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

　　南苑宾馆是东昌县城里最豪华的星级宾馆。入口处四根华丽的大理石柱，装饰精美的鎏金底座，气派的玻璃旋转门，穿着红色礼服，毕恭毕敬伫立一旁的门童，昭示着酒店的高贵身价。此刻，酒店上方被扯上了一条巨大的红布横幅，上书：热烈欢迎老战友。世俗的亲情似乎与酒店的雍容华贵不太协调。但在钟毅这些老兵看来，正因为有了这条横幅，才使这幢原先陌生的建筑有了家一样的温暖感觉。
　　宾馆大堂一侧摆放了两张桌子作为临时接待处，钟毅按要求在一张表格上填写了家庭地址，通讯电话等信息，聚会结束后制作战友通讯录用，领取了房间钥匙。
　　大堂里三三两两交谈的都是前来参加聚会的老兵。有钟毅熟悉的，依稀有点印象的，也有完全不认识的。见到钟毅都像老熟人一样跟他热情握手互道问候，无论以前你是哪营哪连的兵，也无论你曾经是什么职务，此时此刻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那就是：战友。
　　忽然有人从后面重重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惊喜交加，原来是陈进财！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一番唏嘘之后，陈进财带钟毅上到楼上一个房间，打开房门钟毅吓了一跳，房间里坐的站的满满一屋子人，全是一排的兵。
　　老战友们呼啦一下围上来，端详着钟毅说：“没变，一点没变！”
　　钟毅也激动地：“四十年了，你小子也是老样子嘛！”
　　其实双方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和善意的安慰罢了。岁月无情，看看彼此稀疏斑白的头发，松弛多皱的皮肤，岂是一句“没变”能掩饰得了的。
　　钟毅一眼看到排长，已七十岁的排长因为两年前中风，腿脚行动不便，坐在一部轮椅上。但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花白头发梳得溜光水滑，身穿一件酱红色夹克衫，显得比实际年龄还年轻。
　　排长身边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满脸慈祥，端庄沉静，眉宇间透着文化人的涵养。虽然从未谋面，钟毅还是准确地猜出她的身份。
　　“您就是薛老师吧？我叫钟毅，是何排长的兵。”
　　“哦！你就是钟毅？老何经常念叨你，说我俩谈恋爱那阵子，你是他的参谋呢！”
　　“咳！都是瞎参谋。也没帮什么大忙。”
　　“哪个说的？”排长插话进来：“你这个征婚人我们还没敬过酒嘞，这回一定要补上！”
　　提到当年事，战友们有太多的话需要倾吐，排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记忆犹新。大伙儿你回忆这事，我回忆那事，无论巨细件件事都那样亲切，说到动情处，还带上肢体语言，连比带划蹦蹦跳跳。
　　薛老师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微笑，不时替排长拉一下盖在双腿上的毛毯。看得出她对排长十分关爱，排长如今的精神状态肯定与他的悉心照料分不开。
　　这次聚会全排战士除了两个因病去世的，其他的都来了，唯独少了鲁晓军。陈进财直埋怨钟毅，为什么不把他拉来。虽然只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而且不算很愉快，但毕竟是一个锅里吃过饭，一张通铺上睡过觉的老战友嘛。
　　他确实冤枉钟毅了。鲁晓军自调走后便与一排所有人，包括钟毅断了联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钟毅转业跟父母回了山西，才偶然听昆明的中学同学说起，鲁晓军并没在部队呆多久，回到地方后被分配到省高级人民法院，公务员铁饭碗，很让人羡慕的工作岗位。但却不知道珍惜，几年后卷入一宗夜总会的黄色案件，执法犯法，罪加一等。被开除公职，驱除出政法系统，之后便渺无音讯。
　　为参加这次聚会，路过昆明时，钟毅托同学多方打听，几经周折，总算弄到鲁晓军的电话。可是打过去没人接，试着连拨几次，好歹接通了。
　　“哎呀！是你啊？我还当谁呢！”鲁晓军在电话里一惊一乍：“这几十年跑哪儿去了，一点声音没有？什么时候来昆明啊？我们好好聚聚。”
　　“我现在就在昆明呢！”
　　“哦，是……是吗？”鲁晓军显然没料到，有些措手不及。
　　“老部队在东昌县举行战友聚会，邀请你参加。”
　　“好啊！”鲁晓军已恢复正常，装作很遗憾地：“真不巧，我手头有一笔生意急等处理，正往机场赶呢，马上飞广州。几千万的生意，不敢大意啊！替我向战友们道个歉，以后找机会补上，我请客。”
　　鲁晓军日理万机的老板腔调，被耳机里分明传来的家庭嘈杂声，小孩子的哭闹声彻底揭穿。钟毅在心里轻蔑地一笑，挂断电话的同时，也删除了这个号码。
　　当晚欢迎大会，八十五岁高龄的老团长颤颤巍巍上台致欢迎词。拿发言稿的手抖索不停，以致欢迎词也念得断断续续，但依然掌声雷鸣。
　　接下来的晚宴，一排的老战友分坐三桌，排长轮流向大家敬酒，大家也回敬排长。薛老师一手扶着排长，一手替他挡驾，说医生吩咐过，他现在必须滴酒不沾，态度坚决，毫不通融。看得出排长很想喝，但也很听薛老师的话，只是举起杯子在嘴唇边象征性地碰碰，闻闻酒香聊以解馋。
　　“以前可从没见排长这么听话，变成只乖乖虎了嘛！”战士们善意地调侃。
　　排长幸福地抱怨：“没得办法。这个老太婆整天喜欢管头管脚呢，香烟是早就被她掐断了，现在连喝酒的自由也没得啰！”
　　看着这对逾老逾恩爱的甜蜜伴侣，钟毅既羡慕又欣慰。排长当年备受的磨难和义无反顾的付出，都在这份甜蜜中变得物有所值，因为他获得了最珍贵的回报，惠及终身。从这点看，从不言败的排长，在爱情的战场上一如既往地还是胜利者。
　　三天的聚会结束，战友们挥泪告别，相约下次再见。钟毅没有走，他还有一个心结没有解开。读者应该已经猜到了，这个心结就是----李慧娟。
　　路过昆明的时候，钟毅曾拜访了孙老师。一九七八年孙老师获得平反后，又调回省作协，钟毅一直与他保持联系。文艺的复苏焕发出他创作的第二春，最近刚写完一部长篇小说：“河水清兮”。正忙着开各种研讨会，座谈会，广泛征询意见，准备做进一步修改后正式出版。孙老师告诉他，写这部小说是为了完成他多年的宿愿----要用小说忠实记录他在滂水镇十二年间发生的人和事。钟毅没有看到小说内容，但可以肯定，书中一定会有他，也可能会写到李慧娟。孙老师已经知道是李慧娟的揭发导致自己数年的牢狱之苦，但他并不记恨她，只为她惋惜，“处在那个时代，任何人都可能做出一些身不由己的事。”孙老师说，为创作这部小说，他曾两次到滂水镇故地重游，寻找灵感。“应该去看看，你会大吃一惊的。”孙老师建议。
　　滂水镇现在叫滂水区，从县城去有高速公路直达，以往步行需要的二十几个小时缩短为区区三十分钟。钟毅坐在长途巴士上，被车窗外的景色深深吸引。崎岖的马帮路被一条平坦的高速公路取而代之，铮亮的沥青路面，宽敞的双向四车道，逢山钻洞，遇沟跨桥，畅通无阻。这一带地形复杂，山峦起伏连绵不绝，当年修条简易公路都属不易，如今却在崇山峻岭间架起这么一条高质量的快速通道，实在让人叹为奇观。
　　越是接近滂水坝，钟毅的眼睛越是紧张，唯恐漏掉什么，一刻不停地搜寻着记忆中的地貌特征，明显标的。一处也寻不到，变化实在太大，完全象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直到看见滂水坝子和滂水河才依稀找回了当年的印象。平畴绿野的滂水坝增添了好几处大的建筑群，把整个坝子分割成几块，都是为旅游修建的游乐设施和宾馆，度假村等休闲场所。滂水河依然亘古不变地静静流淌着，水泥筑就的堤岸上绿树成荫，鸟语花香。
　　滂水镇上的民居大都改建成规格各异的民宿，但古朴的外貌还被要求保留着，所以整个镇子的风格并没太大变化。改变最大的是中心广场，建起了亭台长廊，花坛喷泉，成为居民们健身休息的重要场所。
　　钟毅避开热闹的街区，钻进僻静的小巷，踏上年代久远的青石板路，心绪沉静下来。他凭着记忆找到几家曾经熟悉的住户，想打听有关李慧娟的消息，可要不就是已换了主人，物是人非，要不就是住着年轻一代，对老一辈的人和事一无所知。所有能想到的线索都中断了，钟毅越来越失望，预感到要在滂水镇的茫茫人海中找到四十年前的李慧娟的蛛丝马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正在这时，他却在参观“滂水镇茶文化博物馆”时得到意外的收获。博物馆由原先的公社革委会那栋古建筑改造而成，具体介绍了滂水镇独特的茶文化发展历史，以及与茶马古道的历史渊源。
　　在原先广播室的位置，钟毅久久伫立，感慨万端。这里已与其它房间打通，建成一间大的展室，讲述茶马古道在滂水镇的历史轨迹，陈列一些有关的文物和遗迹。一队观众在讲解员的带领下来到展室，讲解员娓娓道来，声音吸引了钟毅的注意。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立刻怔住了：讲解员竟然是李慧娟的女伴-----那胖胖的姑娘。虽经岁月沧桑，她却似乎容颜未改，仍然保留着当初的轮廓模样。钟毅尾随观众，一路听着她绘声绘色的讲解，直到参观结束。胖姑娘见其它观众都走了，钟毅仍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友好地问：“同志，你还有什么事吗？”
　　“你真的认不出我了？”钟毅微笑着。
　　胖姑娘仔细打量钟毅，惊呼：“啊呀！阿娟姐的朋友！是你吗？太巧了！你怎么在这儿，来旅游的？”
　　钟毅简单介绍了部队四十年聚会的情况，便急着向她打听李慧娟的下落。问到这个话题，胖姑娘脸色黯然，她邀钟毅坐到博物馆为观众休息安置的长沙发上，深深叹口气：“阿娟姐真是够可怜的！自你们走后，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有时半天不说一句话，怎么问她都不搭理，象傻了一样。有时又会莫名其妙地发狂，把书和衣服撕成一片片，丢得满地都是。我怕她寻短见，日夜陪她在一起。后来有一天，我实在太疲倦，等我醒来，阿娟姐就不见了，到处找不到，我甚至沿着滂水河找了两天，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都怪我，我怎么会睡得那么死！”胖姑娘依然深感自责。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这不怪你！后来就再没关于她的消息了？”
　　“流言不少，各种版本都有，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有人说她去了边境城市潞西，跟人做玉石生意，慢慢发了，赚了大钱。现在是有名的女老板，住别墅，开奔驰，风光得很。有人说她兜兜转转最后又做了演员。曾在保山地区的文艺汇演上见过她登台，还是演女主角，穿绿衣，扎腰带，英姿飒爽，风采依旧。也有人说她早已看破红尘，不问世事。在滇西最有名的慈云庵里削发为尼，法号：慧觉。每日青灯黄卷，诵经念佛，超度芸芸众生。还有人说都是瞎扯，她其实已经不在人世。离开滂水镇后，她直接回了腾冲，那里是她的祖籍，列祖列宗生息的地方。在家族祠堂里一根绳索抹了脖子上吊，也算是魂归故里了……”
　　与胖姑娘分手，夜幕已降临。走在滂水镇的主要街道上，华灯初上，两旁是琳琅满目的旅游纪念品商店，来来往往的都是从未见过的青春面孔，滂水镇正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钟毅恍若隔世，想到胖姑娘说起的有关李慧娟的种种结局，他全都不相信。心里只有一个心愿：李慧娟终于嫁了一个老实忠厚的丈夫，在大千世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相夫教子，相亲相爱，过着普通人家平凡而踏实的生活，直至终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