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1
　　 
　　马兰在和他父亲斗气。
　　“爸，我是一定要到上海去的，我要去看望老师和同学。”马兰耍起了大小姐的脾气。
　　“你敢！”马千里怒吼道，“马伯，大小姐交给你了，你给我看紧点，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离开家半步。”马千里吩咐完管家，背起手走出去了。
　　马兰不敢说话了。马兰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发这么大脾气，她委屈得掉下了眼泪。
　　这段日子马千里的心烦透了，先是日本人占领了上海，接着南京也丢了，他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失去了茶叶市场不说，他的茶园也被日本人炸了，到处都是需要应付的溃兵，到处都是救济不完的逃难百姓，到处都是满足不了的打着各种旗号的游击司令，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要说马千里的日子过得艰难那是和太平年间相比，虽然生在这样的乱世，但毕竟家底深厚。前不久他听从了高忠勇的建议成立了看家护院的自卫队。乱世兵员好招，枪支也不缺，要说他兵强马壮也不为过，自是没有几个人敢招惹他的。
　　“大小姐，你爸也不容易，这一大家人要他管，这四乡八邻的平安也需要他照看，你就不要给他添乱了，老爷这是为你好。上海被小鬼子占了，那都是些什么人啊！人们都叫他们鬼子，你一个大姑娘家遇上他们能有什么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老爷可怎么活？”
　　马千里在马伯絮絮叨叨劝说马兰的话语中走出了院门。夏日的阳光热烈地晒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上便燥热起来。他敞开衣衫，汗水依然不停地向下流。他突然想去看看高忠勇，这么热的天高忠勇和自卫队在干什么？
　　前面的马路上走来了几个人，虽然还离得很远，马千里还是认出了走在前面的是郑天祥。郑天祥现在的身份是国民革命军的一个师长，他们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来的人也不多，显然车和马，还有众多的随从都留在了外面的小树林里。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既表示了对马千里的尊重，又给他们自己提供了安全上的保障。
　　马千里并不想见他们是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的到来不怀好意，所以他退了回去对管家说：“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不在家。”
　　马千里对郑天祥的印象不佳源自于那次营救老师的举动。
　　那次马千里得知他的老师被人诬陷为共产党抓起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郑天祥。郑天祥那时虽然只是一个团长，但手握重兵说话还是挺管用的；马千里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营救老师他责无旁贷，于是马千里就找到了郑天祥。
　　郑天祥在听完马千里的诉说后冷得像块冰，他说：“这事我不方便管，也管不了，我劝你也别管了。”
　　郑天祥的态度大出马千里的意料之外，他没有想到从政后的郑天祥变得这样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但他有求于郑天祥，心里不快的马千里还是压住了心里的火气：“你认为我们的老师真是共产党？”
　　“我们的老师怎么可能是共产党？他老人家的主张历来是君子不党。”
　　“既如此，你为什么说不方便管，让我也别管了？”
　　“你没听说过莫须有吗？有人说老师是共产党不是也是，你我沾上不也逃脱不了嫌疑吗？”
　　郑天祥嘴上这样说，但还是出手相救了，但最终没能救出老师——老师年龄大了经不起折磨死在了狱中。自那以后马千里的心里就有了疙瘩，和郑天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时，马千里听到马伯在说：“老爷出远门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郑天祥无可奈何地说：“太不巧了，麻烦你转告你家老爷，就说郑天祥改日再来拜访。”
　　郑天祥这话说得很大声，显然他是知道马千里就在屋内，这话是说给马千里听的。
　　 
　　02
　　 
　　过了几天，郑天祥又是轻车简从地来拜访马千里，马千里不好再避而不见，官场上的人他是得罪不起的。他虽然不喜欢郑天祥，但也没有必要去得罪。他让马伯将郑天祥引到会客厅，他已先到会客厅等候了。
　　郑天祥不是第一次到马千里家来，所以对房屋的布局很熟悉。他不需要马伯领路，便径直走向会客厅，远远地见到马千里便疾走几步拱手道：“千里兄，好多年不见，你还是原样没变啊。”
　　“是吗？草民自有草民的福，没有什么大事需要操心劳神的，不像师长你考虑的都是大事，日夜都在算计，自然要耗费心血了。”
　　这番话里暗含讥讽，郑天祥听后也只是淡淡一笑，他太了解马千里了，马千里将没有救出老师的责任全都怪在他头上了。
　　郑天祥说：“我们见面的次数少了，变得生疏了，以后我们要找机会多见见，就不会这样见外了。”
　　两人坐下后，马伯送上了茶水。
　　郑天祥抿了一口茶：“要想喝好茶就得到千里兄这里来，今后我要是来多了，千里兄可不能嫌烦。”
　　马千里不喜欢这样的话题，这样的话题显然是个套，为郑天祥今后的常来常往找些借口，马千里不能上这个当，所以他没接这个话题。可他又没有找到新的话题，会客厅里陷入了第一次沉默。
　　这样的沉默令人尴尬，突然安静下来的客厅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郑天祥明白他在这里并不受欢迎，他和马千里之间的心结在十几年前营救老师的事件中就结下了，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没有和马千里来往的原因。他仕途一帆风顺自有许多人巴结他，他不必将马千里这样的人放在眼里。但现在不同了，这里成了沦陷区以后，他在举步维艰的情况下意识到了马千里在他仕途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不得不降尊纡贵来见马千里。他对此做了充分准备，并有足够的信心能够牵着马千里的鼻子走，一时的静默并没有打击到他的信心。
　　郑天祥尴尬地笑笑后转移了话题：“我知道千里兄这里什么都不缺，所以也找不到合适的礼物，这次给嫂夫人和令嫒带了两匹布料，希望能如她们的意。”
　　马千里吩咐马伯收下后道：“师长大人真是有心的人啊，我替夫人和小女谢谢了。”
　　马千里一口一个师长让郑天祥不爽，说明马千里在拉远他们的距离，这为他此行带来了不确定的因素。
　　郑天祥毕竟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人，他隐去了内心的不快和担忧不露声色地说：“我家犬子痴长令嫒两岁，他们可是自小在一起长大的，令嫒给犬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时常在我面前念叨要来拜见马叔叔和他的马兰妹妹。”
　　马千里再不通人情世故也不能不接这个话题：“我还记得小飞小时候的模样，转眼间孩子们都长大了，难怪我们都老了。”
　　马千里的感慨是没有道理的，孩子们长大是不错，可他们只有四十多岁，正当年的岁数自然未必能称老去。
　　话题终于被郑天祥引到他设计好的方向，于是他微微笑道：“千里兄，你还记得当年你说的那句话吗？”
　　马千里愣了一下，当年说的话太多了，他不知道郑天祥指的是哪一句。
　　“当年你曾经说过，等孩子们大了我们就结为亲家。”
　　马千里极为尴尬，他当年确实这样说过，而且对这句发自内心的话说得极其认真，事隔多年被郑天祥重新提起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倘若他们的关系还和以前一样他会为之欣慰而极力赞成此事；但时过境迁，郑天祥再也不是以前的郑天祥了，他不想有这样的亲家，自然不得不自食其言了。
　　“这只是当年的一句戏言，要是师长一年前提及此事也许戏言可以成真，现在提却是晚了，小女已许配人家了。”
　　“哦，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有这样的福气？”
　　马千里想起了高忠勇告诉过他在马兰学校的见闻，当时他并没有在意，现在却可以用来搪塞郑天祥了：“是上海棉纱大王白家的小公子。”
　　马兰不知道白絮飞的家世，但马千里已经托人打听清楚了，平心而论，他是赞成马兰和白絮飞交往，只是现在上海乱了他不能让马兰去冒险，所以马千里说马兰已经许配人家了也不完全是谎言，因而说得很坦然。
　　郑天祥也未必真心想促成这门亲事，这不过是他设计的想拉近两人关系的一个说辞，见是这样情况，他只能故作姿态地叹息自己来晚了，然后话锋一转：“千里兄，我此次来是请你出山的。”
　　这才是郑天祥这次来的真实目的。他说完这话便死死地盯着马千里，看看他有什么反应，但是马千里淡淡的表情让他很失望。
　　马千里早就猜测出郑天祥此行的目的，只是在郑天祥没有说出来之前他不会戳破这层窗户纸，而是想着怎样拒绝郑天祥的邀请。
　　郑天祥见马千里沉吟不语，他将副官递过来的委任状在马千里面前展开。马千里看到上面赫然写着：“兹委任马千里为某某地区行政副专员兼第七游击支队司令……”
　　马千里嘲讽地笑了：“郑师长，你又来迟了，要是早几年我可能会有雄心壮志出山干一番事业的，可我现在老了，你这些好意还是留给年轻人吧。”
　　郑天祥的脸拉得老长，这马千里也太不识抬举了，要不是为了他手上的几百人枪和他在江南的人望，这样的好事哪会落在他的头上？想归这样想，郑天祥还是希望事情有转圜的余地：“千里兄正值壮年，何以言老？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
　　“不必了。”马千里断然拒绝，“马伯，宴席准备好了吗？将我那预存多年的好酒拿出来，我要替郑师长接风。”
　　“郑某公事在身，就不劳千里兄破费了，告辞。”郑天祥悻悻地走了出去。
　　马伯笑道：“这老小子，还以为真给他准备接风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