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仁祖反正
作品名称:怀顺王 作者:纸鼠 发布时间:2021-04-14 23:35:55 字数:5150
朝鲜,一个古老的国度。在公元1世纪前后,朝鲜半岛出现了高句丽、百济、新罗3个古国;在公元7世纪,新罗国借助大唐帝国的力量,统一了朝鲜半岛;到了公元9世纪,新罗内乱,高丽王朝于公元935年取代了新罗王朝,统治朝鲜;又到了14世纪末,高丽国王欲趁明朝新立,派兵侵略中国辽东,出征的大将李成桂顺应民意,班师回朝,推翻了高丽王朝,建立了“李氏朝鲜”。李成桂随后向明太祖朱元璋称臣。
对于朝鲜半岛在天启三年(1623年)三月发生的“仁祖反正”,毛文龙在四月初才收到确切的消息。“西人党”在政变成功伊始,对消息进行了严密封锁。
四月,耿仲明、陈良策2人奉毛文龙之命,以“筹粮”的名义出使朝鲜。
“你们此行有两个目的,第一,筹粮;第二,设法摸清楚朝鲜现在的局势。”
耿仲明、陈良策2人为首的皮岛筹粮队在铁山地区登陆。铁山,位于朝鲜境内,是一个小半岛,在皮岛的正北面。铁山自古为朝鲜的领土。被李倧软禁的前朝鲜国王李珲,在1621年把铁山无偿借给毛文龙,跟皮岛一样。
耿仲明手下的筹粮队一共有两百余人,士兵们推着空空的运粮车赶路。另外,有2台大牛车装载了白花花的银子,车上的银子用于买粮食。筹粮队从铁山出发,一路上走走停停,走得很慢。四月中旬,皮岛筹粮队终于到达了平壤城。
耿仲明在给新任朝鲜国王李倧充分的准备时间。
在明末,平壤不是朝鲜的首都,当时的朝鲜首都是汉城府(首尔)。东江镇成立后,毛家军一直以来都是在当时的朝鲜第二大城市平壤城筹粮的,耿仲明这一次也一样。
“狗头军师”陈良策对耿仲明说:
“我们不能去汉城府。若贸然去汉城,动机太明显,变成我们东江镇有求于李倧,而不是李倧有求于我们。”
耿仲明认同陈良策的观点。
筹粮队到达平壤城后,跟往常一样认真开展筹粮工作。东江镇的士兵们有序地收购平壤一带的粮食、布料、药材、酒醋。陈良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平壤城了,他手下有不少朝鲜籍的明军士兵。陈良策手下的朝鲜籍士兵娴熟地运用朝鲜语跟当地的各色商贩、大小粮户讨价还价。
在筹粮工作顺利开展的同时,耿仲明一直在认真观察平壤一带的朝鲜百姓。政变已经发生大半个月,耿仲明发现,平壤一带的百姓如常生活,经济活动有序进行。仿佛换了一个国王,对朝鲜老百姓的影响不大。
对于耿仲明的困惑,年近四十、见多识广的陈良策耐心地解释道:
“对于朝鲜的普通百姓而言,宗教远比国王重要,绝大部分的朝鲜百姓是信仰佛教的。‘朝鲜佛教’具有悠久的历史,属于‘大乘佛教’的一支,由我们汉人传入,隆盛于新罗王朝……耿将军,你可以到平壤一带的佛教寺庙转一转,感受感受朝鲜百姓的宗教狂热……”
“历史上,李氏朝鲜的开国君主李成桂,曾经严厉地打压过佛教。他在上台后,奉行‘独尊儒术’的国策,没收了大量的佛寺土地,销毁佛像用于铸兵器,还强逼大批僧人还俗。李成桂死后,针对佛教的高压政策逐步解禁。在‘壬辰倭乱’中,有僧兵参与到抗击倭寇的卫国战争……如今,就像我们在平壤所看到的,朝鲜佛教鼎盛重现。”
耿仲明听完陈良策的话后,若有所思。他随后问陈良策:
“军师的意思是,国王离朝鲜百姓太远,佛教才是他们心中的‘无冕之王’?”
“耿将军,这样说吧,对于朝鲜的读书人阶层,我们大明的‘儒学’对他们影响很深,属于朝鲜官方的‘国教’;然而,对于下层的朝鲜百姓,特别是广大农村地区的朝鲜农民,他们真正信仰的是佛教。所以,如我们所见,‘换了国王,一切如常’。”
年轻的耿仲明点了点头,他虽然很看不起陈良策的“墙头草”作风,但对陈良策的见多识广,还是很佩服。耿仲明随后补充道:
“听义父(毛文龙)说,李珲当年能够登上王位,因为在抗击倭寇侵略的卫国战争中深得人心。如今,朝鲜百姓却没有因为他被软禁而出现异动……由此可见,李珲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得民心。”
耿仲明动用了两只信鸽向皮岛传递朝鲜的情报,他在信中告知毛文龙,朝鲜境内局势平稳,未出现社会动乱。心细如发的耿仲明害怕用一只信鸽送信,路上可能出现意外,遂写了两封一模一样的信,让两只信鸽送返皮岛。
皮岛筹粮队到达平壤城后,“西人党”一直在暗中监视耿仲明、陈良策为首的二百余人。
刚开始得知一支明军部队正从铁山半岛赶往平壤城方向时,新上台的李倧紧张极了。无论李珲如何不得人心,他都是大明帝国正式册封的朝鲜国王,李倧现在把李珲推翻了,涉及到大明帝国的颜面与权威。后来,心虚的李倧探得,从皮岛来的明军部队只是一支小规模的筹粮队,心里稍安。
“陛下,毛文龙的部队不是来讨伐我们的,说是筹粮,其实是摸底。”金瑬安慰李倧。
金瑬,西人党之首,出生于1571年,朝鲜顺天人,“仁祖反正”的主谋。
仁祖反正的实质是党争,是朝鲜统治集团内部不同派系的利益之争。“西人党”的主要人物除了金瑬外,还有李贵、申景禛、李曙、李时白、张维、沈器远等人。
“陛下若信得过老臣,就由老臣明天一早赶赴平壤,尽快与皮岛明军的头目接触……在老臣不在汉城府期间,陛下若遇事不决,可找李贵商议。”
“辛苦金先生!”李倧回应金瑬。
短短两个白天,筹粮工作接近尾声。在平壤城的郊外村落,耿仲明带领几名亲兵以及大侄儿耿继宗,参与了筹粮队营地附近的朝鲜百姓聚众活动。日落时分,清一色的青年男女,身穿韩服,围着篝火,唱歌跳舞。朝鲜年轻人的舞步源于远古时期活跃于朝鲜半岛的萨满教之“祈福舞”。
萨满教,是朝鲜半岛最早的宗教。
星光下,耿仲明看着年幼的大侄儿耿继宗笑逐颜开,很欣慰。耿继宗此次跟随叔父异国远行,心情大好。然而,耿仲明回想起已故的同父异母哥哥耿仲寿在耿仲明年少时,亦曾对耿仲明关怀备至,不免感伤。此时,一名文官打扮的朝鲜男子闯进了村落的聚会现场,他用流利的汉语打乱了耿仲明的思绪。
“奉金瑬大人之命,特请大明国东江镇指挥佥事耿仲明将军进平壤城一叙!”话毕,一名朝鲜小兵为耿仲明牵来了一匹强壮的战马。
金瑬通过平壤治安官的描述,再结合潜伏于皮岛的朝鲜特务发回来的情报,认定筹粮队的明军头目就是耿仲明。金瑬猜到了毛文龙的意图,遂派出年轻的副手,把耿仲明请进平壤城详谈。
......
天启三年(1623)农历五月,帝国境内,黄河决提。同一时间,耿仲明、陈良策2人回到了皮岛,从朝鲜返回皮岛的筹粮队,给东江镇的军民们带回来了大量粮食。一个月后,朝鲜西人党的李贵,代表新任朝鲜国王李倧,拜访皮岛的毛文龙。
李倧有求于毛文龙。在控制朝鲜政局后,李倧曾试图向大明帝国的天启皇帝骗“册封”。李倧上奏大明天子朱由校:
“我国服事天朝二百余载,义即君臣,恩优父子。壬辰再造之惠,世不可忘……光海君(李珲)忘恩背德,不畏天命,阴怀二心,输款奴夷。密教帅臣观变向背,卒致全师投虏,流丑四海,使吾三韩礼仪之邦,不免夷狄禽兽之归,痛心疾首,胡可胜言……”
“光海君上以得罪于宗社,下以结怨于百姓,罪恶至此,其何以君国子民,居祖宗之天位,奏宗社之神灵乎……”
李倧在奏章中把光海君李珲描述得非常不堪,试图为自己发起政变的行为辩护,让大明帝国承认其合法性。然而,李倧派往北京城的李庆全使团,很快被天启皇帝赶回了朝鲜。
如同毛文龙、尤景和、耿仲明等人之前所预料的,大明朝廷直接把李倧的行为定为“篡逆”。
李贵,出生于1581年,“西人党”的第二号人物。李贵在朝鲜拥有庞大的政治资本,皆因他最早与申景禛密谋推翻光海君,且曾以被罢黜大臣的身份,被光海君流放了五年之久,可谓经历过九死一生。毛文龙开门见山地对来访皮岛的李贵说:
“我的副手耿仲明此前已经与金瑬先生在平壤城谈过,你们若想通过正常途径,让大明朝廷承认绫阳君(李倧)为新任的朝鲜国王,很难……一口价,五十万两白银!我毛文龙可以让贵国君主李倧得到其想要的册封!”
同年七月,24岁的耿仲明作为毛文龙任命的东江镇进京使团负责人,带着孔有德、陈良策、尚学礼、尚可喜、侄儿耿继宗、儿子耿继茂、孔有德侄女孔惠、亲随耿智为首的几十名亲兵,总计51人,先从皮岛乘船到达旅顺,又从旅顺到达天津,最后从天津到达了北京城。
在山海关南码头杀过官兵的孔有德敢来皇城,因为毛文龙曾替他积极运作。公元1622年,孔有德用平定闻香之乱的功绩抵消了他背负的死罪。
耿仲明为首的进京使团走得很慢,他们的人数不多,但携带了“巨资”。为求大明朝廷对其“朝鲜国王”的册封,李倧这一回下了血本。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毛文龙与李倧达成了如下协议:
一、“册封活动费”还是50万两白银,一半为现银,一半为价值25万两白银的朝鲜物资;
二、李倧在七月份先付25万两现银给毛文龙;
三、若毛文龙运作失败,东江镇需退还40万两白银给朝鲜。
为保安全,皮岛的毛文龙专门派出了一支舰队护送进京使团以及25万两白银到达天津港。
天津,意为天子渡过之地。天津原本不叫天津,它叫海津镇。永乐二年,明成祖朱棣路过海津镇,他亲传谕旨:“筑成浚池,赐名天津”,海津镇遂变成“天津卫”。自此,“天津”这个名字沿用到今天。在明末,虽然与北京城存在不小的差距,但当时的天津卫已经很发达,它有配套齐全的政府部门,专门的商品交易集市,秀才、监生、童生专门的进修学校,专门替商人词讼的私营机构,大大小小的钱庄当铺……晚明的天津卫之商业气息非常浓厚。
在天津卫登岸后,使团之首耿仲明首先干的第一件事情:找钱庄、兑黄金。
得益于张居正,在明朝的万历五年(1577)年开始,政府已经赋予钱庄合法的地位。大明朝廷以法令的形式赋予钱庄合法的地位,正是民间商品经济蓬勃发展的必然结果。
“老板,贵庄有多少黄金?我全要。”
在耿仲明到达天津卫的第一天,他重复了这一句台词几十遍,总计兑换出去20万两白银。在明朝建立初期,朱元璋立法规定,一两黄金等值于4两白银:
“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
然而,到了明朝的中期,由于海外的白银大规模涌入中国,导致中国境内的白银出现贬值:
“钞一锭,折米一石;金一两,十石;银一两,二石。”
在了明末的天启年间,八两白银只能兑换一两黄金。
据史料记载,明朝灭亡后,中国白银贬值的趋势仍然持续。因为,在17世纪、18世纪的国际市场上,金银的比价一直在1:15的位置徘徊,当时的西方商人把白银输入中国,存在巨大的套利空间。直到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中国境内的黄金与白银的比值变为1比14.9,欧洲人用廉价白银在中国套利的空间基本消失了,白银在中国的贬值趋势才慢了下来。此是后话。
一通忙活后,耿仲明带着手下把整个天津卫的黄金基本兑光了,一度惊动了天津卫的地方官员。耿仲明很配合地出示了东江镇的证明文件以及随身携带的正四品指挥佥事官印,平息了风波。
到达天津卫的第二天,办事效率一向很高的耿仲明顺利拿到了2.5万两黄金,另外,按照百分之一点五的“金融服务费”,耿仲明总共向天津卫的各大钱庄支付了3000两白银。
3000两白银在天启年间属于“巨款”。对比明朝的秀才待遇,“廪膳米人一升,鱼肉盐醯之属官给之”,此待遇若折算为白银,为每月一两白银左右。明朝秀才的年薪约为12两白银。
“穷酸秀才”的叫法流行于国家公务员队伍特别臃肿膨胀的宋代。在小冰河期的极端气候连年肆虐之晚明北方,大部分北方农户的年收入不会超过12两白银。相对而言,明朝的秀才其实并不穷。
大部分的朝鲜白银换成了方便行贿与运输的黄金后,年轻的耿仲明在天津卫雇了一队正规的镖师,让其护送东江使团51人、2.5万两黄金、4万余两白银进京。该镖局的老板叫做沈世奎。
明朝的镖局,叫“标行”。
“(西门庆)家里开着两个绫缎铺,如今又要开个标行,进的利钱也委的无数。”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八月,耿仲明一行人到达北京。在城外结清了“押标费”后,耿仲明带领东江使团进入北京城。得益于张居正的改革,晚明的北京城非常发达。使团成员们举目所见,北京城内“生齿日繁,物货盘满”、“雕红刻翠,锦窗秀户”。在皇城,像东江使团之首耿仲明这样的正四品武官,一抓一大堆,而城中的本地居民普遍“搭棚为肆、吆喝不停”,他们的眼中只有“利”,没有一个商贩刻意关注武官打扮之耿仲明;相反,他们看身穿褪色军服的耿仲明之眼神,就像在看“乡巴佬”。
进入北京城不到一刻钟,陈良策、孔有德、尚可喜、耿智等东江将士,都觉得自己穿得很“土”。因为,绝大部分向他们招揽生意的大小商贩,都穿着丝绸。
《皇都积胜图》详细地描画了十六世纪末、17世纪初的北京城之繁华。在古画里面,工匠、商贩、学子、富商、侍从、苦力、贵妇、丫鬟、京官、差役、天桥卖艺人、算命占卜师……神色各异,栩栩如生。整个北京城,“举首天外分晴晦,路窄行人接踵行”、“五色迷离眼欲盲,万方货物列纵横”,完全是一幕盛世之景。
皇城的盛景把耿继宗、孔惠、耿继茂3个孩子看傻了。13岁的耿继宗很懂事,他时刻牵紧堂弟耿继茂的手,怕他走失。
美人胚子的孔惠,坐在高人一头的叔父孔有德的粗壮臂弯上。人间的繁华映进了孔惠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让仰视她的童年耿继茂看得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