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五十二、五十三

　　五十二
　　这是一个打谷场，地面平平整整，很是宽阔，四周仍堆积着不少秋收后留下的谷草之类的东西，横七竖八地倒卧在那里。场子中央此刻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们，有老人、年轻人和孩子。他们或坐或立，摩肩接踵地挤在一起，有的甚至爬上了四周的谷草堆上。人群中有的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的在踮起脚尖、伸着脖子往前张望。一些个戴着白羊肚手巾的老汉吧嗒着烟袋管，闷在一边抽着烟，于是人群上空便“云雾缭绕”了。几个淘气的小孩子则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不时招来几声责怪。
　　在人群的最前面，谷场边上的几间房屋的前面是并排的一溜儿桌子。此刻，桌子后面坐着一排人，中间位置是一个三十来岁，戴一顶草绿色军便帽、穿一件绿色军大衣的人，此刻正站立在一排桌子中间位置，慷慨激昂地说着。
　　“乡亲们、各位同志们，我们的革命事业已经取得了胜利，并获得了很大的成就，鲜艳的红旗已经就要插遍祖国的山山水水。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是多么令人鼓舞的事情。但是，在人民高兴欢呼的时候，我们不要忘记，还有一小撮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在咬牙切齿的诅咒。因为我们的革命触动了他们的利益，革了他们的命，所以，他们咒骂革命，咒骂我们的事业，咒骂整个世界，咒骂革命人民、包括在座的每一个人；有的甚至摩拳擦掌、蠢蠢欲动，要和我们一试身手，向我们开始反攻倒算！我们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此人做了一个摊开双手的姿势，像是在询问，像是在引导。接着话头又说道：“毫无疑问，我们坚决不答应，我们不会被吓倒，我们不会妥协，我们只有斗争，只有专政，用我们的双手紧握枪杆子，对这些反动落后分子，展开我们的攻势。”
　　他一连说了几个“我们”，确是强调了更多的语气，表明了某种态度：“今天到会接受人民批判的是一些‘右派分子’，让我们开始对他们的批判吧！”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强有力的手势，最后手指指向桌子前面站立着的几个人。
　　桌子前面面向群众，站立着几个人，在荷枪实弹的民兵的押解下，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刚才的演讲者把指向这几个人的手指收回来，说道：“我就说这些，下面由群众代表发言。”说完，他摆弄了一下军大衣，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只香烟，接着又掏出一只很精致的打火机，“嚓”的一声打着火，蓝汪汪的火苗迅速燃起。他低头把香烟凑过去，“兹兹”地引燃后，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一个可能是群众代表模样的人走向了桌子旁……
　　这时，已经来到打谷场、爬上旁边一座谷草堆的林向平正疑惑地望着这一切。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打谷场的一切，但眼前的一切，又让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再开什么会？人们在干什么？这时，他突然发现前面站立着的人中有暗中搭救栗达观爷爷的丁二贵。“咦？他怎么也在这里？”
　　更使他惊异的是，桌子后边坐着的一溜人里边竟还有自己的姐姐林玉芳，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姐姐怎么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一头雾水，迷惑不解。
　　正在思虑的时候，突然自己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心里也有些发慌。他想起自己一大早从学校走回来，还水米没打牙，正长身体的年纪，着实有些吃不消。先不管这些啦，回家吃点儿东西再说。
　　虽说家中没人，但放钥匙的地方他是知道的。想到这，他从谷草堆上滑下来，和等在下边的大黄狗一起向家中奔去。这时，打谷场的人群有些骚动，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似乎也都不想参加这样的会议，都想挪动脚步回家。
　　林向平一溜小跑回到家门口，他惊喜地发现家门已经开啦！是谁回来了？他满腹狐疑地走进院子。院子一角篱笆栏里圈着几只羊，羊儿看到有人进院，“咩咩”地叫起来。院里的羊叫和脚步声，惊动了屋内的人，一个声音传过来：“谁呀？”
　　林向平听出是爸爸的声音，于是高兴地喊道：“爸，是我！”
　　“啊，是小平呀！你咋回来啦！”屋内的人显然已经听出声音，随着说话声，从屋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只见他面色黝黑，背已经有些微驼，这就是林向平的父亲林水河，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
　　当下，林水河看到儿子，也十分高兴，他拉着林向平的手，把儿子迎进屋内。几个月不见，他心里真有许多牵挂和思念，眼见着儿子一天天长高，作为父亲，心中自然十分高兴和自豪。
　　说实在的，在几个孩子中，他最偏爱的就是林向平了。儿子很懂事，在家时，常和自己一起下地干活，庄稼活一看就明白怎么做，比别人做的又快又好；且心灵手巧，自作的捕鼠夹子，十分好用，灭老鼠效果极佳。自做的横笛，吹出来的声音一点儿也不比商店里卖的差。甚至为减轻劳力付出，还在自家水井上架了一个滑轮，提起满满一桶水真的感觉轻松许多。他还有许许多多的点子和“发明创造”，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但他有时候又很内疚，总觉得对不起儿子。从读书这件事来说，儿子很聪明，多读一些书才是正路。可自己没有能力供儿子继续深造，尽管懂事的儿子什么都不说，但心里的渴求，作为父亲是明明白白的，对此，他很是自责。
　　不过，现在好了，不管怎样，儿子又能继续读书了，这每每想来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情，他从内心深处感激那些能使儿子以及像儿子一样可以继续读书而做出努力的人们。这样，尽管每日仍是辛苦劳作，但心中是畅快的。
　　此时，他看着大口大口吃着玉米面饼子的儿子，心中涌起一种怜爱之情。
　　林向平一边吃着，一边想起了谷场上的事，开口问道：“爸，打谷场上开什么会呢？怎么那么多人？”
　　“哦，你上那去了？”林水河问道。
　　“嗯，我刚才回到家，家中一个人也没有，是咱们的大黄领我去了打谷场，我才看到的。”
　　“他们好像在开什么批斗会，我也不太清楚，我一早就放羊去了。”
　　“啊，批斗会？还有一个讲话的人，穿一身绿衣服，好像是个领导，你认识他吗？”林向平继续问着。
　　“一身绿衣服，啊，可能是区里新来的副区长，叫什么刘行贵，听说是个部队转业干部。”
　　“啊，新来的副区长。”林向平若有所思地应着，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正要继续问父亲。
　　这时，街道上传来一些喧哗声，好像是打谷场上的批判会散会了，院门一响，院子里传来了说话声。屋内的父子俩循声向外望去，只见林向平的母亲杨修花和姐姐林玉芳双双走了进来，林向平来不及对父亲说什么，急忙迎了出去。
　　五十三
　　“……我这里的工作基本结束，不久就能回家同你们团聚了。分别这么些日子，真是太想念你们了，夜里做梦也时常梦到你们，让人不能入睡。还好，很快就要回去啦，就能见到你们了，心里很是高兴。
　　“但这次回来，并非仅思念而归，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全国都兴起了建设社会主义的高潮，这是让人感到高兴和振奋的。但其中也有不少的盲进和失误，这不仅表现在经济建设，而且涉及到各个领域。因为我们在这些方面还没有经验，甚至连教训也没有，因此如何使各项事业顺利正常发展，则显得尤为重要了。
　　“此次回乡，大多基于这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能亲眼见到家乡人民建设国家的热情，也是很令人高兴的事情。
　　“尽管现在这里的生活条件较好，饮食习惯、气候环境都比较适宜，真有些让人流连忘返。但作为一名革命干部来说，如果总以个人利益为重，从个人得失出发，仅为自己着想，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干部，就愧对组织多年来的陪养和教育，是极不应该的。
　　“好了，就说这些吧，小津现在成绩怎么样？快毕业啦！更要加强学习，掌握为人民服务的本领，毕业后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小群和小民也都上学了吧？这两个小家伙，爷爷可真想你们了，家中一切都好吧，见面再详谈。
　　
　　祝全家安康！
　　达观”
　　
　　栗津伏在桌子上读着爸爸递给自己的爷爷从南方寄回来的信，读罢来信，她仿佛又看到了爷爷那和蔼可亲的面容，对自己的谆谆教导又在耳边回响。自从铁路边斗反革命分子那次见过爷爷之后，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爷爷啦，如今读到爷爷的信，她感觉亲人就在身旁，正对自己说着信上的事情，她的眼睛不禁有些湿润，心里默默呼唤着“爷爷、爷爷，我想你”。
　　爷爷不在身边的日子，她总感觉缺少了些什么，心中没有底。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毕业了，又面临一次人生的选择，此刻，多么需要老人家在身边给予指导呀！但一想到爷爷很快就要回家了，很快就能见到亲爱的爷爷啦！她内心不禁十分激动，甚至埋怨时间过得太慢了。她想象着见到爷爷的情景，不禁偷偷地笑了。
　　在一旁吸着纸烟的栗顾田，没有注意到女儿的神情，正拿着一份印有大红圆印章文件之类的东西看着。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皱，烟雾中，微黑的、棱角分明的面庞，显得很是凝重。
　　此刻，堂屋中传来钱贵珍喊大家吃饭的声音，大家这才想起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栗顾田放下手中的纸张，把烟头在柜角边捻灭，然后，缓慢地站起身来。这时，他才发现栗津还在拿着爷爷的来信发呆，他看到女儿的憨态，笑了，走过去对栗津说道：“怎么，想爷爷了吧？”
　　栗津回过身来，见是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点了点头。栗顾田接着说道：“很快就能见到爷爷啦！走，先吃饭去！”随后和女儿一起来到饭桌旁。
　　这时，大家都已就坐，小栗民和小栗群两个小家伙还在用筷子头蘸碗底的水，在桌子上划拉着今天在学校学的字，一笔一划还蛮认真哩。
　　苏静云见栗顾田和栗津都过来了，便招呼大家一起来吃饭，同时对儿子说道：“顾田，你今儿上午到哪去啦？”
　　栗顾田对扯了一把小木凳边坐边说：“区里来人通知我去开会，这不领回来几份通知，说是不久就要在我们村召开批判右派分子的大会，还要人们按名额提供和找出右派分子，还明确了指标要求，涉及到多方面的事情。我也说不好是什么感觉，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标准订得有点儿过火，涉及面较大，不好掌握。正好咱爸就要从南方回来啦，等到家后，我在详细和他说，拿个主意。”
　　苏静云和大家听完顾田的话，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便都不再言语，默默地吃起饭来。栗民和栗群不知怎么回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两个小家伙显出一副茫然的样子。
　　饭菜的香味惊动了院中晒太阳的小猫，它踮着脚尖轻轻地溜进来，爪上的肉垫踩在地上发出轻轻的“扑哧”声。它跳上饭桌旁的一个小木凳，瞅着桌上的饭食，发出“喵喵”的叫声。
　　栗津吃饭快，三下两下便把手中的馍和碗中的饭吃下去了，并特意给小猫留了一些，然后，端起饭碗把剩下的粥倒在了小猫的饭盆里。小猫停止了喵叫，急促走过来，吃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呼喊声：“栗津、栗津，栗津在家吗？”栗津听到喊声，忙放下手中的碗，侧耳一听，听出是林向平的声音。原来，两人约好，午饭后一块儿去学校，过了礼拜天，明天就得上学啦。
　　当下，栗津答应着，跑出屋门，把显得有些拘谨的林向平迎进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