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张盘之死

　　天启四年（1624年）三月，因不肯巴结阉党权贵，袁可立被迫辞官致仕。武之望接任袁可立的职务，成为了大明帝国的第三任登莱巡抚。
　　
　　武之望，出生于公元1552年，字叔卿，陕西临潼县人，万历十七年进士，明末著名医学家。武之望在万历四十八年完成了《济阴纲目》十四卷，那是一本关于“妇科”的医学名著。
　　
　　天启年间，武之望被世人誉为“关中鸿儒”，毛文龙则在背地里称其为“郎中巡抚”。
　　
　　打仗外行、擅长看病的武之望能成为第三任登莱巡抚，跟天启四年的内阁首辅顾秉谦有很大的关系。武之望曾给顾秉谦的爱孙治过疹疾，俩人关系不错。
　　
　　登莱巡抚是一个“肥差”。每年，通过“登莱海运”从登州运到皮岛的粮饷，价值数以十万两计。袁可立前脚离开登州，通过顾秉谦加盟“阉党”的新任巡抚武之望，后脚进驻登州总督府。“儒医”武之望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对每一笔从登州运往皮岛的粮饷，一律“剽掠三成”。
　　
　　整个天启四年的夏天过去了，毛文龙却对武之望的贪污行为视若无睹、不闻不问。
　　
　　原来，武之望只是一个前台人物，其“剽掠三成”之所得，流入武之望个人腰包的，非常少。从天启四年开始，魏忠贤在天启皇帝朱由校的授意下，对东林党代表的江南富商阶层加征商业税。得益于财政的充盈，魏忠贤、顾秉谦2人在年轻的皇帝面前“唱双簧”，成功地把朝廷核准发往东江镇的军饷提高了百分之四十。最后，在武之望的“努力工作”下，提高的那部分军饷，最后落入了阉党权贵的腰包。
　　
　　毛文龙对武之望背负的“政治任务”心知肚明，因为魏公公曾差人到皮岛，替武之望向毛文龙“打招呼”。在自身利益没有受到重大损害的前提下，属于阉党派系的毛文龙对武之望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然而，在耿仲明从日本回到皮岛前，毛文龙与武之望2人却出现了不和，双方的矛盾一度惊动了大明帝国的天子朱由校。一切源于一个由登莱巡抚武之望一手泡制出来的大项目——南关运河。
　　
　　原来，在天启四年的秋天，坐稳登莱巡抚的位置后的武之望变得不老实了。年过70的他主动拉拢旅顺的张盘，欲通过大搞军事基建项目，贪污吃回扣，借“南关运河”的项目中饱私囊，大捞一笔。
　　
　　南关，是金州卫城与旅顺半岛之间的狭窄地段。按照武之望的设想，通过在南关开凿运河，可以把没有水师的金兵全部挡在运河的北面，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思洛为首的葡人船队离开皮岛的当天，毛文龙于傍晚召集众将开会。
　　
　　“目前的情况，大家也了解。旅顺的张盘不听我的劝告，非要听武之望的话，在南关开砸运河，他们会在这两天动工……今天举行的会议，是商讨进驻大、小长山岛的合适人选。”
　　
　　毛文龙话音刚落，只听辅帅尤景和说：
　　
　　“在南关开凿运河纯属胡闹！即使让武之望、张盘2人把运河凿出来了，在严冬，运河会结冰的，金兵一样能过河。”
　　
　　王辅跟随尤景和发表自己的观点：
　　
　　“这事都怪张盘！武之望不懂军事，他张盘懂的！现在，朝廷已经下旨，让我们东江镇分兵协助他们开凿运河，这不是给我们添麻烦吗？魏公公明明知道，我们与金人的陆上游击斗争区域，集中在北面的‘宽甸六堡’，现在却让我们分兵，哪来这么多的兵力？”
　　
　　“不凿运河，武之望哪来新的朝廷军费呢？在本军师看来，张盘被武之望用金钱收买是假，他不是爱财之人；张盘想借武之望的权势，分我们皮岛的实权，那才是真的……如今的京城锦衣卫副千户、耿将军的亲舅舅何三宝，当初被朝廷革职查办，背后，有他张盘的暗中运作。早在沈有容辞任登莱总兵之时，张盘就已对毛都督阳奉阴违了。”
　　
　　因天启四年正月的刘爱塔降明事件，金人在辽南半岛的统治遭到了重创，“南四卫实空其三”。战后，在阉党的刻意吹捧下，原属于袁可立的首功，归到了毛文龙的头上。“朝中有人”的毛文龙在天启四年的春天荣升正一品左都督，位列大明帝国武官之首。
　　
　　听完“狗头军师”陈良策的话后，毛文龙说：
　　
　　“不管张盘出于何种目的，对我们皮岛而言，分兵长山群岛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事情。这是魏公公的意思，他让我们协助开凿运河的张盘。我基本可以确定，‘南关运河’项目里面，存在着属于魏公公的利益分肥……”
　　
　　毛文龙停顿一下，接着扭头看向义子毛承禄的位置，笑着说：
　　
　　“禄儿，你怎么看？”
　　
　　明眼的人都看出，毛文龙想让在上半年被朝廷提拔为东江镇从三品指挥同知的毛承禄，进驻长山群岛。然而，毛承禄却不想去。
　　
　　“宽甸六堡的游击斗争很激烈，这一点，义父知道。平日里，我有一半的时间坐镇皮岛北面的‘铁山堡’。如果我离开皮岛，谁有能力主持针对‘宽甸六堡’的游击战？”
　　
　　铁山堡，是一座古堡，位于朝鲜平安北道西部沿海的铁山半岛。铁山半岛位于西朝鲜湾，自古为朝鲜的领土，今天属于北朝鲜的铁山郡。从天启三年（1623年）的李倧上台伊始，有求于毛文龙的朝鲜国王李倧，把铁山半岛连同铁山堡借给了毛家军使用。公元1624年，在毛承禄、陈继盛2人的努力下，铁山半岛已经成为了皮岛军民的“大粮仓”；另一方面，铁山堡亦成为了拱卫皮岛的北门户，以及东江明军骚扰“宽甸六堡”的陆上军事基地。
　　
　　毛文龙要义子毛承禄把铁山半岛这块肥肉让给别人，太难为他了。而且，毛承禄的朝鲜妻子、“高丽美人”金若琳，也不愿意去长山群岛。
　　
　　金若琳是朝鲜国王李倧留在皮岛的特务。
　　
　　“镇守铁山堡非少帅莫属！”
　　
　　陈继盛力挺毛承禄留在铁山；随后，大总管陈有时亦表态赞成陈继盛的意见。
　　
　　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耿仲明，发现一个人正对着自己坏笑。
　　
　　他是因裙带关系、而被毛文龙特许列席军事会议的沈冬浩。因天津沈世奎的养女、“东江第一美人”沈冬梅深得毛文龙的宠幸，沈冬浩被皮岛的人们称为“沈舅爷”。
　　
　　毛文龙随后把目光投向了耿仲明。
　　
　　……
　　
　　天启四年（1624年）农历十月下旬，入冬前，耿家军将士以及将士们之家眷，共计2万余人，跟随耿仲明、孔有德2人进驻大、小长山岛。同一时间，王辅的部队亦进驻广鹿岛。进驻当天，阳光明媚、碧空如洗，两支庞大的搬迁队，从日出忙到日落。
　　
　　在耿仲明看来，好天气正是好兆头。
　　
　　“兄长，一片荒芜啊！岛上才有一百来户原住民，而且什么都没有！”孔有德对耿仲明说。
　　
　　耿仲明笑着回应孔有德：
　　
　　“如果不是一片荒芜，这么大的一块地盘怎么会轮到我们耿家军进驻呢？好好休息吧！明天开始，我们就是‘拓荒牛’。”
　　
　　......
　　
　　天启五年（1625年）正月初六凌晨，大明帝国的子民还沉浸在新年的喜庆当中，金兵终于对“南关运河”发起行动了。
　　
　　正月初六天亮时分，由登莱巡抚武之望亲自任命的“南关运河”项目总负责人、山东明军指挥同知，朱国昌，率领从南关撤退的几百明军残部以及几千余名汉人民工，出现在旅顺堡的北城楼下。
　　
　　马背上的朱国昌在晨曦中朝北城楼上的张盘守军大喊：
　　
　　“金人追兵在后面！快放本将军进城！”
　　
　　张盘的部众知道朱国昌是登莱巡抚武之望的亲信，遂乖乖开门。平日，在公开场合，官品低张盘一级的朱国昌经常在张盘面前颐指气使，而张盘每次忍气吞声、唯唯诺诺。
　　
　　吱——
　　
　　当旅顺堡北城大门被打开后，城外的民工队伍出现了异动。
　　
　　在民工队伍中，有一百余人向城外的朱国昌部队发起了偷袭。其中，一名18岁的小民工直指马背上的朱国昌，小民工把怀中之匕首当作飞刀，对十米内的朱国昌反手一扬。
　　
　　啊！
　　
　　朱国昌手捂咽喉，坠马而亡。
　　
　　杀死朱国昌的，是参加过旅顺大战的佟盛年。
　　
　　朱国昌的突然阵亡导致城外的明军士兵、山东民工陷入了混乱与恐慌。旅顺堡北城楼上的旅顺明军参将，急忙下令关闭城门。然而，参将的命令已经无法传达到守卫北城大门的明军校尉了。守门校尉被缴获了朱国昌战马与弓箭的佟盛年瞄准，一箭穿心，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身穿白色棉甲的女真骑士轻而易举地避过了旅顺堡城楼上射出的箭矢，风一般地出现在战场上，迅速与身穿民工服饰的佟盛年部众汇合。此时，潜伏在三万人的民工队伍中长达三个月的佟盛年部众，已经战死一半人，他们没有护甲，没有头盔，只有短匕首。
　　
　　嘶！
　　
　　白甲骑士策动强壮的黄骢马，直接撞飞了一名试图关闭城门的明军守兵。动作不停，凶悍的白甲骑士举起手中的一双铜锤，左砸右抡，大杀四方。铜锤所过之处，明军士兵非死即伤。
　　
　　杜度，镶白旗旗主，大汗努尔哈赤的长孙，已故“废太子”褚英的嫡子。褚英在公元1615年被努尔哈赤处死时，杜度还是一个未成年少年。虽然父亲获罪而死，但努尔哈赤还是很喜欢杜度这个长孙，多次当众赞扬杜度，称其继承了爱新觉罗氏的善战之风。
　　
　　1624年春天，因跟随大贝勒代善招抚喀尔喀蒙古部落的“蒙奸分子”有功，杜度被努尔哈赤封为贝勒。
　　
　　轰隆轰隆轰隆……
　　
　　一支由六千女真人组成的骑兵部队，在手持铜锤的贝勒杜度之引领下，从旅顺堡的北城大门杀进了城内，上万只马蹄扬起了遮天蔽日的尘土，声势浩大。与此形成反衬的是，居高临下的明军士兵射出之弓箭，凌乱而没有力劲，那是平日疏于训练的表现。
　　
　　张盘的副将张仲二，率领旅顺堡内已经堕落腐化的张盘军发起逆袭，企图把来犯之敌打回城外。张仲二的努力最终成了无用功，张盘部众很快在巷战中败下阵来，幸存的士兵纷纷向白玉山撤退。至于身处登州府的杨国栋留在旅顺的山东水师，从老虎尾半岛闻风而南逃。
　　
　　自从新任登莱总兵杨国栋、已故登州指挥同知朱国昌带领其部众进驻旅顺堡后，整支旅顺张盘军的风气变了。杨、朱2人除了给张盘带来了“南关运河”项目的专项经费、一万余名协助旅顺军民开凿运河的山东籍民工外，还给旅顺军民带来了声色马犬、灯红酒绿。公元1624年盛夏，“南关项目”正式上马前，一家由杨国栋、朱国昌、张盘3人合伙经营的公办大酒店（大型夜店兼高级妓院）在旅顺堡内盛大开业。短短几个月，那支崇尚艰苦奋斗、曾三次抗击金兵入侵旅顺的张盘军，变了。上至主帅张盘、下至普通士兵，讲吃、讲喝、讲享受。就连张盘自己，都变得贪生怕死了。
　　
　　忠君爱国的张仲二在巷战中战死。割下张仲二头颅的人，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阿巴泰。
　　
　　阿巴泰，出生于公元1589年，比皇太极大。阿巴泰是大汗七子，皇太极是大汗的第八子。公元1592年出生的皇太极在1615年被大汗任命为正白旗旗主，后于1616年被任命为“四贝勒”；然而，阿巴泰在父亲努尔哈赤的有生之年，一直未被封为贝勒，被女真贵族们讽刺为“老贝子”。努尔哈赤生前，阿巴泰的财产只有挂靠在正蓝旗的2个牛录而已。
　　
　　阿巴泰混得如此不济，并不是因为他不努力，也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差。阿巴泰是大汗的庶子，其母亲为“伊尔根觉罗氏”。伊尔根觉罗氏为女真人的八大姓氏之一，满语的意思为“平民”。
　　
　　性格决定命运，出身决定起点。
　　
　　刘爱塔降明事件中，旅顺遭到了兵劫。“复州反正”昙花一现后，旅顺在新任登莱巡抚武之望的刻意扶持下，重建得很快。海量山东军民的涌入、“南关运河”的专项经费、把旅顺堡打造成“红灯区”的政策倾斜，让旅顺堡的各行各业欣欣向荣，其大有取代皮岛而成为东江镇中心之势。
　　
　　然而，这一切良好的势头，随着金兵的四攻旅顺，截然而止。
　　
　　金人的马蹄在辰时的旅顺堡内的青砖长街上肆意飞踏，措不及防的旅顺指挥使张盘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光。按照后金境内的间谍所发回旅顺堡的确切情报，大金汗国的努尔哈赤中风了，所以，杨国栋、朱国昌、张盘3人都放松了警惕。
　　
　　当局者迷，六神无主的张盘以为情报有误，却不知道旅顺堡这座坚固的要塞是被蜕变堕落的自己从内部攻破的。
　　
　　向广鹿岛、登州府放飞了两只信鸽后，张盘带着三百名总督府的卫兵冲到了大街上，意图突围至险要的白玉山，与山上的旅顺明军残部汇合。然而，在卫兵们的内心里面，主帅张盘已经不是当初那位艰苦奋斗、以身作则，日日夜夜与广大基层将士同甘共苦的张指挥使了。受到在春节期间跑回了登州府过年的登莱总兵杨国栋之影响，张盘变得出门讲排场、妾侍一大堆；以前天天穿着的巡视旅顺堡之军服，早已变成了京城富贵之人所穿的绫罗绸缎；每一餐吃的，都是山珍海味，顶得上一名普通士兵一年的伙食费。正三品指挥使张盘已经严重脱离群众，哪怕其侥幸突围至白玉山，他的演讲已经对广大基层将士们不起作用了。
　　
　　在火光冲天、遍地死尸的旅顺堡城内，摒弃了群众路线的张盘很快退回了总督府，皆因他的突围部众还没有走出半里路，就在一哄而散、各自逃命中跑掉了一大半。溃逃四散的士兵大部分死于金人的箭矢下。
　　
　　“人心已失！人心已失！”退入总督府的张盘向老天爷痛苦嚎叫。意图借武之望之力，与皮岛毛文龙分庭抗礼的旅顺张盘，最终自食其果。
　　
　　点燃总督府后，张盘用前任登莱总兵沈有容赠送的配剑，自刎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