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及时行乐（三、四）

　　三人移步到一轩厅，轩厅座北朝南，三面小山，一面池水，门额上两个大字“南轩”。两侧门柱上镌刻着一幅隶书对联：“一江春水王维画，四季名山杜甫诗。”
　　背后的小山丘青翠欲滴，山风清凉吹得身上爽快无比，朱儒林一指这轩前溪水道：“柳兄看这轩堂可好？去年我来这儿，还曾赋诗一首。哎，老周，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当时乘着酒兴给你写了首诗，你怎么没挂上，看不起我的诗还是字？”
　　老周歉意地笑着解释：“哪儿敢，看不起我自己，也不能看不起你啊。你写的条幅裱好后一直挂在这面壁上，前些时一场大风刮坏了，我取下来送去重裱。你的诗我是越品越有味道，你听我为柳兄吟诵。”老周倒背着手缓缓吟道：“此轩端的向南开，上下东西总不该。更有一般堪爱处，北风偏向西门来。”
　　轩厅前的平整院落里一左一右两棵高大的柿树，已是枝繁叶茂，冠盖如伞。周乡绅见柳三变注意到这柿树，便得意地道：“我喜欢柿树，你来得不是时候。若是到了秋天，金黄的柿子挂满枝头，看着让人心醉。我总结了一下，种柿有七大好处。一有寿，二多荫，三无禽巢，四无虫蠹，五有嘉实，六为其本甚固，七则霜叶红，可把玩也。”
　　酒席上，主要是蔬食果品为主，倒极精致清爽，都是自家山前山后所种所採。听周乡绅不情愿的说又得一女，语气中心有不甘，朱儒林笑道：“有这样一首诗，正好拿来送你。”
　　周乡绅见状道：“你也别送，我看你没憋好意。”
　　朱儒林不理他，自顾道：“生男弄璋生女弄瓦，听说当年今上皇帝尚在娘腹时，先帝真宗都有弄璋弄瓦之卜。你别怪，听我道来：‘去岁相招云弄瓦，今年弄瓦又相招。寄语周兄去验证，大嫂原来是瓦窑。’”周乡绅听了只剩苦笑的份儿，柳三变因与周乡绅不熟，对他二人的调侃不好置喙，也只得偷笑。
　　朱儒林还是意犹未尽，又接着道：“我认识一个卜者，善卜生男生女，嫂子下回有孕时，我带你去找他测一测？”
　　周乡绅一哂道：“你说的是不是绍兴的那位卜者？那人浪得虚名，说白了是个骗子，这次我夫妇两个请他来家看的，他信誓旦旦的说必定生男，结果还不是这样。后来我打听了，原来他是靠着蒙，蒙对了就在这块地方接着蒙，错了就换个地方。前两年他初到绍兴，不小心冲撞了太守的官轿，太守怒问何人挡道，他说是外来卜者。太守刚好有一妾怀孕，便问：‘吾夫人有孕，弄璋弄瓦？’那人不懂这文词，又不敢不答，就含糊其辞地应道：‘璋也弄，瓦也弄。’太守大怒，这叫什么话，让随从将其乱棍赶走。后来太守之妾竟然生了一男一女双胞胎，可不是璋也弄，瓦也弄吗？这位卜者就是这样混出名的。”柳三变和朱儒林都不禁莞耳一笑。
　　朱儒林忽然掉头问柳三变：“真格的，这生男生女就真的没法控制吗？”
　　柳三变道：“也不尽然，若要得男，需以男为主，男子强则得男，女子强则生女。说句得罪的话，周夫人是否过于强悍？”
　　朱儒林道：“是啊，你说的不错，周嫂确实很厉害，把周兄管得笔管条直。晚上周兄常在书房独睡，是为了养生，可是周嫂不放心，还经常半夜来查铺。”
　　周乡绅脸一红，“你别胡说八道，当心嫂子听见连你一块骂。她早就对你有看法了，说是你把我带坏了。”
　　柳三变道：“改日我介绍你到汴京的医者那里，马行街是医药铺集中的地方，那里儿科、产科、男科一应俱全，有个金紫医官药铺陈自明家，祖先曾当过皇宫的医官，听那陈老先生讲过，如想要男孩，最好时间是女人月经结束后的第一、三、五日行房，要女孩则在二、四、六日。至于细节、原理，我也讲不明白，还是要从医嘱，到时我带你去会会这位名医。”
　　晚上，几个人荡舟江面，身处周宅，向下看是一景，现在置身筏中，仰首看向四周的青山绿水，又是一番景致。周乡绅道：“这里真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有时间你最好多住几天，好好的为我们这方土地填几首词。”
　　周宅院内依山坡有四五栋小木屋，相隔三五十步，为待客之用，天黑后安排柳朱二人分别住进小木屋。
　　柳三变见木屋内日用物品齐全，又有一架书柜，摆放几十套书，他闲来无事便抽出本书来读。
　　正自读得入神，听得屋外有叩窗之声，抬头去看，见一张纸条自窗缝塞进，他便拿到烛光下去看，上有字曰：“欲借人间种。”
　　柳三变悄悄打开一道窗缝，月光下见到一张惶急的面孔，正是白日佐酒的周宅女婢绛珠，柳三变慌忙轻轻掩上窗子，埋怨自己酒席间夸赞此女皮肤好、丰满有致引起了误会。忙取笔在纸条旁侧写上：“恐惊天上人”五字，将纸条顺窗缝捅了出去，吹熄灯火，躺在床上。
　　不一会儿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声，然后是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暗夜之中。
　　
　　四
　　柳三变在杭州这几年游遍整个周边地区，多数时间住在吴山脚下，这里离着西湖不远，又是市井繁华之地。
　　吴山俗名城隍山，春秋时为吴国南界。又有说吴山最早称为伍山，是为了纪念伍子胥的，后来将伍字讹为吴。故此，《郡志》里又称胥山。
　　柳三变住在吴山脚下，却有这一好处。吴山不高，可登顶而望，这里可见到沧海日出、钱塘帆影、西湖烟树、阙里人家。从山上望下去，西湖就像一团明镜，是那样的美那样的柔。山上怪石嶙峋，绿树成荫。
　　柳三变几乎每天都要独自一个登上山去，呆呆的坐在那里，有时一待就是半日。他想得很多，仕途的事今生恐怕无望了，填词呢？以这些年自己引领竞唱新声的名气，又有《雨霖铃》、《望海潮》等深受人们喜爱的词作留世，自己在词史上肯定能留下名字。但这就够了吗？与自己平生志向还相差很远，远远达不到填词领域里白衣卿相的高度。怎么办，怎么办呢？他再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再也看不到前路通向何方，只能得过且过享乐一天是一天。唉，往往都是以一声长叹结束那无边无涯的遐想，站起身来，伸伸懒腰，嘴里轻轻骂道：管他娘的，想那么多干嘛。于是将胸中郁结之气全部释放完，这才不慌不忙地下山。
　　在杭州这温柔之乡，除刚到之时有些窘迫外，一切都很顺利。前面说过，那是在初到杭州找到客栈安顿下来后，按照酥娘告知的地址，来到楚楚所在的桂香阁，却吃了闭门羹。但是后来楚楚托人带过几次话赔不是，柳三变也始终没露面。
　　直到接到酥娘托人从汴京带来的信，责备他心胸狭隘不能容人，怎能因为自己受到挫折就迁怒于人，柳三变才知是自己错了。也许自己本心没那么想，但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显得自己太小气了，缺少男人应有的大度。
　　想明白了，柳三变怀着一颗真诚道歉的心来到桂香阁。
　　他取出一首新词交与门房道：“烦你将此词交与楚楚，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
　　过不多时，楚楚发疯似的跑了出来，抱住柳三变又捶又泣，柳三变任由她发泄屈辱的情感，眼泪沾湿他的衣襟。
　　柳三变见这楚楚果真是楚楚动人，特别是那娇嗔哀怨的模样让人心疼，让人心生爱恋。楚楚身上有着另一类的美，较之陈师师、瑶卿的美更多了一层柔情和柔弱，更会招得男人们的呵护。
　　原来这杭城第一名歌女楚楚自那回遭假柳七骗后，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之后人们又知道她多次托人带话赔情，柳三变就是不登门，这无异于雪上加霜。看到这位名伎的身价大跌，不复风光，一些人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
　　别看这些歌女整日衣着光鲜的出现在舞台上，背后的辛酸又有谁知？她们的成名需要有人捧，背后需要有人撑腰。可是也许因为得罪一方势力，或者得罪官府，就会遭到刻意打压，跌落深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以连楚楚这样的成名歌女，今天都是如此失态就不足为奇了。
　　柳三变深感愧疚，他确实不是有意的，他内心里认为像楚楚这样的知名歌女，如同京师的陈师师一样，我不去捧场自然会有他人追捧。如果换作其他普通歌女，柳三变倒不会这样对待。
　　及至见了楚楚的真情流露，才意识到已经深深地伤害到楚楚。他想既然是我造成的后果，那就由我来弥补。
　　进了歌楼，柳三变朗声说道：“我柳三变新近为楚楚写了一首新词，今日特意登门送来。取调《玉女摇仙佩》，一会儿听我诵来。”
　　当着众人面前，柳三变伸手揽过楚楚，看着楚楚梨花带雨的面庞爱怜地道：“你我神交多时，今日相见方知是飞琼下界，我想将你比作名花，可是名花哪有你多情。你是兰心蕙性，占尽人间的千娇百媚。我要向你表达我的深情，在杭州期间我一定要经常的陪伴你，相偎倚鸳鸯被。”
　　柳三变的一番话，无异于向世人发布誓言，楚楚是我柳三变包下的歌女，他人若想得到楚楚的青眼相看，那你就要掂掂自己的份量配不配。
　　无疑，很快的楚楚的身价就达到巅峰，一般客人想见上楚楚一面都难。
　　《玉女摇仙佩》词写道：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飞琼：许飞琼，西王母的侍女；取次：草草地，不经意地，为宋元时期俗语；恁：音嫩，这样；奶奶：亦作妳妳，对妇人之尊称。)
　　一首新词博来众多喝釆，赢回楚楚头上失去的光环，这光环比原来更加艳丽，更加耀眼，更加名贵。
　　柳三变就这样在人间天堂的杭州城内，过着悠哉游哉的貌似快乐的生活。
　　那么，他的雄心壮志还在吗？他会在这温柔乡里销蚀得骨软筋酥吗？他还会参加贡举再去一搏吗？他还有兴趣寻找门路走上仕途之路吗？他和虫虫的短暂恋情就这样地结束了吗？他的词曲还能受到追捧吗？风流浪子的头衔能够摘掉吗？皇上还会想起他吗？他将漂泊到何方？哪里是他的人生归宿？
　　这一切疑问，外人无从知晓，就连当事人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么笔者呢？笔者可没闲着，还在拼命地搜检史料，绞尽脑汁地求索柳三变的行踪。
　　这一切的一切，更多精彩内容都会在《风簾翠幕柳耆卿》下部书中找到答案。
　　敬请关注，谢谢阅读。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