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01
　　 
　　日子过得像一潭死水波澜不惊，马兰除了看书便没有事情可做。她没有兄弟姐妹自然就没有玩伴，上次孔长渝出卖了她，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渐渐疏远了。也是，见了面能谈什么呢？说真话，难保不会被再次出卖，说假话见面又有什么意思？家里发生的这些大事马千里是不会同她说的，天大的事他都一人扛着，不愿家里人跟着担惊受怕，马兰就成了一个闲人。只要她不提到上海去，马千里允许她在附近走走，也可以找别的女孩子玩。这周围的女孩子她认识的少之又少；而且她每次出门都会有人跟着，这让她很扫兴。她常常去的便是后山，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看日出，看落霞。马千里能体会女儿的苦闷，但这样的世道他实在不敢让她一个人到上海去。
　　马千里知道马兰想到上海去并不是想去看那花花世界，她想去的目的是看一个人。马千里听高忠勇说过，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叫白絮飞，一个既俗又雅的名字。高忠勇形容过他的长相，他认为这和他的女儿很般配；白絮飞的家境又好，可谓是门当户对。他在心里便默许了这门亲事，如果能亲眼看看心里会更踏实。
　　这天，马兰坐在山坡上看着绿油油的茶园和在茶园里忙碌的人们，忽然想到从上海回来有一年多了，也就是说和白絮飞离别也一年多了；心里便升起了惆怅，再也坐不住了，便怏怏地回到了家里。这时，马伯正带着那个送信的青年去休息，和马兰撞了个对面，两个人便都愣住了。马伯也糊涂起来，看情况这两个人是认识的，一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大小姐，一个是征战南北的新四军，这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怎么会认识呢？
　　马兰和白絮飞几乎是同时说出了“是你”这两个字，他们都对这次相遇感到不可思议。这命运也太神奇了！就在他们苦苦思念对方的时候，命运给他们安排了这样一个见面的机会。他们上前抓住对方的手，无言地凝视着对方，马兰的眼里是激动的泪花。
　　马伯知道他已经完成了对白絮飞的接待任务，下面会有马兰替他去招待白絮飞，他在这里已经是一个多余的人了，因此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马兰说：“我带你到客房去。”
　　马兰很大方，她拉着白絮飞的手不放。白絮飞对此不大习惯，他几次想将手挣脱出来都没有成功——马兰握得太紧了，她这次再也不想让他从她身边飞走了。白絮飞只能任凭着马兰拉着他的手走着，他像做贼似的心里有些发虚。
　　马兰将白絮飞领到一个向阳的房间。这里清洁整齐是一处很舒适的住处，只有贵客才可以住在这里。马兰松开了白絮飞的手，这里很安静，没有人偷窥，她可以向白絮飞倾诉她的相思之苦了。
　　白絮飞望着窗外夕阳的余辉，他知道今天的这封信马千里要好好想想才会答复的，他今天要在这里过夜了。等待会让人焦虑，也会感到时间在拉长。但现在不一样了，有马兰陪着，他反而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马兰不同于一般的女孩，她泼辣大胆下也会有着矜持。她不会直白地表达她的感情，但她的每句问询都透露出她的思恋。她说：“早知道我走后没有几天上海就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我就不走了，那样我就可以陪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做些有意义的事了。”
　　“那确实是一段难以忘记的日子。我们为守军运送弹药、送给养、救护伤员，我们忘记了身边爆炸的炮弹，忘记了耳边呼啸而过的子弹，心里只想着多为前线的将士做些事情，只想着早日打败小日本。”想起在淞沪抗战中战火纷飞的日子，白絮飞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马兰有些失落：“于是你也就将我忘了。”
　　白絮飞抱歉地笑笑：“任何人在那样的场合都会忘记一切的，但是在战斗的间隙我就会想起你：要是你在身旁就好了，但想的更多的是为你不在身边而庆幸，你安全了也少了我许多牵挂。”
　　“当我想到那惨烈的战场，对你是如何地牵挂啊。”
　　“战场确实惨烈，到处都是阵亡的人，有我们的，也有鬼子的，我们有些同学也牺牲在战场上。我曾经想过，我如果牺牲了，为不能再见你最后一面而遗憾。”
　　“真有那么一天，我就……”马兰想说“我就为你守节”，但觉得这样说不合适，也太直白了，想了想改口道，“小鬼子没有赶出中国，我们就不会死，我们还要过好日子呢。”
　　马兰想想这句话说得还是太直白，脸上露出了红晕，掩饰地看向了窗外，平静了一下窘态后她回过头来直视着白絮飞：“你最后怎么会到了新四军？”
　　白絮飞道：“淞沪抗战失败以后，我们随着溃军撤离了上海，到处是撤向后方的军队和逃难的百姓。看到满目疮痍的大地我们的心都凉了。我们在问自己，我们的国家就这样完了吗？我们几经辗转，老师带着我们几位同学找到了新四军，也找到了希望，我们也找到了答案，中国不会亡。”
　　白絮飞向马兰讲了他在新四军里的见闻和生活，马兰被那火热的生活感染了。她说：“我也要参加新四军，这样我们就可以并肩战斗了。”
　　与此同时，马伯向马千里讲了他的观察和猜测。马千里心里一动想起了白絮飞这个名字，他不知是喜还是忧。他又拿起钟司令的来信看了一遍，然后吩咐马伯准备好礼物他明天就到新四军那里去。
　　 
　　02
　　 
　　马千里去见钟司令是坐轿子去的。轿子颠得他晕晕乎乎的只想打瞌睡。后来他真的小睡了一会，醒来时路程不过才走了一半。这坐轿是不能同骑马相比的，要是骑马他早该到了。轿子和骑马相比他还是喜欢马多一些，但这次选择坐轿他并不后悔。这是一次试探，他要看看新四军对这事的反应从而确定共产党对他们这一类人的态度，这是他打出的第一张牌。
　　同行的还有白絮飞、马兰和几个挑着茶叶的马家的仆人。
　　马兰是临时加入到这支队伍的。马千里临出发时看到了出发人群中的马兰，本想呵斥她让她留在家里。他们这次出去不是游玩，这一路也不太平，到了新四军那里也不知道是什么结果，总之这一去充满着许多变数，带上马兰会有许多不方便，他不想让马兰冒险。当马千里看到了马兰身旁的白絮飞，他犹豫了一下后改变了主意，吩咐马伯给马兰也准备一顶轿子。
　　马兰说：“坐轿子太闷了，我还是走走好。”
　　马千里想了想竟也同意了，他不担心马兰没人照顾，所以在轿子里一门心思地想着和新四军见面的事。他没有少和军队里的人打交道，这些人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粗鲁、没教养还自以为是，仗着手里有几根枪便是老子天下第一，同为行伍的新四军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马兰的心境自不相同，能和心爱的人同行她的心里充满了愉悦，一路上说说笑笑再也没有少女的羞涩，这一路洒下了银铃般的笑声。
　　这一路还算太平，太平得几乎没有什么事发生。这一点马千里早就想到了。小鬼子到江南不久，目前还无暇顾及这片土地；新四军也是初来江南，因他是新四军请去的贵客，且有白絮飞同行他自不会有所顾忌；那些多如牛毛的什么司令，多少都要给他留点面子，因此他坚持少带几个人，这也是他向新四军自抬身价的一个做法。
　　马千里认为不会出事，却偏偏出了事。
　　马千里感觉到轿子停了下来，正想问是怎么一回事时马伯掀开了轿门：“老爷，有群人拦住了去路。”
　　“你没有告诉他们是我的轿子吗？”
　　“说了，他们说拦的就是老爷的轿子，他们洪司令请老爷去他们寨子里喝杯茶。”
　　马千里心里不快，哪有这样请人喝茶的？分明是另有所图。“告诉他们我今天有事不方便，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马伯说：“老爷，这些话我们都说了，他们就是不肯让路。他们说如果老爷能认两千大洋的抗日经费，不去喝茶也可以。”
　　马千里下了轿，那些随从都已拔出了枪和对面的一群人对峙着。那些人后面的山梁上隐约可见有人影晃动，显见他们是有备而来。马千里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后悔没有听高忠勇的话多带一些人，现在成了打也不能打走也不能走的尴尬境地。
　　这样的境地是马千里始料不及的，在江南很少有人不给他面子；唯独这个土匪出身的洪麻子仗着手里有几十杆枪，打着抗日旗号到处派捐派税，谁的面子也不给。马千里没想到今天这样巧偏偏遇上了他。
　　马千里走进了死胡同，说是请去喝茶，实际上是绑票，如果不去就只能兵戎相见，凭他这几个人是占不了上风的，到了赔上了几条人命还是得去。马千里总算想明白了，他不能为了自己那点面子让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弟兄白白送死。他让他们放下手里的枪，他想对洪麻子说“我去品品你们山寨的茶是不是比我家的茶好喝”。
　　白絮飞抢先一步走到前面去，向洪麻子拱了拱手：“洪司令，久仰了。”
　　洪麻子并没有将这个年轻人放在眼里，他说：“你又是谁？”
　　“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新四军的参谋白絮飞，这次奉钟司令的命令请马先生去共商抗日大计，没想到在这遇到洪司令。我们钟司令早就想会会你了，要不我们一起去共襄义举如何？”
　　洪麻子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新四军会卷到里面。他对新四军是有耳闻的，这是个不能得罪的主，想了想道：“这是我和马千里之间的事，等这件事完了我自会向钟司令解释。”
　　“那不行。”白絮飞回答得很坚决，“做事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的，我们钟司令请马先生在先，如果你想请马先生去应该和钟司令商量一下。”
　　“钟司令不在这，我如何商量？”
　　白絮飞看了一下表，然后说：“没关系，按照约定时间，能代表钟司令的人很快就能到了——为表示慎重，也是为了保证马先生的安全，半个小时之内肯定到。要不，我们在这等一会？”
　　洪麻子有些为难了，如果双方动起手来，他想半个小时内他可以结束战斗，关键是他从此得罪了新四军。半个小时后新四军就会赶到他的山寨要人，凭他的力量是无法和新四军抗衡的。想到这里他哈哈大笑：“既然马千里和贵军有约在先，我就不便打扰了，咱们后会有期。”
　　洪麻子带着他的人走后，马兰问白絮飞：“你真是新四军的参谋？”
　　白絮飞在她耳边说：“假的，唬他的。”
　　马兰说：“那来迎接的新四军也是假的了？”
　　白絮飞这时已经走到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