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01
　　 
　　此刻心里不安的还有那些囚犯们，他们在高墙内虽然与外界隔绝，消息闭塞，但从看守们的只言片语里对外面的形势也有了大致的了解。诸如国共已经合作联合抗日了，小鬼子就要打过来了，Ｌ城岌岌可危等消息在他们之间有着不小的震动。那些刑事犯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那些政治犯，他们认为这些政治犯苦尽甘来，这牢底就要坐穿了，也许明天就会被释放；可政治犯们却没有这样乐观，他们深知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段时间里，犯人们各有各的心思。
　　当郑天祥派人将他们全部带到操场上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互相用眼神交流着，没有了往常放风时的喧哗。今天也许是他们生命的终点，他们不想被人嘲笑，因而都挺直了胸膛。
　　操场四周是那些持枪的士兵，令人不解的是他们并没有如临大敌的紧张，那种松懈的状态像是初入伍没有找到感觉的新兵。奇怪的是高墙上也没有出现虎视眈眈的机枪，只有一身戎装的郑天祥表情严肃地站在高台上在注视着他们，这让那些犯人们反而摸不着头脑不知所措。
　　“我今天将你们集中到这里是想告诉你们小鬼子就要打过来了。”郑天祥停顿下来，观察着大家的反应，操场上发出了嗡嗡声，郑天祥两手向下按了一下，嗡嗡声立刻停止了，“你们都是中国人，都有杀敌守土的责任，因此，我不管你们以前做过什么，但在外敌面前那都是鸡毛蒜皮，所以我要求你们拿起枪和我一起上前线打鬼子。”
　　操场上的嗡嗡声更大了，有些人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还有不少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恐不安。郑天祥有些不解，刚才一个个还人模狗样地装英雄，一听说打鬼子就变狗熊了，难道打鬼子比死还可怕？于是提高了声调：“这不是和你们商量，这是命令，你们可以不服从，重新回到你们的监牢去，但是，一旦城破，你们的结局会比在战场上更惨。”
　　有几个想回到监牢的人听到郑天祥后面的话又走了回来，他们相信郑天祥说到做到，这不是征求他们的意见，这是强求。果然，白副官拿出了一个名册，他们的命运就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本本上面。
　　白副官正准备念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武参谋长到了。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因而气恼得脸色都变了。这个郑天祥太无法无天了，那些刑事犯就不说了，郑天祥应该知道如果放了政治犯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上峰怪罪下来，他也要跟着吃瓜落。
　　武参谋长走到高台上，这一路赶得急使他有些气喘吁吁。他用手帕擦着汗，一边冷眼地看着操场上的犯人们，心里有些庆幸，幸亏来得快，一切还来得及。
　　郑天祥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没想到武参谋长消息倒来得快。做这事之前，他就料到武参谋长一定会阻拦，因而对武参谋长采取了保密措施。今天劳军队伍的出现，郑天祥看到了机会，他在接待劳军队伍之前就吩咐白副官做了周密的安排，等生米煮成了熟饭，武参谋长就是想反对也迟了，可他还是没有瞒得了武参谋长，这武参谋长倒是神通广大。
　　转瞬间，郑天祥便将对武参谋长的不快丢到了一边，武参谋长既然来了，这事就要得到他的认可，他朝武参谋长点点头，心里却在想今天要费一番口舌了。
　　武参谋长也换上了笑脸，将心中的不快深深地藏起来，他走向郑天祥身边：“师长，你这是……”
　　“目前不是兵力不够吗？我在动员这些人参加我们的抗战。参谋长，你来得正好，给他们讲讲话，鼓鼓士气。”
　　郑天祥想先入为主，武参谋长才不上这个当：“师长，这个事恐怕还得好好商量一下。”
　　武参谋长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是想在不翻脸的情况下给郑天祥留下改正的退路，郑天祥是明白人，应该能体谅他的良苦用心。
　　“参谋长，你能让上峰给我们派来援兵吗？”
　　郑天祥这个问题太尖锐了，他明知武参谋长做不到还这样问，这就是在堵武参谋长的嘴，变相让武参谋长同意他的做法。这郑天祥太不地道了！武参谋长心里的不快被重新点起，他断然地说：“即使兵力不够也不能用他们。”
　　郑天祥反唇相讥：“你还有更好的人可用吗？要有我就听你的，不然就得听我的。”
　　“你就不怕上峰追责吗？”
　　“追责？”郑天祥冷笑一声，“委员长不是说过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敌之责吗？他们不是中国人？就没有这个责任吗？”
　　“这些都是有劣迹的人，你难道就不怕他们在战场上反戈？万一出现了这种情况你怎么办？”武参谋长语气放缓了，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他认为这临阵倒戈的事十有八九会发生，他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就是想提醒郑天祥，这个责任太大了，谁也负不起。
　　郑天祥笑了，笑得很豪爽：“我认为不会出现倒戈的事。即使有这个万一，你看这样布防会有问题吗？”
　　郑天祥让白副官在地上铺开地图，对武参谋长说出自己的打算：“这样还有问题吗”
　　郑天祥考虑得已经很周到，武参谋长无话可说了。在武参谋长沉默的时候，郑天祥不想给武参谋长思考反击的时间果断地命令道：
　　“白副官，按原计划宣布吧。”
　　 
　　02
　　 
　　十月剪了头发洗了澡，换上一身干净的军装，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丝毫囚犯的影子；他现在是一个军人了，一个可以施展抱负的中国人。而这个给了他这一切的正是他的宿敌郑天祥，他因此不得不对郑天祥刮目相看，佩服郑天祥的勇气和魄力，能够在关键的时候顶住压力做出决断，将他们这些犯人编入了暂五十师。没有超凡的勇气是无法做到的。
　　郑天祥并不信任他们，对他们是利用，十月是心知肚明的。不过他甘心被利用，这个利用才是他的机会。所以当郑天祥宣布决定的时候，他就做好了思想准备，这是他报效国家的机会到了，至于他和郑天祥的恩怨在强敌面前也只能搁置了。
　　“十月，你就甘心被他们利用？”一起做牢的老王悄声地问十月。他也是个政治犯，在狱内的时候他就盼着能有机会逃出监狱。出于监狱的防守严密，他一直没找到越狱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已观察很久了，从这里逃走不是不可能，因此他不想错过这次归队的机会，最好十月他们能和他一起行动。
　　十月洞悉了老王的心思，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们的谈话，然后压低声音对老王说：“放弃你的想法吧，我不走，你也不能走。”
　　“为什么？”老王有些弄不懂十月了。
　　“老王，小鬼子就要进攻Ｌ城了，你说我们这时能当逃兵吗？再说，组织上如果知道我们有机会打入暂五十师会同意我们撤离吗？”
　　老王沉默了。
　　“我们有机会参加这支队伍的抗战，用我们的实际行动来影响他们不正是我们的责任吗？”
　　十月看了一眼缄默不语的老王，知道这一番话虽然没有完全说服老王，但至少打动了他，老王目前不会去做傻事了。他对老王说：“你去和他们谈谈，告诉他们这时离开暂五十师是可耻的；另外别看他们对我们的看管很松懈，其实是外松内紧，即使想走也走不脱，弄不好还会吃枪子。”
　　十月送走了老王，他又去找郑天祥了。他是郑天祥任命的这支临时队伍的队长。从表面上看，郑天祥没有派人来管理他们是对他们的信任，其实将他们放在突出位置和要用他们去堵枪眼一般无二，是要他们在抗敌的战场上自生自灭，可十月他们却别无选择。所以十月去找郑天祥希望郑天祥能够多给他们一些好的武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都是些废铜烂铁，他们要在打击小鬼子的时候增加生存的本钱。
　　郑天祥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十月：“我哪有那些装备啊？要是有早就发给你们了，想要好枪自己到战场上去夺吧，小鬼子有的是。”
　　十月有些气结却又无可奈何。郑天祥明摆着不信任他们，不肯将好的装备发给他们，他们又不能去抢，十月忍气吞声近乎央求：“师长，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们都是中国人，明天上了战场就生死两茫茫。我们并不怕死，可我们想在死前多杀几个小鬼子，我们就想要几件顺手的家伙啊。”
　　郑天祥显然被十月恳切的言辞打动了，他半晌没有说话，在一番思索后他对十月说，“你先回去吧，我来想想办法。”
　　第二天，在十月他们开赴战场的时候，郑天祥派人给他们送来了一批枪械和子弹。让十月欣慰的是这些装备里面还有两挺机枪。
　　 
　　03
　　 
　　那一年，一个赤日炎炎的日子里，天上没有一片云，也没有一丝风，十月只能掀起衣襟不停地煽着。那微弱的风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炎热，刚擦去的汗水转瞬间又冒了出来；脚下的路蒸腾着热气快要燃烧了，他想象着即便在蒸笼里也不过如此。他麻利地将肩上的担子换了一下肩，喘了一口粗气。那一百多斤重的担子让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为了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挑脚钱他咬着牙不敢休息，在挥汗如雨中走得很艰难。
　　十月挑的是修路用的石灰，装好担子时过了一下镑，镑上的数字指向一百六十斤。这样的担子在天凉快时，十月挑起来会毫不费力，在天热时挑这样重的担子他就吃力多了。监工不怀好意地递过来一根竹签，十月接过来插在腰上，这是他晚上结账的凭证，他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终于到地方了，十月轻轻地放下担子，倘若放重了石灰会溅出来斤数也就会不够了。这里的工头太刁，装挑时过秤到地方还要过秤，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斤数不够一律扣工钱，所以这一路十月都特别小心。
　　工头接过竹签瞄了一下上面的数字，将磅秤上的数字调到相应的位置，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这数字不对？十月难以置信地看向磅秤。磅秤的砣有点垂头丧气，这些微之差并不能说明什么。十月想和工头理论，挑脚老王拉住了他。
　　十月意识到他的冲动，向老王感激地一笑，将一口气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如果理论起来，他今天将会被扣除更多的钱。
　　一个下午十月都在想着这件事，那股气一直憋在心里。此刻如果允许的话，他一定会揍工头一顿，看他今后还敢不敢欺负人；可他现在只能想想，因而感到很憋屈。他不想在这里干了，想一走了之，这也只能是个想法而已，他没有地方可去。
　　晚饭后，老王找到他，很神秘的样子，十月跟着老王来到没人的地方。老王在漆黑的野外停下了脚步，十月无法看清他的脸因而看不到他的表情。十月猜测老王一定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讲，但又不想被别人听到，才躲到了这没人的地方；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可能，老王也许是故弄玄虚想让他从下午的气愤中解脱出来。
　　“你听说了吗？红军要打过来了。”
　　老王说的是这事，十月有些不以为然。这个消息他早就听说了，哪里还需要老王告诉他？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我说的是红军离这里不到百里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可也用不着这样神神秘秘。十月淡淡地说声“回吧”，他望了一眼隐藏在黑暗中的工棚开始向那里走去。
　　“难道你不想去投红军？”老王在他身后说。
　　这可是要杀头的话，十月开始理解老王了，他走了回来：“去，为什么不去？”
　　那天在十月的坚持下，他们将工头绑到了野外揍了一顿后大声地告诉工头，他们要去当红军了，以后发现他再欺负人就不是打他一顿这么简单了。十月看到工头惊吓地张大了嘴。
　　这是十月走向革命的开始，他常常会想起这个晚上，那是一个走向新生活的开始。今天同样是个晚上，他走向的是抗日的前线。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他想他以后也会记住这个晚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