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辣手摧花
作品名称:男大当婚 作者:芦棚学子 发布时间:2021-04-28 00:41:35 字数:5069
又到滂水镇的街子天。与以往无数个街子天一样,集市的热闹一如既往,人流熙熙攘攘,叫卖声,还价声,谈笑声交织成一张大网,覆盖在集市上空。无人能嗅到祥和的气氛中那一丝隐隐的不安。
李慧娟在女伴陪同下出现在街子上,女伴是那个新来的广播员,一个胖胖的姑娘。她见李慧娟整日郁郁寡欢,耽心她闷出病来,硬拖她到街子上散散心。
这几天,李慧娟始终处于痛苦的煎熬中。在粮库里被人以那种方式揪出来,如同被抓奸在床一样狼狈。更可怕的是不到一天功夫,事件就象瘟疫般在公社革委会大院内迅速扩散,衍生出各种各样的版本,她被描绘成一个令人唾弃的淫妇荡妇。当着她的面虽然不说,但看她的眼神,个个都象在看“潘金莲”。她感到巨大的压力,同时也想不明白,就算在粮库聚会又怎样?镇上男女青年这样的幽会还少吗?人们不是习以为常吗?为什么她就被看得这么下贱?还有鲁晓军,自那晚被指导员带走后就再没见到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会被部队处分吗?她天天在盼着领导找她正式谈话,到时候她决心索性把事情挑明了,公开承认与鲁晓军的恋爱事实,恋爱总不犯法吧,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天空晴好,灿烂的阳光以博大的胸怀洒向世间万物。色彩明丽的蔬菜,形态各异的家禽,在阳光下散发出鲜活的生命气息。与公社革委会大院内沉闷死寂的空气截然不同,李慧娟的心情也随之开朗起来。她不知怎么竟想到童年的家乡,熟悉的田野,想到父母亲人……忍不住眼眶发热。
一道人墙挡住她们的去路,是几个男青年,其中两个李慧娟认识,在镇上一贯好吃懒做,被人看作无赖。其他几个面生,好像不是滂水镇上的人。几个人一溜排开把她们围住,操着怪声说:“这不是那个女流氓吗?还有脸到街子上转,不怕被人吐唾沫?”
“哪个是女流氓?你们把话说清楚!”女伴愤怒地质问。
“没得你哪样事!滚一边去!”他们拨开女伴,单把李慧娟团团围在中间。“勾引解放军,腐蚀革命干部,不是流氓是哪样?还披了一张美女画皮,地地道道的美女蛇!”
“请你们说话注意点,我们是自由恋爱,合理合法,什么叫勾引?”李慧娟气得脸色发白,胸口剧烈起伏。
“自由恋爱?呸!恬不知耻,人家解放军早就否认了,哪个跟你恋爱嘛?”几个人得意忘形地嘲笑。
“你乱讲!造谣!不可能……”李慧娟紧张得喉头发紧。
“你还在做梦呢?姓鲁的小子已经拍拍屁股远走高飞了,早把你一脚蹬了!”
李慧娜如遭五雷轰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天不见鲁晓军露面,她原以为他处境艰难,还在为他忧心如焚。谁知道他早已毫不犹豫地抛下她,自已全身而退,把道德败坏的枷锁套到她一个人头上。李慧娟彻底绝望了,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消弭殆尽,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人,惘然四顾,无助而凄凉……连那几个不怀好意之徒的鼓噪都充耳不闻。
“女流氓!女流氓!大家快来看女流氓啰!”蛊惑人心的呼唤声,把越来越多的人吸引过来。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有那想趁机占点便宜的,拼命往前挤,李慧娟被无数只手推推攮攮,站立不稳。
束手无策的女伴情急之中想到钟毅,一路小跑到军宣队找他。街子天军宣队也放假休息,钟毅正趴在床铺上写日记。女伴二话不说拉上他就走,路上才告诉他事情经过。
等钟毅赶到集市上,场面已经失控。兴奋的人们高呼着:“批斗女流氓!”把李慧娟架到一条长凳上,有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破布鞋,用一根草绳栓着挂到她脖子上。李慧娟高高站在长凳上,草绿色上衣在拉扯中被蹦掉两颗纽扣,胸前露出一片桃红色内衣。她紧闭双眼一言不发,象毫无知觉一样忍受着人们泼向她的污水。
钟毅急得大喊:“不许污辱人!要文斗不要武斗!”他正义的呼吁毫无效果。有人听到了,也只是回头看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去,继续关注被示众的美女。
要是在平时,大家看到一个解放军出面制止,多少都会有所收敛,可现在不一样。李慧娟因为出众的相貌素来被视为滂水镇第一美女,暗地里没少被形形色色的人窥视意淫。对天鹅之美谗言欲滴,可望而不可及的癞蛤蟆心理,很容易在眼前的疯狂状态下演变为摧花折柳的扭曲心态。邪恶的魔鬼一旦出笼便不可驾驭,无人想做护花使者,只想尽情享受亲眼目睹鲜花凋零的快感。
有人甚至嫌钟毅多事:“解放军同志,我们是在维护你们军宣队的名誉,你咋个好坏不分嘛!”
失去理智的人们完全置钟毅的阻拦于不顾,变本加利地喊道:“看清楚了吧,这就是美女蛇的真面目!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背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对这种两面派,大家说应该咋个办?”
“应该给她剃个阴阳头!”
已经有人从集市的剃头摊子拿来推子。李慧娟挣扎起来,但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牢牢按住了。剃头推子咔嚓嚓响着,推土机一样驶过她的半边头顶,乌黑的秀发一缕缕飘落下来,洒满一地。李慧娟痛苦呻吟着,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一串串滚落。她原先发丝浓密的头顶变成一副怪异的模样:一边是寸草不生,泛着青光的原野,一边是林木茂盛,黑黝黝的森林。中间一道泾渭分明的界沟。
“哈哈!牛鬼蛇神出笼了!再给她画点妆。”随着话音,一枝蘸满墨汁的毛笔在李慧娟脸上一左一右划出一个大叉。她的形象被粗暴蹂躏得丑陋不堪。
钟毅奋力挤到前排,张开双臂挡在李慧娟前面:“贫下中农同志们,大家听我说!要注意政策,我……请求你们,不要这样!不要这样……”钟毅差点说出“求求你们”的字眼来,他嗓子沙哑,热汗长流。他近距离看清了李慧娟痛不欲生的面孔,清秀的脸上流下的泪水冲刷着墨汁,制造出道道纵横交错的墨痕,面目全非。钟毅心如刀绞,痛成碎片。
在热情高涨的人群面前,钟毅的阻拦如同螳臂挡车,瞬间被冲撞得摇摇欲坠。人群已经在张罗着找铜锣,要押着李慧娟以这样的形象游街示众了。
钟毅势单力薄,无助地四顾。偶然瞥见人丛中有个人影一闪,虽然稍纵即逝,他还是一眼认出姚专政的身影。甚至能想象出他叼着烟卷,怡然自得的阴险笑脸。钟毅顿时醒悟过来,明白了眼前这一幕的真正导演,也想到唯一的解救办法。
钟毅急匆匆返回军宣队,找到指导员:“指导员,你快去看看,集市上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挑动群众斗群众!”
“事情我听说了。”指导员奇怪地看看气急败坏的钟毅:“你怎么了,急成这样?”
“我看情况反常,再不制止要出大事的!”
“不要危言耸听!群众的自发行动嘛,只要不是背离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都不应该横加干涉。会打击群众的革命积极性。”
“领导的意思,只要是群众自发行动,哪怕出人命我们也可以置之不理啰!”钟毅对指导员的漠然态度绝望至极,忍不住话中带刺。
钟毅的指责让指导员很不满,严厉地说:“钟毅同志,说话要注意分寸!我们是军宣队,不是地方政府。要管也是地方政府的事!”
钟毅突然很想念排长,他想如果排长还在,一定不会坐视不管。就像当初他决定抢救孙老师一样,站到人群面前,大手有力一挥,不用开口,光气势就能把所有人镇住。
钟毅决心孤注一掷,以身相博。如果他们真要拉李慧娟游街,就让他们先从自己身上踩过去。这个街一游,等于要了李慧娟的命。
等他赶回集市,发现汇聚的人群已散了,李慧娟也不见踪影。原先批斗她的位置留下一地秀发,诉说着曾经的无情摧残。有个老太太经过,可怜地叹息:“哎!造孽啊!”
“人呢?李慧娟呢?”钟毅心急火燎四下打听。有人告诉他那姑娘晕倒了,被人抬回去。
钟毅敲开李慧娟宿舍的门,开门的胖姑娘一看是他,坚决地把他挡在门外。说:“阿娟姐醒了,一直伤心落泪。她现在不想见任何军宣队的人,不要刺激她,请回吧!”
军宣队完成历史使命,就要奉命撤回了。在离开滂水镇最后的几天时间里,该交接的工作要交接,借用的东西要归还,损坏的物品要赔偿。公社革委会准备组织社员群众搞个欢送仪式,被指导员坚决制止。军宣队来的时候没有惊动群众,走也要悄无声息地走,做到不张扬不扰民。
钟毅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李慧娟。几经犹豫,还是决心在出发的前一天去跟她道个别。走进公社革委会大院,钟毅能感受到身后从各个角落射出的多疑的目光,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目不斜视,直趋李慧娟宿舍。这间屋子现在成了不祥之地,不仅无人光顾,若有人不得不从门前经过,也下意识地绕开一点距离,仿佛在躲避瘟疫。
开门的还是那个胖姑娘,看得出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在李慧娟被所有人唾弃的时候,她仍然不离不弃,坚持照顾她。看到钟毅有些意外,但这一回她没有挡钟毅的驾,把他让到屋内,知趣地退出去轻轻掩上门。
李慧娟象大病一场,仍十分虚弱。她背靠枕头,半躺在床上,下身盖着棉被。已剃光的头上戴了一顶红色毛线织的小圆帽,帽顶上挂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球。这帽子钟毅以前见她戴过,衬着乌黑油亮的短发,青春洋溢的面容,显得那样活泼可爱。如今,帽沿下只剩一截光秃秃的头皮和一张心如死灰的脸。小圆帽被抽去了灵魂,连本身炽烈的红色也失了精神,变成一件毫无生气的掩饰物。
钟毅见她从精神到相貌都象完全变了一个人,心里阵阵隐痛:“你……好点了吗?”
李慧娟默然摇摇头,指着床边的椅子,示意钟毅坐。幽幽地说:“想不到这种时候你还能来看我。”
“因为我相信你,相信你是无辜的!”钟毅说得很真诚。
“这么些天,你是第一个说相信我的人……谢谢你!”李慧娟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不是也曾经救助过我两次吗?”
“两次?”
“是啊!第一次是作菩萨,送饭团解我饥饿之苦。第二次是当白娘子,送青橄榄救我病痛之危。这份情义我不会忘了的。”
“你还记着这些事呢?”李慧娟僵硬的脸上终于裂开一道笑纹。“哎,可惜都过去了!”李慧娟脸上换上浓浓的伤感,突然问钟毅:“你恨我吗?”
“我……钟毅不知如何回答。这问题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说不恨是违心,说恨又觉得恨不起来。”
“我知道对不起你。骂我几句吧,我不怨你!”
钟毅心一软,如鲠在喉的瘀结瞬间被善解人意的宽容代替,脱口而出:“日子还长,都会好起来的!”
李慧娟苦笑:“就我现在这样子,还能好起来吗?”
“为什么不能?一切都是会改变的嘛。”话说到这里,钟毅忽然意识到他们两人的对话好像在说双关语,所谓“好起来”除了身体处境之外,似乎还隐喻着别的意味。尽管遭受了众多挫折和打击,甚至是背叛,但钟毅对李慧娟的爱慕之心从未泯灭。双关语其实是他的真情流露,他相信李慧娟也听出了弦外之音,所以苍白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
为了掩饰局促,钟毅把眼光移向房间里其它角落。李慧娟是个爱整洁的姑娘,东西摆放依然有条不紊,一切还是熟悉的模样。但仍感觉缺了点什么,仔细搜寻终于发现变化是在窗台上,以往插在玻璃瓶里那束始终生机盎然的小白花------踩不死,已经凋谢萎顿。
“你该换束花了!”钟毅感叹。
李慧娟没有应答,有点神思飘逸。终于象下了很大决心,说:“有件事始终煎熬着我,不把它当着你的面说出来,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宁!”
“关于鲁晓军?”钟毅猜测。
“不,是关于孙老师的……”
“孙老师?孙老师怎么了?”一听孙老师,钟毅马上冒出恐怖的预感来。
“我,我……害了孙老师……”李慧娟吞吐着。
钟毅听明白了,简直难以置信:“啊!揭发孙老师的人原来是你?”
“我没有办法……姚专政知道我与孙老师关系密切,他说要得到张副主任的赏识,要表现出高度的政治觉悟和阶级斗争观念,与右派分子划清界线就是最好的行动。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李慧娟痛苦地说。
“没有办法?亏你说得出口!你这是自私,卑鄙!孙老师对你那么好,你居然害他判刑坐牢,你还有良心吗?”钟毅把一腔遏制不住的怒火向李慧娟喷发。
“我好后悔啊!”李慧娟哭诉道:“姚专政答应过我,不会对孙老师怎么样,他说孙老师已经是死老虎了,多几条罪状也没关系。揭发他的问题才是真正帮助他,教育他。他欺骗了我!我对不起孙老师……我不是真心想害他,真的!”李慧娟哭倒在钟毅的膝盖上,泪水洇湿了他的裤子。
钟毅悲愤地仰天长叹,任凭李慧娟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他想到孙老师,惨遭飞来横祸,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孙老师。他恐怕做梦都没想到,置他于如此境地的人,居然是自己最信任的,给过无数帮助和关心的学生。人心真是太可怕了!他感到浑身发冷,刚刚萌生的对李慧娟的一丝痛惜之情,在严酷的现实面前荡然无存。为自己,他可以原谅李慧娟,无论自己曾受了多少委屈。为孙老师,他绝对不能原谅她!
钟毅轻轻推开李慧娟,喃喃自语:“我该走了,该走了……”
钟毅毅然决然离开李慧娟房间,把她和她悔恨的哭声一起关在门后。他惘然若失,下意识的移动脚步,偶然瞥见走廊尽头熟悉的广播室,忍不住驻足凝视良久,胸间波翻浪涌。他与李慧娟相识于兹,如今结束于兹,象做了一场梦。这里留下他最初的,也是最纯真的情怀。在他一生的情感历程中,这里称得上是他情窦初开的启蒙驿站,他在这里初识世间情为何物,首尝两情相悦的甜蜜柔美。这里也曾经是一处能让他躲避风雨,享受爱情阳光的温馨港湾。无论他此生走向哪里,这里都注定是他生命中永远抹不掉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