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六十、六十一

　　六十
　　会议正在进行中，一些人不断地吸着烟，吞云吐雾中，屋子里烟气腾腾，透出一种沉闷的气氛。地板上已有不少烟头，烟气继续弥漫于各个角落。这是正在召开的县委扩大会议，长条型的会议桌西头端坐的是新来的县委严书记。
　　此刻，他把右手里的烟交到左手上，打个手势，继续说道：“另外，我们所要强调的，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任何时刻，都不能放松思想警惕，要小心，也要大胆。对于那些对我们工作、我们的建设有不同看法的人，甚至是已经开始付诸行动的人，我们首先要抵制，要坚决反对。我们不管他是谁，思想上出了问题可不行，要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否则继续下去会犯严重的路线错误，是很危险的事情，不仅对个人，而且对我们的事业都会造成很严重的影响。
　　“我们中间有些同志已经有了这种苗头，正在向前迈进，而且手很长，什么事都想管一管。并且受本人社会经历和思想意识的影响，对社会主义建设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和意见，有些事甚至顶风而上，这是绝对不允许的。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祟，脑子被腐蚀了，这些情况我们都掌握的很清楚，我希望那些人能够迷途知返，彻底清理一下自己的思想，抛弃那些根深蒂固的资产阶级思想，回到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事业上来！
　　“我们有能力、有信心和一切不良因素做斗争，对执迷不悟的一部分人，将采取坚决地打击……”
　　严书记慷慨激昂的声音在会议室回响，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若有所思地听着。长桌北侧的一个老者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半眯着眼睛，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长桌南侧一个二十大几岁的年轻人此刻正斜靠在木椅上，左腿搭在右腿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阳光均匀地从窗子上洒进来，四壁上的红底黑字的大条幅也愈加显得醒目起来，窗外传来工地上工人们呼喊的号子声，让人感到一种热火朝天的激奋气氛，和会议室的情形形成鲜明反差。
　　乡间小路上，栗达观父子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这是栗达观参加完县委扩大会以后，顺便搭一辆马车往回赶。在公社门口碰上了闷头往外走的栗顾田，于是爷俩儿就一块儿做伴往回走。
　　好多天没有回家啦，真不知家中怎么样了，想起汽车接自己走时，都没来得及告诉家人去干什么，家里一定很着急的。栗达观一边想着，一边问起家中的情况，特别是栗津的升学问题。
　　但他不知道儿子这些天也没有回家，而是一直在公社，也不知道家中的情况，他们互相问着彼此的情况，渐渐地都有些默然不语了。因为彼此遇到事情都很相似，都是对持不同意见、有特殊经历人的彻底打击清算。他们明显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一股力量正迅猛袭来，自己好像逆风的航船一样，在风浪中踟蹰前行。
　　“爸爸。”栗顾田扭头向父亲说道，“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好像……”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看，这几天的会议，不管是县里还是公社上，他们都含沙射影，明枪暗箭，话中有话，大有把你马上揪出批斗之意！其实，我们只不过是对一些事情提出了不同意见和看法；再说了，这些事情也都明摆着在那嘛，是有问题，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我们不过是站出来说了一些实话嘛！没错，我们过去是做生意的，是所谓的剥削阶级，但不是已经投身社会主义建设了吗，不能总拿这说事吧！我感觉，这里面有问题，有故事，似乎有人专门和我们过不去！”
　　栗达观默默地听着儿子的话，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此刻，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和刚才赶马车的老汉的对话中。
　　从和老人家的交谈中，他深深地感受到，广大人民群众对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是充满激情和信心的，对建国以来巨大的变化是赞不绝口的。
　　但对随之而来的问题也有着深深的担忧，比如人民公社化、大炼钢铁、阶级斗争扩大化等等，也是有着不同的看法和深深的茫然。
　　这些使栗达观这个对经济和社会问题有着丰富实践经验和独到见解的老人也不禁深深为之担忧，直言不讳地阐述了自己的看法、想法和意见。至于因此带来的麻烦和危险，他没有过多考虑，他只是以自己的满腔热忱来尽自己的责任，只不过是以一个正直的人说了一些正直的话而已。他当然不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波正向自己袭来。
　　此刻他脑海里仍像演电影一般闪现着自己这些天来的来自一线的调查研究，他梳理着千丝万缕的现象与本质。
　　走在前边边走边说的栗顾田见父亲一直没有回话，他不禁回过头来，看了看父亲。只见父亲正自顾自地走着，嘴里似乎在自语着什么，他很奇怪父亲的样子，怎么不说话，在嘟哝什么呢？
　　他正要地父亲说些什么，猛一抬头，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村口，一簇簇的从地里收工回来的人群正懒散地往回走着，显然，人们已经发现了他俩，走在前边的几个年轻人忙撒腿跑过来，边跑边喊：“栗主任回来啦！栗主任回来啦！”
　　村庄的黄昏的寂静被这喊声打破了，圆圆的落日也悻悻地落进了天边的云层里。
　　六十一
　　点燃着的油灯灯芯在“兹兹”地响着，灯头不知是由于供油不足还是微风吹拂，有节奏地跳动着。
　　闪烁的灯光下，是一张布满皱纹的显得很是苍老的脸庞，长着粗黑胡子的嘴唇在微微颤动着，眼皮松懈的眼里噙着几欲滴下的泪水……栗达观一字一句地读着孙女栗津的来信，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感情犹如波涛一般，在胸中起伏澎湃着，有喜、有忧，搀和在一起，好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自从回家后，栗达观从家人口中知道栗津考上了自己为她参谋、建议报考的“华东钢铁机械学校”，这消息使他忘却了其它烦恼，高兴得很。
　　要知道，为报考什么学校，他着时费了一番脑筋。考虑到钢铁事业在当今社会主义建设和国防建设中，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和意义。经过多方思虑，在同栗津商议后，决定报考此类学校，不论是从上述哪个角度来讲，都离不开钢铁。
　　栗津明白爷爷的心思，也深深知道每一个建设者都应该从祖国建设的需要出发，尽每一个人微薄的力量，才能积少成多，形成合力，自己作为其中的一份子，有着责无旁贷的责任和义务。
　　爷爷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正确的，自己唯有努力学习，踏实进取，才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她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到，终于不负众望，考上了理想中的学校，实现了爷爷心中的夙愿。
　　当下，栗达观想着这一切，心里美美的。但高兴之余，却有些许遗憾，孙女去远方上学时，自己没能亲自送送，这无论如何是放不下的。
　　栗津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爷孙俩感情很深。而如今，孩子离家远去求学，自己独立生活，他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亲自去送别，仿佛心里还好受些。而这简单的想法却没能实现，他只感到一种内疚和隐隐的不安。
　　在这复杂的感受中，他又想起栗津在来信中介绍的上学的地方的一些情况，在当前的现实情况中，他感到触动很大。于是，他又拿起信，翻找出那段文字，仔细地阅读起来，细细地品味每一个字，思索着每一个字后面的故事。
　　这时，回来时赶车老汉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老汉对公社化和大炼钢铁谈了自己朴素的看法：干多干少一个样，谁还愿干呀！还有那大炼钢铁的事，这技术活儿咱们哪干得了呀，动员社员们把自己家的铁东西都拿来，有的把自己家的铁锅也拿出来啦，可真够有意思的，拿什么做饭呀！
　　栗达观不愿再想下去了，他扯断自己的思绪，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啊，这都是问题，这都是摆在面前的问题，是需要尽快想办法解决的；否则，任其发展，这本经会唱歪的。”
　　栗达观看着跳动的火苗，欠身站起来，一低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掉在膝盖上的栗津的来信。他连忙拿起，仔细地叠好，取过一旁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插放在里面。看着信封上栗津的字迹，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像捧着一份贵重的物品一样，把信慢慢放入桌旁的一本厚厚的精装的《资本论》的书页里。然后，重新立起，整理一下衣裳，向屋外走去。
　　院子里，静悄悄地，夜已经很深了，一弯月牙挂在天际，把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默默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村落里偶尔响起一两声犬吠，在寂静的夜空中传的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