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簾翠幕柳耆卿 (下部)第三十一章 景祐登第（一、二、三）

　　一
　　柳三变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每日无非风花雪月、游山玩水，每日里穿行于酒楼歌肆，为歌女们填词度曲。搭着他人又风流又精音律，杭州人喜欢奢华享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里更是文人荟萃，喜的是诗词歌赋、酒会笙歌。柳三变来到杭州简直如鱼得水，享不尽的吃喝玩乐，其名气之大几乎可以比肩在汴京之时。
　　特别是到了明道二年(1033年)，酥娘也回到杭州。带着从汴京得来的大笔财富，在西湖边上置了一个很大的宅院，里面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水榭歌台应有尽有。
　　柳三变不时到她那里住个三天五日。
　　酥娘给人的外表印象是“丽以淫”，有人就用这样的三个字来形容她。其实，那只是她作为歌女的外在形象，她的性格却甚是宽厚平和。
　　柳三变既喜欢她的艳丽外貌和歌舞伎能，更喜欢她的温顺性格，早在天圣七年(1029年)初次与酥娘相狎时，柳三变就深深地喜爱上这位温柔艳丽的杭州美女，后来他为酥娘填了一首《木兰花》：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
　　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 星眸顾
　　拍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
　　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回雪萦尘：体态轻盈与尘雾相搅；星眸：
　　目光清莹，闪闪如星。)
　　
　　 酥娘对他也不隐瞒，讲述了这几年的经过。酥娘的娘家姓杨，天圣七年深秋，她孤身来到东京汴梁游玩，与虫虫一起到矾楼，本意是来看看这京城第一酒楼，却因演唱《望海潮》为皇帝看上，皇帝上对这位江南美女念念不忘，心里暗暗打上酥娘主意。
　　许久后，有一次皇上出宫祭祀归来，于天街遇雨，他反倒吩咐车驾回宫，自己下辇步行，只留几个随从跟着。天街是指从宣德门向南直到南薰门的那条宽宽的御路。本是风流倜傥、才气横溢的皇帝，突发诗情画意，就在濛濛细雨中漫步，也不让宦官将雨衣披在身上，任由小雨将衣服润个半湿，嘴里反复吟诵唐人韩愈的诗句“天街小雨润如酥”，只是再也想不出下句。脑中“如酥、如酥”一闪而过，忽地想起酥娘，皇上心里这才明白，自己本意并不是要作诗，而是心有所思，急忙回宫。
　　次日，皇上召歌女唱曲佐膳，并点名让酥娘进宫，教坊使回奏官籍中无酥娘此人。
　　皇上大怒，朕知有此人，胆大包天竟敢当面欺朕，吓得教坊使磕头不止。阎文应知道内情，也知道皇上心思，赶忙趋前解释，说教坊使所言不差，那歌女酥娘隶籍杭州，非是开封人。皇上这才怒气稍减，吩咐阎文应从速查找，朕就想听她唱曲。
　　后来，阎文应得知酥娘做得一手好鱼羮，便让酥娘以厨娘名义进宫侍上。这个时候正是柳三变将要离开汴京的送别时刻，本来打算陪柳三变一起去杭州的酥娘因此耽搁了。
　　直到明道二年，皇上在谏官一再上疏下被逼无奈，无意中点了点头，内侍立刻将酥娘贬出宫，将她别宅安置。不久之后允许她返回杭州。
　　柳三变理解这些，并暗暗为酥娘及早地全身而退高兴。对皇上的行为也不以为然，所谓神仙思凡，皇帝思俗嘛。这位当今天子自少年时就喜欢艳女，后宫中女性个个拘谨，不能满足皇上欲望，他便经常溜到宫外猎奇，这些传闻在汴京的酒楼内接连不断，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二
　　这一日回到家中，邻舍告知东京来人找他，嘱其明日中午在张记老鸭汤酒楼见面。次日一见原是阎总管，两人都很惊喜。
　　阎总管没有多大变化，只是一脸急匆匆惶急的样子，他见柳三变面色红润，神完气足，可见生活还很滋润惬意。
　　互道别情后，阎文应道：“只听说你在杭州，我已找了你两日，我的样子又不方便到歌楼酒肆满处去问，官府那里又不能暴露身份，急得我抓耳挠腮，再有两天找不到你，我也只得回京交差，免不得一顿责骂。既然今天见到你，我把话说完，明天便离杭返京。”
　　阎文应请求柳三变明春一定回京赴考。说是有一天御膳时皇帝突然发问：那个填词的柳三变今届贡举参加否？又让查一查礼部那里有无报名。
　　柳三变听了有些失望，又是贡举之事，他表示自己早已心灰意冷，不愿再做无谓努力。
　　阎文应苦劝他，说不敢打保票，但是再三坚持让他去应试。柳三变本来对仕途已不抱希望，没有今天这样的契机，他自己是不会主动去报名的，丢不起这个人。此时见阎文应专程来杭州只为地是让他参加贡举，也颇有些感动，脑子一热，只得勉强应允。
　　柳三变说离着贡举时间还早，自己还要再去严陵转转，然后就回东京。他不想过早地回到东京，阎文应也理解他的苦衷。
　　临别，阎文应取出一百两银子，说是皇上所赐。柳三变听说是皇帝赐银，只得拜受，他接过来后又转赠与阎文应，说自己这里吃喝玩乐衣食皆足。
　　次日，柳三变又准备了上好的杭绣，绣的是松龄鹤寿图，几筒上好西湖龙井送与阎文应，并送了一件包装精美的茶礼给皇上。
　　柳三变待人一向平等，非一般人所及，更何况他对阎文应很有好感。
　　宦官本是奸刻阴损之人，得罪不起的，他们睚眦必报。可是你若平等相待，他便也心存感激，满足了自尊心，宦官最大的愿望就是人们能将他们像平常人一样地对待。
　　一切安排妥当，阎文应千叮万嘱一定要按时到京。尽管柳三变一再允诺，阎文应仍不放心。
　　柳三变无奈道：“这样吧，我这儿有首咏杭州的词，抄录下来，请你面呈圣上。”阎文应大喜：“这个最好！再没得假。”
　　柳三变取过纸笔，阎文应赶忙按住纸张，柳三变提笔写下一首《瑞鹧鸪》，正是来杭州头一年遇到朱儒林时所作那首。
　　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
　　绛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方面委元侯。致讼简时丰，继日欢游。襦温袴暖，已扇民讴。旦暮锋车命驾，重整济川舟。当恁时，沙堤路稳，归去难留。
　　阎文应赞道：“好，好，字也好，词更好，圣上一定喜欢。”柳三变想了想，又在落款处写上“右调呈圣上御览”。
　　阎文应欢欢喜喜地去了。
　　柳三变与朱儒林来到桐庐，在周乡绅的导引下游罢严陵。回到杭州不再停留，抱着死马权当活马医再试一次的心理，告别酥娘、楚楚等众多歌女，匆匆踏上回京之路，心却更先一步返回了阔别三年的帝京。
　　他心想既然阎总管能专程到杭州来找我，肯定是奉当今圣上的旨意，否则一个宦官哪能私自出京，也许事情真地有了转机？转念一想，当年无端被黜不也是现在的这位皇上吗，那时也是皇上自己找上门来的。天颜变化无常，又谁知安的什么心呢，不会是为了再次羞辱我？他不愿再往坏处想，国家有那么多的事要办，还闲得无聊？皇上拿一个草民寻开心，有这必要吗？
　　柳三变翻过来倒过去地苦思几日，终于敌不过这巨大的诱惑，决定还是要试一试，大不了再受一次辱，这次说不定连殿试也进不去呢，毕竟这几年精力都用在吃喝玩乐上了。
　　他想得更糟糕更悲哀的是，也许礼部初试后，考官看见我这个名字直接就刷掉。有了天圣八年临轩被黜地轰动，考官们没有胆量与皇上对着干，批我的试卷只是走走形式，挑毛病还不容易。到那时，普天下人不会骂考官不识人，只会骂我柳三变无能。咳，难啊！
　　柳三变于明道二年(1033年)下半年回到东京，此时刘太后崩逝已逾半年。皇帝亲政，励精图治，十月，下诏恢复每天都要到前殿召开朝会，一改多年单日上朝、双日休息的旧规。并将举行大典的天安殿改名为大庆殿，将皇城正门正阳门改为宣德门。虽然仅仅是改了几座大殿的名称，却使得沉闷的大内有了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到了年底，提出更改年号，皇上赵祯要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年号，他继位后所用的天圣、明道两个年号，那是礼官迎合刘太后意愿定的，都是暗喻太后和皇帝两人共同执政，皇上已忍了多年。决定明年改元“景祐”，这是赵祯皇帝使用的第三个年号，也是宣示属于他的时代正式开启。
　　“改元诏意冀以迎和气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针对“明道”年号有感而发。明道者，日月并也，太阳和月亮共同争辉。现在月亮落下去了，朝阳冉冉升起了。
　　年青的皇上意气风发，他决定景祐元年再开贡举。
　　
　　三
　　柳三变这几年漂泊在外，前程渺茫，回到京师自感无脸与故人相见，连虫虫那里也羞于露面，心想着，要是这次成功了，给虫虫和其他关心自己的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如若失败，就灰溜溜的离开京城，今生不再踏汴京一步。
　　回到京城，每日只在家中闷坐，无聊地翻检书籍。好在离省试没有几天，这多年里已多次参加贡举，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只在心里默念着，一切随他去，不要抱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倘如阎总管所说，这的确是今生最好也是最后的一个机会，自己千万低调些，认真对待，其他不该自己想的就不要去想。
　　俗话说，人前显贵，人后受罪。柳三变虽然表面上装作无所谓，但暗地里却在这小院内下了功夫，每日除了看书就是作文。
　　这一段时间，连填词度曲的事都顾不上了，这期间也只填了一首写给虫虫的词，想了想，究竟是没把握的事，也就没有找人捎与虫虫。这首词调寄《征部乐》，词曰：
　　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每追念、狂
　　踪旧迹。长只恁、愁闷朝夕。凭谁去、花衢觅。
　　细说此中端的。道向我、转觉厌厌，役梦劳魂
　　苦相忆。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
　　难得。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
　　相识。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
　　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
　　(长只恁：经常只是，宋元时期俗语；端
　　的：原委、实情之意，也是宋元时期俗语。) 
　　柳三变想，我若真地此届登第，真应了唐朝诗人张藉的诗句：“十年人詠好诗章，今日成名出举场。”我要首先把这大喜消息告之虫虫，到那时再将这首词送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