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初到澳门

　　离开福建后，尤景和、耿仲明2人为首的船队进入广东汕头，他们没有遇到海盗。离开汕头后，船队沿着广东海岸线西进，一路上风平浪静，随后在天启四年（1624年）农历五月的放晴之日，到达了澳门。
　　
　　“屯门海战”失败后，葡萄牙人于1553年通过贿赂广东地方官员，以“借地晾晒水侵货物”为由，得以停泊澳门。仅仅用了十年时间，葡萄牙人就把澳门发展成了“远东第一港”。
　　
　　在耿仲明首次到达澳门的天启四年（1624年），葡萄牙人已把澳门经营得有模有样。他们在澳门私自设立了“澳门总督”，还建立了“市政委员会”，并且组建了一支海警卫队。
　　
　　澳门葡人的海警卫队拦截了东江镇船队。为首的葡人雇佣兵头目看到了大明的“麒麟赐服”后，马上变得毕恭毕敬，乖乖放行。
　　
　　葡兵害怕明官，因为恐惧，这与公元1606年发生的“郭居静事件”有关。那一年，前两广总督戴耀断了澳门葡人的粮食与淡水供给，几乎毁了整个葡人澳门。
　　
　　在地理上，澳门分为三个部分，澳门半岛、路环、氹仔。葡人最初向澳门移民，是从澳门半岛开始的。明朝时，路环岛还是一个海盗出没的荒芜小岛，而那时的氹仔岛还没进行人工填海，分为大氹仔岛、小氹仔岛，同样荒芜。
　　
　　登上澳门半岛后，耿仲明掏出了徐光启的亲笔信，那是用葡语写的信，东江船队里面没有一个人看得懂。
　　
　　为了买到义父毛文龙心仪的“红夷大炮”耿仲明硬着头皮找，他在不到10平方公里的澳门半岛问了不下十个葡人后，终于有一个好心的葡人自愿给来自遥远北方的异乡人带路。按照信封上的地址，耿仲明、陈良策为首的十余人跟随该名好心的葡人，七拐八弯，穿街过巷，终于到达了徐光启写在信封上记载的地址。最后，跃入这群异乡人眼帘的，是一所葡式天主教堂建筑物。
　　
　　教堂里面的老神父，就是徐光启介绍给耿仲明的人，他叫“张汉”。白皮肤、蓝眼睛的葡萄牙人张汉，与信仰天主教的徐光启是教友，2人是通过意大利籍天主教传教士郭居静的介绍而认识的。
　　
　　看完老朋友徐光启的亲笔信后，慈祥的老神父张汉露出了如同小孩子的笑容。张汉神父年轻时在香山传教，会说中国语言，他尝试用其掌握的汉语，跟耿仲明、陈良策2人交流沟通。
　　
　　然而，耿仲明、陈良策2人一句话也同不懂，皆因神父张汉说的汉语是“粤语”。
　　
　　香山，位于今天的中山、珠海区域，是一个古县，最早在宋朝建制，当地的百姓说粤语。
　　
　　双方比划了几分钟后，耿仲明、陈良策2人终于听懂了一个“炮”字。无论用北方汉语念“炮”，还是用粤语念“炮”，发音都是一样的。得知张汉神父已透过徐光启的信知道他们为炮而来，耿仲明欣喜若狂，然而，耿仲明还是没有弄懂张汉所表达的意思。
　　
　　“神父让你们明天上午跟随他去卜加劳炮厂。”
　　
　　随着一句标准的北方汉语从背后响起，耿仲明回头一看，是一名项挂十字架的中葡混血儿男子。年轻的混血儿长得非常英俊。
　　
　　根据《明清时期澳门人口、族群与阶层分析》的作者陈文源先生之考证，天启年间的澳门已经有不少中葡混血儿。
　　
　　翌日，在张汉神父的引领下，耿仲明、陈良策2人来到了澳门“西望洋山”的一个小村。在晨曦中眺望着西望洋山一带筑起的城墙，耿仲明的14岁大侄儿耿继宗心情大好，难掩其兴奋愉悦之色。在古代，很多普通百姓终其一生，也没有出过一个县。少年耿继宗跟随其叔父耿仲明，先后去过北直隶、江南、福建、澳门，绝对算得上见多识广。
　　
　　日照三竿，一行人通过步行到达了“远东澳门卜加劳铸炮厂”。
　　
　　远东澳门卜加劳铸炮厂，简称卜加劳厂，设立于16世纪中叶，厂址位于澳门半岛的麓竹仔室村尾。其成立之初，得到了澳门一众葡商的支持，属股份制企业。卜加劳厂最初的顾客是“澳门葡人市政委员会”，其生产出来的大炮、弹药主要用来巩固澳门的防御，防备大航海时代的后起之秀“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入侵。
　　
　　卜加劳厂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它曾让万历年间的澳门成为远东最著名的铸炮基地。耿仲明到达澳门前的1601年、1604年、1622年，澳门葡人曾用卜加劳厂生产出来的红夷大炮，三次击退荷兰人的入侵。
　　
　　公元1611年，首任卜加劳厂厂长兼总铸炮师伯多禄•卜加劳（PedroBocarro）离开了澳门，卜加劳厂自此停止了技术革新。17世纪20年代，欧洲出现了新式的“钢炮”，钢炮的性能比铁炮更佳，卜加劳厂的红夷大炮自此走下了神坛。
　　
　　接待张汉神父的，居然是一名说粤语的香山籍汉人，他叫陆五。年近五十的陆五曾是伯多禄•卜加劳的助手，如今在卜加劳厂担任首席铸炮师。
　　
　　“神父好！我们的厂长万奴先生今天不在，您可以去‘万奴商行’找他。”
　　
　　万奴•卜加劳，葡萄牙商人，伯多禄•卜加劳的儿子，现任卜加劳厂的厂长。除了当任铸炮厂的厂长外，万奴同时经营着其他生意。
　　
　　因感染风寒，尤景和没有跟随耿仲明、陈良策2人登上澳门岛，耿仲裕亦留在了船队看护钱银。进入铸炮厂后，耿仲明与陈良策2人分头观察炮厂之内部。卜加劳厂的规模很大，被划分为炼铁、炼铜、火药区、制弹区、铸炮区、工人宿舍等区域，其中，正在生产炮弹、黑火药的汉人工匠很多，而铸炮区的工匠却一个也没有。工厂里面有二十几个以香山籍为主的汉人雇工，另有两名黑奴。至于葡人，一个也没有。
　　
　　神父张汉告别铸炮师陆五，又带领耿仲明一行人来到了“万奴商行”，它位于澳门半岛的“麻雀仔街”。耿仲明、陈良策2人看到万奴时，很高兴，因为四十好几的万奴会说北方汉语。
　　
　　“既然是徐先生（徐光启）介绍的，那都是朋友！这是从我们葡人的里斯本港运到澳门的上等葡萄酒，请各位来自远方的客人尝尝！”
　　
　　万奴没有撒谎，耿仲明喝到了平生以来最好喝的葡萄酒。
　　
　　“耿将军，铜炮，我们厂已经不生产了。不生产的原因有很多，主要原因是现在的铜矿太贵了！今天，各位也到我经营的工厂看过了，炼铜的工人，一个也没有。”
　　
　　“至于铁炮的价格，5000两白银一尊，每尊配200磅的弹药，样炮可以到近海的炮台查看，澳门近海区域的防御大炮都是卜加劳铸炮厂的产品！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明天陪各位去看看，如何？”
　　
　　耿仲明一行人在日落前离开了万奴商行，然后送年迈的张汉神父回到教堂。众人教堂门口在分别时，耿仲明往张汉神父的怀里塞了50两的白银。张汉神父爽快收下，然后用粤语说：
　　
　　“感谢耿将军对教堂的捐赠！天主保佑您！”
　　
　　一旁的陈良策听懂了这一句粤语，忍不住偷笑。
　　
　　日落时分，海鸥低飞。耿仲明回到了船队停泊的码头，准备与陈良策、耿继宗等人上船吃晚饭，耿仲裕已经在甲板上招呼忙碌了一天的众人上船。这时候，一名面带笑容的年轻葡人径直走到了耿仲明的面前，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向耿仲明作了一个长揖，说：
　　“皮岛将军，别来无恙！”
　　耿仲明刚开始没有认出向自己作揖的年轻葡人是谁，一旁的陈良策却一眼认出了来者。毛文龙曾于1621年、1622年，通过已故朝鲜海盗头目金大超，采购过两批次的“燧发枪”。一名年轻的葡人曾作为葡萄牙军火商派遣的“技术指导员”，跟随金大超上了皮岛。该名年轻的葡人总共在皮岛逗留过两次，在第二次逗留皮岛期间，他真正教会了皮岛的一众将领如何正确使用、保养燧发枪。桀骜不驯的毛承禄甚至给他起了一个带有侮辱性的绰号——葡鬼。
　　
　　耿仲明发现，“葡鬼”的汉语比以前好了，言行举止亦表现得比初次见面时老成了。最关键的是，“葡鬼”看上去比以前富有了，穿金戴银、绫罗绸缎，与初上皮岛时的仆人打扮完全不一样。
　　
　　翌日早晨，“陈亨利”陪同耿仲明、尤景和2人到澳门半岛的近海炮台，查看卜加劳厂出产的大炮。陈亨利是“葡鬼”给自己起的中国名字，在离开已故葡萄牙军火商自立门户后，“葡鬼”干起了贩卖中国白砂糖到日本的跨国贸易。
　　
　　“尤将军、耿将军，这是天启二年出产的大炮，上面有卜加劳铸炮厂的印记。”陈亨利耐心地给尤、耿2人讲解。
　　
　　“耿将军，您看到这里没有？我昨天跟您说过的卜加劳厂铁炮的炮壁铁锈……”陈亨利意图黄了万奴的买卖，他努力说服耿仲明向其订购新式的欧洲钢炮，“狂踩”卜加劳厂的大炮。
　　
　　“仲明，你过来这边看看。”风寒痊愈的尤景和对耿仲明说。
　　
　　尤景和发现了“铜炮”。
　　
　　“尤将军，卜加劳厂的铜炮确实很不错，但其技术已经失传。因为近年的欧洲钢炮之兴起，导致万奴的铜炮没有了市场。同等大炮口径下，按照亚洲现行的铜价，铸造一门铜炮的成本是铸造一门钢炮成本的两倍！万奴没有办法降低铜炮的成本，所以，他现在只生产劣质的铁炮。如耿将军昨天在卜加劳厂所见，万奴的炼铜生产线已经荒废良久了……”
　　
　　“亨利先生很专业呀！”
　　
　　耿仲明附和陈亨利。一心要抢万奴生意的陈亨利随后补充道：
　　
　　“相对于铁炮，铜炮有两项优势。第一，铜的延展性比铁好，可以有效避免炸膛。天启二年（1622年），荷兰人入侵我们葡人澳门，有‘黑奴兵’在使用万奴的铁炮还击入侵的荷兰人时，因换弹清膛的操作太频繁，导致炮身过热，炸膛了！第二，铜炮的密封性比铁炮好，其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至于’钢炮’，以欧洲目前的炼钢技术，其在铸造成本上比卜加劳厂的铜炮便宜，这是其一；第二，在同等口径下，钢炮更轻，便于移动；第三，铜炮没有办法拉膛线，因为很容易被磨平，而钢炮不会！”
　　
　　膛线，又称“来复线”、“风车线”。膛线的作用是赋予枪弹、炮弹在高速飞行中的旋转能力，保证枪弹、炮弹远距离命中目标的稳定能力。
　　
　　“万奴的铸炮厂现在生产出来的铁炮，购买的顾主分为三类人：一、徐光启；二、我们的葡人澳门总督马士加路；三、缺钱而又临时需要大炮的葡商船队。如今，万奴铸炮厂的生意很一般，它主要靠生产黑火药与各种型号的炮弹，然后卖给经过澳门的各路舰队，维持卜加劳铸炮厂的日常开支。只有把劣质铁炮卖给不懂行情的人，像徐光启，万奴才有钱赚。”
　　
　　尤景和、耿仲明听完陈亨利的一番话后，对其点头称赞。常年主持东江镇对外情报工作的尤景和好奇地问陈亨利：
　　
　　“亨利先生好像对万奴的工厂情况很了解啊！您是怎样知道的？”
　　
　　陈亨利笑着说：
　　
　　“尤将军，您认为，澳门这样的弹丸之地能藏住多少秘密呢？”
　　
　　“哈哈哈哈哈哈……亨利先生说得没错！”尤景和笑言。
　　
　　……
　　
　　正午时分，吃过午饭的耿仲明在船上打盹，一个人在陆地上大喊：
　　
　　“耿仲明将军！耿仲明将军……”
　　
　　“亨利先生不要喊啦，请您先上船，耿二爷在睡觉。”
　　
　　耿帆，20岁，皮岛百户官，“耿氏庄园六亲随”之一。他在“六亲随”中水性最好，此次跟随耿仲明出海。
　　
　　“来不及啦！你快快告诉耿将军，我找到了现成的‘钢炮’，可以让其观摩！再过半个时辰，等钢炮主人在澳门补充完弹药、食物、淡水，他就会开船离开澳门啦！”陈亨利扯高声调大喊。
　　
　　兴奋的耿仲明像一支箭一样飞到了船舷，他对岸上的陈亨利说：
　　
　　“真的？”
　　
　　……
　　
　　一艘老旧的葡式“卡拉克”战船出现在耿仲明一行人的面前，“卡拉克”的主人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葡萄牙雇佣兵头目，其此次到澳门，是受雇于一名肥肥矮矮的葡商，把该名葡商以及葡商的大货轮，从“葡属马六甲”平安护送至澳门。他们在正午时分平安到埠。
　　
　　“卡拉克”，一种传统的三桅战船，可以改装成四桅。高耸的船楼与椭圆形的船尾是它最显著的外观特点。卡拉克帆船有许多优点：充足的船舱空间，多层甲板可放置侧舷火炮，逆风下的无碍远航。
　　
　　陈亨利找到的雇佣兵头目见多识广，其绰号“屠夫阿里”。面容沧桑的屠夫阿里曾在年轻时受雇于缅甸的“阿拉干王朝”，参与过讨伐缅甸“东吁王朝”的战争。陈亨利对做成耿仲明的这一笔军火生意，志在必得，他把20两银子交到了屠夫阿里的手中。收过钱后，粗鄙的葡人雇佣兵阿里招呼耿仲明一行人上船。
　　
　　“卡拉克”很陈旧，耿仲明在甲板上行走时，发出了吱吱吱的声响。老旧的大帆船与跃入十几名辽东人眼帘的崭新欧洲钢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磅！磅！
　　
　　海风中，两门不同材质的红夷大炮，被人为地安置于“卡拉克”的船尾，它们在澳门的近海海面同时向南打出，一发炮弹轻而易举地打出了超过一公里远，另一发炮弹只打出了八百余米，逊色地坠入南海。
　　
　　前者是欧洲钢炮打出的炮弹，后者是卜加劳厂的红夷铁炮打出的炮弹，炮弹的型号一模一样。在耀眼的阳光下，两款大炮，高下立判。
　　
　　下船后，耿仲明掏出了20两银子，塞往陈亨利的怀中，陈亨利却果断地往外推。
　　
　　“不用了，耿将军。您跟尤将军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报价吧。欧洲钢炮，8000两白银一门！”
　　
　　陈亨利很聪明。欲取之，必先予之；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
　　
　　然而，澳门确实很小，如同陈亨利告诉尤景和那样，它藏不了什么秘密。
　　
　　日落前，得知陈亨利进场搅局后，万奴心急如焚，马上找老神父张汉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