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六十二、六十三
作品名称:垅上行 作者:润柳 发布时间:2021-04-28 11:23:13 字数:3060
六十二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栗达观凝视着自己办公室东墙上的这块儿匾额,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激动,并伴随着些许的欣慰。他收回盯在匾额上的目光,缓步走向临南的窗户。
秋风清凉地吹着,额头的几缕白发随风拂起,栗达观感到一阵清新。
想到连日来的奔波,那秋雨的泥泞、那沟壑纵横的乡间土路、那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跋涉,更使他不能忘记的是自己与乡亲们的倾心交谈。这些亲见亲历、耳闻目睹,以及这些所衍生来到的信息反馈使他感觉头脑逐渐清晰,一个完整的心头在脑海中形成。
他仰脸望望空中正暖洋洋照着大地的太阳,伸手梳理一下被风吹乱的花白的头发;回转身,回到桌前,从左侧的抽屉里抽出一张信笺,端端正正地铺在桌面上,用一方镇尺压住一角。然后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提笔在砚台里蘸了一下,在砚台边杠了杠,而后,悬腕提笔,略略思索片刻,在信笺上提笔欲书。
正在这时,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栗达观放下手中的毛笔,看看屋门方向,说了一声“请进”。门开处,县委办公室年轻干事小韩走进来:“栗主任,请到会议室去一下!”小韩拘谨地说完,把门带到只留一条缝的位置,走了。
栗达观摇摇头:“这个小韩,也不把事说清就走。”他把手中的笔欲放在笔架上,岂料早已蘸好的墨汁却顺着笔尖滴落在纸上,渗透开来,像是开了一朵墨色的小花,在白纸上格外的刺眼。栗达观看了看,把纸揉成一团,扔在屋角的纸篓里,然后走出办公室,奔向会议室。
会议室里静悄悄地,好像没人一样,栗达观推开虚掩的门,却见县委的几位领导都坐在里面,表情严肃,谁也没有说话。于此,屋里的气氛便有些异样的感觉了。
会议桌一头的严书记见栗达观走进来,仍是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示意栗达观坐下。
待栗达观坐定后,严书记把手中的一份材料让韩干事转递给他。栗达观接过一看,封面上赫然写着《关于栗达观问题有关材料的汇总报告》,栗达观一愣,关于我的汇总报告,什么意思?!
他急忙翻看起来,材料足有十来页之多,随便看了几页,他愈加诧异起来,抬起头,扫视一遍众人。当他的目光与毫无表情的严书记的目光相遇时,他隐约感到一阵寒意从脑后升起,直冲脚底,他大概明白了一些什么。
这时,严书记欠了欠身子,终于开口说道:“栗达观同志,请你仔细看一下手中的材料,对其中反映的问题,首先要有一个正确的对待和认识,希望能够对问题有个说法或者说交代。当然,我们会尊重事实,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栗达观无心继续听严书记的话语,他只是急切而又仔细地读着手中的材料。读着读着,他的脸上不禁露出激愤的神色,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沉寂起来。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的声音,空气也仿佛一下子凝结了一般……
栗达观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办公室的,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他闭上双眼,材料中的每一个字又在脑海浮现,每个字眼都像利剑一样穿在自己的心上。
“资产阶级的投机分子、钻进革命阵营的蛀虫、有海外关系的特务、别有用心的黑色资本家……”等等字眼、词句,一股脑闪现在脑海中。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内容怎么会都落在自己头上,过去的风雨、坎坷,所发生的一切,为什么都变味了?这些恶毒的攻击从何说起,自己多年经营的公司无偿地献给国家、人民,难道是为了投机;反动分子权维明被定性为自己的下属、亲信,有特殊目的;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明的二儿子栗顾商却被说成潜伏海外……想到这些,栗达观内心不禁一阵痛楚,这都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他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他看着屋中的每一件物品,往日熟悉的东西,今天仿佛都很陌生,都在用奇怪地目光回望着自己。
这时,屋外一声自行车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不由自主地、机械地向外望去.只见一个骑车人轻快地瞪着车子,从院内穿过,向大门口驶去。栗达观望着这个人的背影,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六十三
黄昏,四平村村外的乡间土路上,忙碌的农人回家的身影渐次稀疏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陆续地飘出或浓或淡的炊烟,被空中那簌簌地、清凉的晚风,梳成一缕缕、横亘着的轻纱薄雾。
村外布满尘土落叶的小路尽头,慢慢移动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走在层层的落叶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旷野中传得很远。
在一棵老气横秋、枝干交错盘绕的古槐下,此人停下了脚步,仰起头看看古槐;透过槐树枝头依稀的树隙,落日的余晖穿透过来,均匀地洒在他的身上,洒在他那表情沉闷、神情抑郁的脸上。
他抬头看看将要滑下去的落日,似有无限的惆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子斜靠在槐树干上,右手下意识地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香烟;他看了看脚下的落叶,没有点燃,而是夹在手上,若有所思地回想着这些天来发生的所有一切事情。
就在黄昏中的老者凝神沉思的时候,路的尽头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落叶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沙沙”声。声音逐渐向这边传来。
暮霭中仔细看去,来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只见她急急地走着,四下里顾盼着,当她隐约看到老者时,便径自走了过来,边走边说道:“达观,是达观吗?”倚树而立的老者听到声音,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急忙答应了一声,转过身子,向来人方向看去。
栗达观看到老伴苏静云向自己急急地走来,他顿时感到心头一热,赶忙迎了上去。苏静云一路匆匆赶来,有些气喘吁吁,当她看清前面就是自己的丈夫时,便喘息着停下脚步,嗔怪地说道:“你看你,把人急得,怎么跑这里来啦!叫我好找,天都黑了,你还在这溜达什么呀!”
栗达观望着妻子,凄然一笑,自顾自地说道:“是呀,天都黑啦!要不我怎么会在这呢!”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静云,你说我到底属于哪种人呢?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呢?”
苏静云看到丈夫的样子,不再埋怨,而是缓缓走过来,来到栗达观的身边,用手拂下丈夫肩头上的落叶,心疼地说道:“达观,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们何尝不是如此。但是,不管怎么说,你不能消沉,不能自己折磨自己,这样会伤身体的。
“有事要和家人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事情总会弄清楚的,事实终究会是事实,一切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急不得!再说,县里不是还有老罗他们吗,他们是熟悉和了解你的。只要咱们站稳脚跟,那些别有用心算计咱们的人,到头来是要栽跟头的!”
听了妻子的一席话,栗达观的眉头渐渐舒展,精神也似乎一下子好了很多。他激动地拉住妻子的手:“是的,静云,你说的对,这么多年啦,我们一起走过了无数的风风雨雨,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的日子都熬过来啦!为了国家,为了人民,我们问心无愧,这难道是一个‘投机分子’,一个‘走资派’所能做到的吗?!可是当这些东西莫名其妙地一股脑加在自己身上时,一时真的难以接受。有些事情为什么非要扭曲发展,畸形发展,背离真理!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真正感到不安和焦躁的正是这些,至于个人的一些遭遇,倒没有过多的放在心上,只是自己快六十岁的人了,趁着自己还能动,还能为人民做一些事情,等到真的不能动啦,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啦!”
说到这里,栗达观眼里噙满了泪水,再也说不下去啦。苏静云看到这一切,内心不禁一震,一种酸楚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伸出手来,擦掉丈夫脸上的老泪,自己却禁不住抽泣起来,瘦弱的双肩耸动着,泣不成声。栗达观怜爱地把妻子揽在怀里,两位老人相互依偎着,沉浸在一片伤感之中。
正在这时,小路尽头又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且伴随着阵阵焦急地呼喊:“爸、妈、爷爷、奶奶……”
喊声使两位老人从伤感中回过神来。“呀!一定是顾田,贵珍和小民、小群他们来找咱们来啦!走,快走,免得让大家着急!”苏静云说完,赶忙答应着,拉起栗达观一起向外走去。
天此时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天际间犹如被墨染了一般,黑压压地扑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