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既定回家看望父母的日子一晃就到了。
　　离家多年，家乡的模样，已渐斑驳。却已在无声流转中，被深深地烙印在心底。对故土与生俱来的眷恋，在家乡面前，总会生出许多爱怜，几许柔情。老屋上飘逸的炊烟，舞动着悄丽和优雅。街道两边树上清脆的鸟鸣，在为家乡吟唱着灵动和清婉。回家的前夕，江琴心中对家的怀念此起彼伏。
　　她在想，多年后，当她怀揣无垠的思念，星夜兼程向家乡飞奔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什么呢？是暮色苍茫中的一窗夜雨？是母亲一脸的沧桑？还是继父严厉又慈祥的微笑？江琴的思绪飞扬：在家乡面前，她只是个迷路的孩子。尽管异乡的风，已吹皱了她的容颜。可回家的脚步，却由徘徊到坚定。
　　江琴和江一波终于带着孩子来到了黔江县大胡子的家。
　　只是约定这个年关江琴带着老公孩子一家人回来，但具体是哪一天大胡子他们不知道。江琴和江一波走到大胡子家门口的时候。江琴一声“爹、妈，在屋的没有。”惊动了正在忙年的卢小倩。母亲忙迎出来，一双手在身上的腰围上擦了擦，拉着江琴和孩子的手：“哟哟哟，你们终于回来了啊。”大胡子跟着也走出房门，说：“来了就好，快进屋坐，快进屋坐。”
　　见大胡子出来，江琴忙叫着“爹。”江一波也跟着叫：“爹。”
　　大胡子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了：“嗯。”
　　江一波发胖了，大胡子一眼没有认出来。
　　倒是江琴卢小倩拉着女儿的手进屋就说：“老多了，老多了。”
　　江琴笑着说：“您孙子都这么大了，我还能不老么？”
　　江琴和母亲说完，又拉过丈夫，给母亲介绍说：“这是江一波，爸爸您们应该认识的呀，你们还搭过档呢。”
　　“搭过档？在哪？”江一波的发胖让大胡子实在想不起眼前这位中年男子究竟是谁了。
　　江一波说：“您忘了，当年您是游击队长，我是解放军的排长。”
　　大胡子恍然大悟：“哎呀呀呀，江排长！”
　　江一波调皮着回答：“到！就是我。”说完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
　　江琴又拉过儿子江涛，嘱咐儿子：“快叫姥爷、姥奶。”
　　江涛甜蜜的叫声让大胡子两口子笑得合不拢嘴。
　　大胡子忙着泡茶，卢小倩和女儿江琴说了一会儿话就下厨房做饭，母亲去厨房，江琴也去帮忙。
　　黔江的年节前的为过年做准备的过程叫“忙年”，忙年的讲究很多，套头复杂。诸如“送灶神”“打年节”“祭年”“洗邋遢”“换对联”“贴门神”“祭祖先”“上坟”“团年”“辞年”“守岁”“出天行”等等等等。但每家必做的就是“熬年糖”，打“年豆腐”。江琴还是小时候在家的时候看到母亲们做过的，现在都已成了儿时的回忆。
　　大胡子和江一波在客厅喝茶说话，以前的两位老搭档多年不见，虽然年龄上相差甚远，但一点代沟都没有。
　　卢小倩和江琴在厨房边做饭边拉着家常话。母亲卢小倩说：“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你们也要老了。”
　　江琴说：“就是啊，一晃一年，一晃一年，像做梦一样。”
　　母亲：“你们回来了，也不知道那狗现在过得怎么样，和你一路出去了到现在也没有一点消息。他也是的，从来就不知道给家里写封信。”
　　江琴说：“我说妈呀，您自己不知道您儿子那狗哥没有读过书啊，不识字，不会写信。不过，您也用不着担心，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又不是小孩，他会照顾好自己的，您们两个老人好好养老就是了。”
　　母亲一拍脑壳，说：“你看我把这茬给忘了，那狗是没读过书，写不好信，看我这记性。”说完话，卢小倩像是在自责，“做娘的，自有娘的初衷。你们姊妹三个，都是我身上落下的肉，怎么会不叫人担心呢？你还不到我这个年龄，暂时还体会不到。”
　　母亲的话，打动了江琴麻木的神经，她一抹眼睛，说：“那狗哥现在很好，您也不用担心。”
　　江琴的话让卢小倩心头一震：“你知道那狗的下落？”
　　江琴说：“我怎么会知道呢？他也没有和我联系过。”
　　母亲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呢。现在的通讯比以前好多了，我们县城都有了叫什么机？”
　　“妈，那叫BB机，您还蛮前卫的嘛，哈哈。”听着母亲的话，江琴好笑。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对对，我听他们这样叫的，妈老了，晓得个屁。现在通讯发达，回去后帮忙打听打听那狗的下落，如果打听到了，就叫他回来看看，妈想他了。”
　　“嗯”，母亲的话说得有些伤感。江琴走出厨房来到隔壁的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江琴来到了客厅。
　　大胡子和江一波在客厅说话，说到高兴处都“哈哈”大声笑着。江琴被他爷俩的气氛弄得蒙圈，说：“什么事这样高兴啊？”
　　江一波说：“说的都是我们老爷们的事，你一边去。”
　　江涛在一旁说：“姥爷和爸爸在讲他们打仗的事，真有那么玄乎？”
　　江琴终于知道了他们爷俩为什么这样高兴了。在那个岁月。打了一次胜战战士们都欢欣鼓舞，就和他们现在这样。吆喝声、欢呼声响彻每个战场。那时候的笑，是那么单纯。
　　江琴给儿子说：“还有比这些更玄乎的呢。什么时候让你老爸给你好好讲讲，也让你受受感染。”
　　吃饭的时候，大胡子一定要江涛挨着自己坐。说这小孙子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见姥爷。江涛当然乐意。特别是姥爷讲他们过年的时候，为了多吃一坨肉绞尽心机设计套路的细节，让江涛笑得肚子都疼起来了。姥爷太逗了。
　　吃菜的时候大胡子首先要争取孩子的意见，然后才给江涛夹到碗里。见爹这样溺爱孩子，江琴没有埋怨爹，而是对儿子说：“江涛，想吃什么自己来，不要耽搁姥爷吃饭，好不？”
　　江琴教训孩子的时候，大胡子看着孙子的样子，感慨地说：“这社会变化真大啊。想想他那狗舅舅，当年六岁的时候我带着他，饥一餐饱一餐的，受的苦现在的孩子想都不敢想。”
　　江琴说：“那是旧社会，哪能和现在的新社会相提并论呢？”
　　大胡子：“话是这样说，如果没有我们那时候的拼命，哪有现在的新社会的诞生呀。”江琴说话的态度让大胡子感觉江琴有些变了，变得有些模糊。当初那个枪林弹雨中小姑娘的影子一点也没有了。
　　江一波接过话题：“是啊，想当年我们在黔江的那些岁月，那真是风里来，雨里去；枪声中去，炮声中来，多少条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要不是那个时候我们这一辈的努力，还真是没有孩子们幸福的今天。所以在对孩子的教育上，一定要让孩子晓得甘、难、辛、苦。”
　　江琴说：“江一波，多吃点饭塞住你的嘴。别拿过去当资本，现在就是现在。我们是生活在现实中的群体，孩子是成长在新社会的载体，要孩子们忆苦思甜是可以，但你总不能要求孩子们回到旧社会中去吧。那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怎么前行？话又说回来，在孩子的教育上，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孩子长到七岁，你管过多少？我一个人要上班，还要带孩子，累死累活的，你一句体贴的话都没有，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你不就是一个破副市长了，有什么好牛的。”
　　见女儿女婿为了孩子教育争吵起来，卢小倩连忙出来打圆场：“都快莫说了，无非是为了孩子。这个年节，你们今天回来就是捧我们的，让我们为父母亲的高兴，很感谢你们。过年了，说点高兴的事。大胡子，你也是的，好好吃饭的时候，还忆什么苦，思什么甜？你是苦还没吃够吧。”
　　大胡子望着老伴，一脸的苦笑，说：“不说了，不说了。”
　　见母亲开口说话，江一波，江琴都不言语了。大胡子又给女婿斟了一杯酒，笑呵呵地说：“都怪我这张老嘴，来，喝酒、喝酒。江琴你不喝酒就多吃菜吃饭。”
　　一场宴席上的家庭争吵偃旗息鼓，彼此心里都有着不快。因为这是年节，不能把这不快表露出来给欢快的节日蒙上痛苦的阴影。
　　江琴吃完饭，就带着儿子江涛到外面玩耍去了。
　　酒桌上剩下大胡子和江一波两人还在喝酒。
　　老伴卢小倩说：“你们喝酒我再去给你两炒个下酒菜，大长的夜，慢慢喝，反正又不赶世间。”
　　大胡子对老伴说：“快去吧，炒俩好菜，最好加点腊肉。”
　　老伴是：“就你好吃，我知道这是你的嗜好，哈哈。”
　　大胡子：“江一波也喜欢，是不，江排长？”
　　“我最喜欢黔江的腊肉了，炒熟了好香。”还别说，吃腊肉真是江一波的嗜好。记得在黔江县城守备的那一年为多吃一片腊肉，他挨了十拳头。当时打赌，说，谁挨住了炊事班长的十记拳头就可以多吃到一片老肉。炊事班长五长粗大，一个排的战士，最多的只承受了六拳，只有排长江一波一个人承受了十拳。从此落下了笑柄。
　　老伴一会儿就炒好腊肉端上来，大胡子又拿出一瓶酒，说：“咱爷俩还有一瓶酒，喝完了再说。”
　　江一波说：“喝酒我是肯定喝不赢爹的，吃腊肉我行。哈哈。”
　　大胡子：“老爷们不能认怂，就像当年我和那狗喝酒一样，不喝醉绝不罢休。”
　　卢小倩在一旁听大胡子提及那狗，就插话说：“如果是那狗在的话，你们这酒不知要喝成什么样子。”
　　老两口都提到那狗，江一波不熟悉。就问大胡子：“爹，那狗是谁？”
　　大胡子望着江一波：“你不知道那狗？江琴没和你说过？”
　　江一波惊讶，说：“没呀，我从来没听江琴说起过那狗。”
　　大胡子接着说：“那狗就是你大舅哥撒，大名叫田尧。说那狗你不熟悉，田尧你应该知道的呀？”
　　江一波：“田尧就是当年打鬼子善使双枪的那个小伙子？”
　　“对呀，你想起来了？”
　　“是啊，那时候我也参加八路军打鬼子，老听战士们讲：国民党部队里有一个叫田尧的人如何如何厉害。”
　　“那就是他嘛，小名叫那狗。我们一直都叫那狗，很少叫田尧。后来是国民党住黔江独立团团长，解放初期带队起义了。你还派人去他办公室盗取过作战方案和线路图了的，你忘了？”
　　“这哪能忘记呢，那次还是我亲自带的队呢。进去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作战方案和线路图，当时我还在想，这团长的水平不咋地呢，后来才知道，是他们有意识让我们去的。”
　　大胡子才说：“就是啊，不然哪能这么容易就让你完成了任务，哈哈。”
　　江一波问：“那狗现在在哪里呢？”
　　大胡子：“你妈就是为这事经常和我念叨。解放后分流安排出去以后，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
　　江一波说：“那也别着急，那我回去后托人打听打听，一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您。”
　　说起那狗就是田尧，而且就是现在的自己的大舅哥，江一波有些激动。田尧那个时候就是他崇拜的偶像。
　　江一波问：“听说田尧当初下山，一个人杀了土匪恶霸一家八口人，当时战士们一讲起来就解恨。就是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听江一波说到这里，大胡子用手指指卢小倩，而后在嘴边做了一个暗示“嘘”的手势。江一波马上打住了话题，小声问：“咋回事？”
　　大胡子也小声对江一波说：“杀的就是小琴她爸爸的一家。”
　　大胡子的话让江一波摸不着头绪，就说：“我怎么听着蒙圈，是越说越糊涂了。这事和江琴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就没和我说起过。我是一点也不知道。”
　　大胡子于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讲给了江一波。江一波终于知道丈母娘一家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