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东洋倭枪

　　天启四年（1624年）农历六月，东江镇的船队带着8门卜加劳厂出产的红夷大炮，离开澳门北上，在七月初到达了江南。
　　
　　早在五月，尤景和、耿仲明、陈良策3人商议一番后，最终决定答应万奴提出来的条件，皆因万奴的报价比此前的报价优惠了很多。
　　
　　“尤将军、耿将军，陈亨利就是一个骗子！假如两位把定金给了他，他就会消失不见了……3800两一门铁炮，这是最低价了！另外，每门炮配300磅弹药，如何？”
　　
　　万奴试图努力保住自己的订单时，一旁的张汉神父也用替万奴说好话：
　　
　　“万奴是一位值得尊重的诚实商人。”
　　
　　澳门葡人总督马士加路见证了代表东江镇的尤景和与代表卜加劳厂的万奴之签约。按照17世纪的《澳门葡人商事自治条例》，万奴有义务向“澳门葡人委员会”上缴5%的所得税。澳门葡商的缴税是葡人总督马士加路的行政经费之重要来源。
　　
　　东江将士带走的8门红夷大炮中，有7门铁炮，一门铜炮。熟知卜加劳厂情况的陈亨利没有欺骗不懂葡语的尤、耿2人，万奴的铸炮厂确实已不生产铜炮了，以前生产卜加劳铜炮的葡人工匠已经全部回欧洲。耿仲明买走的铜炮，是一门陈旧的“样炮”，它原来作为一个样板，提供给潜在的购炮客户参考。欧洲钢炮兴起、卜加劳铜炮滞销后，万奴把“样炮”作了密封防水处理，存放了两年；最后，万奴又把它从杂物库中拉出来，以5000两白银的价格卖给了耿仲明。
　　
　　与由8艘中型沙船所组成的东江镇船队一同北上江南的，是一支规模庞大的葡商船队。葡商船队的商船总计五十余艘，而护航的卡拉克战船亦有8艘之多。8艘属于葡人雇佣兵的“卡拉克”，总共配备了近百门红夷大炮，火力非常强大。
　　
　　耿仲明的老朋友“葡鬼”陈亨利的商船，就在葡商船队中。
　　
　　七月的海风吹拂着毛家军船队的船帆，海风让帆布呈现出波浪状的起伏。朵朵浪花溅在甲板上，带给东江将士们清凉之感。两支船队在江南靠岸后，陈亨利找到了甲板上的尤景和、耿仲明。
　　
　　“包法德先生请两位到码头一聚。”
　　
　　包法德，男，年过五十，是富甲一方的澳门葡商。他在16世纪末就已混迹于“澳门——长崎”的贸易航道，在亚洲从商三十年，见惯大风大浪，堪称“葡商枭雄”。包法德的主业是做中国药材的跨国买卖，副业是倒腾军火。他是西班牙国王任命的“远东大船长”。（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在16世纪70年代表基督教势力，击败入侵欧洲的奥斯曼土耳其，威望如日中天，后于1580年强行合并葡萄，把西班牙、葡萄牙变为一个国家。）
　　
　　在17世纪，中国的药材是日本的抢手货，其毛利率极高。包法德是陈亨利的老大，陈亨利在天启二年（1622年）的自立门户，得到了包法德的支持。
　　
　　“两位将军考虑得怎么样？”
　　
　　一名身材瘦小的葡人悠闲地坐在海岸边，宽大的“太师椅”让年过五十的葡人显得格外矮小，矮葡人的胸前挂着一枚镶金象牙十字架，这是身份的象征。耿仲明眼前的矮葡人，就是大船长包法德。两支船队一同离开澳门前，在陈亨利的引见下，尤、耿2人曾见过包法德。
　　
　　能说娴熟汉语的包法德一边抽着“鼻烟”，一边等待尤、耿2人回话。一名光着膀子的小黑奴恭恭敬敬地立在包法德的旁边，看上去16、17岁的小黑奴举着一顶浅蓝色的太阳伞，给其主人包法德遮挡“秋老虎”。
　　
　　鼻烟，一种古老的烟草制品，其原料为经晾晒后的富有油分之干烟叶，最早由意大利传教士于万历九年（1581年）传入中国。鼻烟无须点燃，即可通过鼻孔吸食。
　　
　　坐在酸枝木太师椅上的包法德之悠闲，与其手下的上百号葡人伙计在码头上之忙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葡商船队刚刚靠岸时，已在码头上守候多日的大大小小汉人商贩，如同看到了“财神爷”，熙熙攘攘，你推我挤，吆喝连天，络绎不绝。
　　
　　尤、耿二人还没回话，一名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葡人伙计健步如飞地走到了其老板包法德的跟前，他用耿仲明听不懂的葡语说：
　　
　　“老板，贿赂张县令的银子已经送了。”
　　
　　“干得好！你回来得正是时候，给两位来自北方的将军露一手！”话毕，包法德让身旁的小黑奴解开其随身携带的一支火枪，递给了高大英俊的葡人伙计。看上去二十好几的葡人伙计名叫思洛，是包法德在葡萄牙里斯本港高薪聘请到澳门的副手，他既能干，又能打。
　　
　　一只海鸥在近海低飞，火枪上的火引开始燃烧。完成装弹操作的思洛快如闪电，对准了移动中的海鸥。
　　
　　砰！
　　
　　100米外的海鸥应声落海，码头上的其他葡人伙计们掌声雷鸣。
　　
　　东洋倭枪，又称日本火绳枪。欧洲人的火绳枪最早在公元1543年传入日本的种子岛，后在1544年，由心灵手巧的日本铸刀匠人八板清定（八板金兵卫）仿制成功。据史料记载，八板清定为成功仿制火绳枪，把自己漂亮的女儿嫁给了掌握制造火绳枪技术的葡萄牙人，以此获得了造枪技术，成功仿制出了“国产第一号铁炮”。相传，八板清定的女儿下场很惨。
　　
　　日本大和民族是一个奉行男尊女卑的民族，到了今天也一样。
　　
　　随着推崇日本火绳枪的织田信长异军突起，实现了“天下布武”，日本火绳枪风靡整个日本。“壬辰倭乱”后，日本火绳枪呈现出轻型化、细长化的趋势，利于在野战中远距离狙杀敌人，却不利于近战。
　　
　　在包法德的示意下，思洛把手中的东洋倭枪递给了离他很近的耿仲明。25岁的耿仲明接过了枪膛发烫的东洋倭枪，一股黑火药燃烧过的硝烟味扑鼻而来。
　　
　　“20两一支太贵了,而且不配任何弹药……”耿仲明一边研究手中的东洋倭枪，一边努力砍价。
　　
　　“贵？哈哈哈哈哈哈......听说毛文龙将军第一次透过罗伯特购买燧发枪，单价居然超过了30两白银！大明帝国的北方，真是人傻钱多，哈哈哈哈哈哈……可惜，可怜的罗伯特连同他的商船，已经沉没在印度洋，是心狠手辣的荷兰人干掉他的……”
　　
　　罗伯特，陈亨利以前的老板，曾让陈亨利给毛文龙送过一封信。
　　
　　眼看年轻的耿仲明摆不平老谋深算的包法德，“辅帅”尤景和说：
　　
　　“16两白银一支吧！我们东江镇要2000支！枪弹就按之前说好的，另外算钱！大船长如果可以接受，我们现在给定金；大船长拒绝，我们现在北上回东江镇，就此别过！”
　　
　　翌日早晨，两支船队分道扬镳。东江镇船队带着8门卜加劳厂红夷大炮北上，而包法德为首的葡商船队一路向东，直指长崎。
　　
　　在东海航行的葡商船队中，有俩个黄种人，一个是耿帆，另一个是耿仲明。
　　
　　耿仲明把弟弟耿仲裕、侄儿耿继宗2人留在东江镇的北上船队，然后带着亲兵耿帆以及10000两白银，进驻包法德的葡商船队。临行前，他对尤景和、陈良策2人说：
　　
　　“仲明此行祸福难料，8门红夷大炮交给两位了！”
　　
　　17世纪的九州长崎是离中国最近的日本港口城市。当时的琉球国，即今天的冲绳，在17世纪时，还不属于日本的领土。长崎，距离中国大陆仅有800公里。
　　
　　长崎在公元1571年迎来了第一批到日本经商的欧洲人，他们就是葡萄牙人。德川幕府奉行“闭关锁国”后，长崎成为了日本唯一的对外贸易港口，其开放的对象包括中国商人。这种局面一直持续了200多年，直至“明治维新”。
　　
　　尽管经历过原子弹的浩劫，今天的长崎仍然被西方学者称为“华人政权以外保存中国文化最丰富的地区”。
　　
　　尤景和、陈良策2人为首的北上船队碰上了大风浪，被迫停泊于天津，等待风平浪静；另一方面，包法德为首的葡商船队却在北半球的炎热盛夏，平安地到达了日本长崎。
　　
　　包法德船队里面的商船与货物，有超过一半不是包法德本人的，它们分属于包括陈亨利在内的二十几个葡商，当中的大部分葡商经营生丝买卖，亦有经营丝织品的，与包法德经营中国药材、陈亨利经营白砂糖，不一样。所有挂靠“远东大船长”包法德的葡商，包括陈亨利在内，都向包法德交付了“挂靠费”。皆因，他们不如包法德的财大气粗，请得起8艘“卡拉克”战舰护航。
　　
　　包法德的船队除了8艘“卡拉克”甲板上的几百名雇佣兵，葡商，葡商的雇佣、随从、黑奴外，还有“耶稣会”的远东传教士。
　　
　　耶稣会，天主教会之一，由圣依纳爵•罗耀拉创立于巴黎，亦称“耶稣连队”。耶稣会是天主教在中国传播的“开拓者”。徐光启的老师、大名鼎鼎的利玛窦，包括最早让徐光启接触“西学”的郭居静，都是耶稣会的人。在天启年间，耶稣会的势力在全球范围内已经很庞大，欧洲是其总部，印度、巴西、非洲、马六甲、澳门、长崎，马尼拉、阿卡普尔科等地，都有耶稣会的分支。
　　
　　“教士们为什么打扮成商人们的仆人？真奇怪。”耿仲明对身边的陈亨利说。
　　
　　“耿将军有所不知，您在澳门看见过我们葡人的兄弟西班牙人。你现在看看长崎的近海，有没有一艘商船是挂着西班牙船旗的？”
　　
　　在中国江南码头赚了700两白银的“中介费”陈亨利，心情大好。一路上，他对耿仲明提出的问题有问必答。尤景和、包法德的军火交易总价款是35000两白银，2000支东洋倭枪为32000两白银，弹药为3000两白银。尤景和代表东江镇，先支付包法德10000白银，作为定金。另一方面，以35000两白银的1%计价，买方、卖方各付350两白银给介绍人陈亨利。
　　
　　“好像没有喔。”回望长崎近海后，耿仲明对陈亨利说。
　　
　　“西班牙商人就是被‘耶稣会’害的。在耶稣会的夹持下，西班牙人非要在日本传教，结果触怒了德川幕府，最后被日本人永久性地列入‘贸易国黑名单’。若耶稣会将士不打扮成葡商仆人，那把我们葡人也遭殃了！耿将军，表面上，我们的大船长包法德对这些耶稣会教士礼遇有加，其实，他恨不得把教士们全部扔进大海……”
　　
　　“原来如此……那他们来日本长崎干啥？”耿仲明继续问。
　　
　　“除了与那群被德川幕府取缔、而被迫转让地下的‘耶稣会长崎分支机构’之人员联络外，他们还能干啥……自从我的祖国葡萄牙在1580年被已故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强行并入西班牙后，我们澳门葡商一年不如一年！见鬼……”眼看陈亨利越说越气，耿仲明遂不再问。
　　
　　“传教士拿着福音书，商人则带着传教士。”
　　——17世纪葡萄牙耶稣会神父维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