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1
　　这里成了沦陷区，马千里一点也没有感到意外，用他的话说，这是早晚的事。马伯说：“还是老爷看得透。”马千里立即纠正马伯的话：“不是我看得透，就是聋子也能听到枪响。”马伯知道马千里指的是郑天祥在鬼子打来的时候没有放一枪就撤进了山里，马千里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
　　马伯说：“听人说，郑天祥接到的命令是要保存实力，不许抵抗，他也许有他的难处。”
　　马千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借口，都是借口，古人还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大片祖宗留下的土地转眼间成了人家的，生意自然也是没法做了。马千里愁眉紧锁很郁闷，马伯担心时间长了马千里会愁出病来；要是有人能来给老爷排解一下就好了。
　　“孔爷最近也不知忙什么，也不见他来坐坐。”
　　“他来了准没有好事，最好不要来。”
　　孔方自从当上日本人的维持会长后有好长时间没有到马千里这里来了。这并不是因为他当了汉奸担心马千里不欢迎他不好意思来，而是因为他最近很忙——凡是牵扯到中国人的事情都少不了要他出面，他在中国人的眼里是汉奸，在日本人的眼里是条狗，他的心里充满了委屈，这委屈他只有向马千里陈述，因为马千里了解他。
　　这里沦陷以后，国民政府的大员们都撤往了后方，孔方也要走，他和马千里是朋友，走之前自然要来道个别，这次道别的结果他被留了下来。
　　那天孔方和马千里互道珍重后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马千里家来了不速之客。马千里不认识来人，他秉着来的都是客，将他们迎进了屋内。他们在谈话时孔方被堵在了里屋，孔方只能耐心地等待着他们谈话结束。
　　马千里将那两个人迎进屋时注意到，院子里留下了十多个穿着黑色风衣、头戴黑色礼帽的人。马千里并没有在意，在他的意识里这又是郑天祥派来的说客；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两个说客他一个都不认识。
　　郑天祥自上次悻悻地离开后，他先后几次委派了本地区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劝说马千里成为一个识时务的俊杰，都被马千里婉言拒绝了。马千里不知这次来的是何方神圣，他会本着同样的心思以同样的理由拒绝的，但来人一开口马千里才知道他错了。
　　其中一个人向他介绍：“我是王翻译，这位是安倍太君。”然后他用日语向安倍介绍了马千里。
　　马千里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日本人的胆子会这样大。这里虽然是沦陷区，但一般情况下，他们是很少到这里来的；就算来也会带着大批的军队，这次只来了十几个人，就不怕万一遇到中国的军队？不过，马千里很快就想明白了，日本人和中国人长的差不多，他们又是穿着便衣，只要不说话谁又知道他们是日本人呢？
　　既然来的是日本人，就不能用应付郑天祥的办法去应付他们。马千里提高了警惕，他必须要小心应对。
　　安倍用日语说了一通，王翻译道：“安倍太君说他对马先生是久仰了，这次的拜访很唐突，请马先生见谅。”
　　来人说的客气，马千里也只能客气地说，“哪里哪里，请坐。”
　　王翻译没有坐，他站在安倍的旁边，来回翻译着安倍和马千里的话。
　　“很高兴能认识马先生这样的朋友。”
　　“马某只是一介村夫，哪敢和安倍先生交朋友。”
　　“马先生谦虚了，我们是慕名来请先生出任维持会长一职，我们以后就会在一起共事，那就自然会是朋友的。”
　　安倍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没有丝毫协商的意识，武断地将维持会长的头衔压在了马千里的头上，让马千里哭笑不得。
　　“马某学疏才浅不堪重任，还是请安倍先生另选高明吧。”
　　安倍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显然对这样的讲法不满意。王翻译用日语进行了解释，安倍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中国人就是太谦虚了，这种谦虚是没有必要的，皇军要你出任维持会长是你的光荣。”
　　王翻译翻完了安倍的话看着呆在一边的马千里接着说：“马先生不愿出任维持会长一职，也不能就这样直接拒绝，惹恼了他们会有你好果子吃吗？你就不能留个余地让安倍太君有个台阶下？”
　　王翻译的话提醒了马千里，他说：“你说的对，这事来得太突然了，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请安倍太君给我几天时间想想，然后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安倍听完了王翻译翻完了马千里的话以后想了一会，然后说：“好吧，给他三天时间，三天后立马去上任。”
　　送走了安倍，马千里对孔方说：“这狗日的小日本也太不讲理了。”
　　“讲理还是鬼子吗？”孔方担忧地说，“千里兄，你这回可遇到麻烦了，你想好了应对的办法了吗？”
　　“我现在是束手无策了，真不行的话，我这份家业就不要了，送走家眷后我这几百人枪就上山和他们周旋。”
　　“千里兄，你这是气话，要是这样，你还不如当初答应了郑天祥。不是还有三天吗？也许会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孔方也不在马千里这里喝送行酒了，他说：“我回去后也替千里兄想想应对之策，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走那一步。”
　　两天后孔方来了，他问马千里：“千里兄，可想到了好的办法？”
　　马千里知道孔方已经有办法了，他说：“你就不要卖关子了，有什么好办法就说出来，免得我在这里焦急。”
　　孔方笑笑：“你看我去出任这个维持会长怎么样？”
　　“你？”马千里不相信地看着孔方，他看到孔方认真地点了头，方知道他不是说笑。
　　“我也不瞒你，我这样做一是解你之围，二也是公干，所以，我俩商量一下如何将这事做成。”
　　虽然孔方说得有些含糊，但马千里还是明白了这确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心里顿时轻松了下来。
　　马千里送了礼，通过王翻译做通了安倍的工作，孔方这个维持会长就走马上任了。
　　今天是孔方上任后第一次到马千里这里来，马千里心知肚明孔方今天来一定有大事要和他商量。
　　 
　　02
　　 
　　江南的细雨无声地下着，轻纱般的雨雾在天地间浮动着，天与地、山与水融成了一体。这是诗意一般的江南，但马千里和孔方却没有感受到这诗意，他们感受到的是愁烦。
　　孔方不想破坏马千里的好心情，犹豫了好长时间才下了决心将这个消息告诉马千里，他来的目的就是要告诉马千里这个消息的，所以早一点迟一点他都是要说的。
　　“千里兄，你的麻烦又来了。”孔方字斟句酌地说，他故意说得轻松，是想让马千里的压力小一点。
　　其实不论孔方采用什么样的表述方法，在马千里看来其结果都是一样的。马千里立刻警觉起来：“我又有什么麻烦？是小鬼子还不放过我吗？”
　　“小鬼子又有了新的花招，这次是想让你出任县长。”
　　“他们真看得起我。”
　　孔方苦笑着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谁让老兄你是江南举足轻重的人物呢？”
　　“他们也太高看我了。”马千里义愤起来，“他们毁了我的茶园，抢了我的茶叶市场，现在又想毁我这个人了。中国人是有骨气的，我死也不会当这个汉奸！”
　　马千里注意到孔方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知道这话刺激了孔方，心里便充满了歉意，忙解释道：“孔方兄，我不是说你的，你那是代我受过才当了这个假汉奸的。”
　　孔方苦笑着说：“我是真汉奸还是假汉奸你心里有数，那些老百姓就不知道了，就算我见到每个人都去解释他们也不会相信的，何况我还不能解释；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真汉奸。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的打算吧。”
　　马千里能有什么打算呢？他不会有第二次李代桃僵的办法。该来的早晚都会来，既然回避不了，不如坦然面对。想到这些，马千里看向孔方的眼神坚定起来，这眼神让孔方担忧。
　　果然，马千里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强硬地说：“小鬼子可以把所有的招数都使出来，马某全盘接着，我不去出任这个狗屁县长，小鬼子又能把我怎么样？”
　　孔方毕竟还是冷静的，他知道这是马千里想不到好的应对办法才说出来的气话。他佩服马千里的勇气和骨气，但他不希望马千里就这样和小鬼子硬磕，那会吃亏的；他希望能找出一个好的办法，可他也找不到。
　　“千里兄，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小鬼子盯上的是你的名望，在意的是你手上的人枪。稳住了你，江南这个地方的大大小小的武装就可以统统地拢在他们手里。为了长远的利益他们暂时还不会动你，所以你不需要和他们硬碰硬。”
　　“你的意思是……”
　　“能拖就拖，你可以装病争取时间，先拖一段时间再说，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两个人商定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马伯走了进来：“老爷，有个年轻人送了一封信来。”
　　马千里看了一眼信封立刻有了轻松感，他对马伯说：“带那个年轻人去休息，不要慢待他。”
　　孔方看出了蹊跷，他在心里猜测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令马千里这样重视。在马千里交往的朋友圈子里的人他基本上都知道，没有人能写出这样一封有分量的信。马千里看信的表情让孔方想起了传闻，心里隐隐猜到了是什么人给马千里写的信，他的心里紧张起来。
　　孔方的猜测没有错，马千里告诉他是新四军钟司令写来的信。这时马千里的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如今抗日时髦啊，钟司令邀我去共商抗日大计。”
　　“你去吗？”孔方小心翼翼地问，他希望马千里回答不去。
　　马千里何尝不知道孔方的心思？他毕竟是国民党留下来的潜伏人员，从党国的利益出发，他不希望马千里和共产党走得太近，可他没有权力不让马千里和新四军来往。马千里并不点破这一点，他说：“去，为什么不去？这也许是我解套的最好办法。”
　　马千里看着孔方惊愕的表情继续说：“我听说新四军是真正抗日的队伍，我要去看看他们有多少人枪，能不能在江南站住脚。要是他们能在江南站住脚了，你说小鬼子还敢到这里来逼我去当什么县长吗？”
　　孔方明白了马千里打的是这个算盘，撇开党国的利益，孔方认为这确实是值得寄予厚望的一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