院，可能是出差了，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给办公室打招呼。”
　　听了工作人员的汇报，江一波放缓声调，说：“好的，我知道了，辛苦你们。”
　　江一波临走的时候对办公室人说：“那就等你们王院长回来了，告诉他，让他给我打个电话。”
　　办公室的人说：“好的，只要王院长回来了，我们一定传达到。”
　　从中巴县回施恩市的路上，江一波想：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一个法官说调走就调走了，不走组织程序，不通气汇报，更为严重的是：调走的法官竟然能将卷宗带走……
　　想到愤怒处，江一波忍不住胸中的怨气，在内心说：“真是荒唐至极。”
　　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经历了枪林弹雨的江一波心如潮涌，他想，如果是在战争年代，他早就将类似王院长这样的人就地正法了。
　　一桩看似普通的强奸案却有这么复杂，是江一波从来都没有想到的。
　　虽然江一波也没有按程序，只是私下想弄明白他年轻时的偶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刚刚触及，他预感在这个普通的强奸案背后隐藏着更大的秘密。江一波想，如果自己再这样走下去就会犯错误，至少是违背了组织程序，或许就掉进了别人设计的陷阱中了。
　　这样想着后果的时候，江一波决定，将那狗的情况说给大胡子，让他出面，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这才符合法律程序。
　　江一波的想法他并没有和江琴商量，而是利用休假的时间，瞒着江琴，一个人来到黔江县大胡子家中。
　　对于江一波的再次到来，大胡子感到很意外，说：“又不是过节过年的，你一个大市长，整天忙于工作，哪有时间呢？你竟然还一个人跑到黔江来了？”
　　江一波：“是啊，但再忙也可以抽空呀？是不是这样的时候来您不欢迎啊。”
　　江一波和大胡子说话的时候，卢小倩来到他们身边。江一波叫了一声“妈。”卢小倩连忙拿过椅子让江一波坐下说。
　　江一波刚刚坐下，卢小倩就说：“一波你莫多你爹的心，他老糊涂了。平时嘛，孩子们不回来的时候，总是埋怨孩子不回来看看，现在孩子回来了，又觉得孩子回来得太勤便了。”
　　大胡子：“你别说得那么上纲上线好不，我和一波，虽然现在是父子关系，以前都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一波，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江一波：“爹，您说得太对了。从战壕里走出的感情是生死之交，没有什么样情感可以替代。就像当初您和那狗一样，虽然现在也是父子关系，但交情绝不会是父子关系那么简单。爹，你说我说得对吧。”
　　江一波今天说话，好像是话里有话，大胡子纳闷，江一波今天到底想说明什么？于是说：“一波，你这次来不对呀？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不要转弯抹角的。”
　　江一波说：“我有那狗哥的消息了。”
　　大胡子惊讶：“真的？”
　　卢小倩惊讶：“真的？”
　　江一波说：“当然是真的呀，不然，我那么忙，哪有时间在这个时候来看望二老呀。”
　　确定有了那狗的消息，卢小倩就问：“那狗现在过得还好吧。”
　　江一波：“怎么说呢，其实我到现在也没见到那狗哥一面。”
　　大胡子：“江一波，你少卖关子，你没见到那狗还说个锤子，吊你妈的胃口呀。”
　　江一波说：“爹，听你这话怎么像是骂人呢，哈哈。”江一波看到岳父岳母着急的样子，心想，那狗翻案的事有戏了。接着又说，“爹、妈，其实我这次还真是为了那狗的事来的。那狗自从黔江解放后，被分流安排到施恩市中巴县太清公社担任人武部长七八年，后来说是那狗哥强奸妇女，四年前被法院判刑十八年。这情况我也是过年回去，找公安局的朋友查阅那狗哥的档案才知道的。”
　　“你说什么？那狗犯强奸罪？”卢小倩说什么都不相信那狗会干出这样的缺德事儿，“说那狗杀人我信，说他强奸，砍掉我的脑壳我都不信。”
　　大胡子也感到意外：“你说那狗强奸？那狗从小都是我带大的，他虽说野蛮，但缺德事他是绝对不会干的，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哟。”
　　江一波说：“我的老爹呀，不是我搞错了，这种事该公安、法院、还有检察院管，您是老公安了，不会不知道吧。”
　　大胡子：“你看我，一急就糊涂。公安负责取证，检察院起诉，法院判决。”
　　卢小倩说：“既然是法院判决，小琴不是在法院工作吗，怎么这么多年她没和你说起这事？我说呢，怎么那狗这么多年没消息，原来是在坐牢。”
　　江一波：“这么多年，江琴和我从来不谈各自工作上的事情。于私事，按常理来说，一个家庭成员的情况应该相互说一声的，江琴从来都没提及，还是我从公安局的档案中知道的这件事。于公事，我又管政法，江琴她们办案不会给我汇报。何况，这只是一起简单的强奸案，公、检、法有独立办案的权利。”
　　大胡子：“那你会相信那狗的强奸案没有冤屈？”
　　江一波：“老实说，对那狗我是真的不算太了解。但年轻的时候他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我不相信那狗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但通过这次私下对那狗强奸案的了解，我觉得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但我私下里调查又不合法，所以呢，这次回来就是想请您们出面，主张自己的合法权益，把那狗强奸案的真相查清楚。如果存在冤假错案，那就要还那狗一个清白；如果强奸案是真的没有冤屈，那他就是活该。”
　　江一波又说：“刚开始我担心的是您们两位老人都六十多岁了，这种费心劳力的事伤了会伤害二老的神智。”
　　大胡子：“一波，你这担心多余了。且不说我和那狗现在是父子关系，就说我们当年一起当土匪杀富济贫，在同一战壕中枪林弹雨，用命打江山，都是清清白白的。现在日子好转了，如果那狗真是清白的，那就不能被白白受到玷污。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这件事搞个水落石出。”
　　大胡子的决心其实也就是江一波的决心。江一波要的就是大胡子的这句话！
　　江一波把自己私下调查的情况给大胡子介绍了一遍。大胡子说：“那就要把知道的情况写一个材料，以便下一步重新调查的时候方便用。”
　　江一波和大胡子又商量了程序怎么走，找什么人。
　　那狗的强奸案翻案以大胡子出面，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