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栋鄂额驸

　　努尔哈赤在公元1621年农历七月颁布《圈地与计丁受田令》，实行了一年时间，后金贵族们发现，存在很多问题：汉人集体偷懒，汉人暗中投毒，田里的野草长得比农作物还高，金人的牛羊马猪莫名其妙地失踪……最突出的问题是，在毛文龙派出的间谍之怂恿、引诱下，汉人大量逃亡。
　　
　　面对荒芜的农田越来越多，劳动力却越来越少，后金贵族们被迫调整统治政策。公元1622年秋天，在范文程、皇太极、何和礼等人的建议下，大汗努尔哈赤对其统治区域的汉人正式推行“包衣奴制”。
　　
　　包衣，全名“包衣阿哈”，满语意为“家仆”。努尔哈赤不识字，在其统治区域，他的口谕就是最高效力的法律。早在1622年的正月，努尔哈赤就已通过口谕，开始试行“包衣奴制”：
　　
　　“辽东所获养猪之汉人，及绣匠等有用之汉人，收入辛者库牛录，新获之五百丁。”
　　
　　所谓“辛者库”，在女真人入关前，特指“月食斤斗粮食的奴仆”。所谓“牛录”，是建州女真创立的基层组织，一个牛录有三百人。
　　
　　被努尔哈赤编入“辛者库牛录”的汉人，属于最早的汉人包衣，他们具备一技之长，女真人认为其“有用”。因为“有用”，他们每月像大明帝国的秀才一样，有粮食领，饿不死。
　　
　　大汗在1622年秋天全面推行“包衣奴制”，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后金统治区域内的汉人原来的经济地位，缓和了后金贵族们与他们旗下的汉人之矛盾。经济上的改善，减少了汉人的逃亡现象。入冬前，大汗给汉人们发衣发粮，同时承诺：明年开始，农作物产出的一部分归耕种的汉人，不会像以往那样全部充公。
　　
　　后金的社会秩序在公元1622年的冬天奇迹般地稳定下来。
　　
　　“包衣”除了有汉人，还有海西女真、野人女真、朝鲜人。“包衣”的内部有等级之分，清兵入关前，混得好的汉人包衣，“多系左近长白山辽金旧部”。跟毛承禄在金州卫城打的三千金兵，是代善正红旗里面的“左近长白山辽金旧部”，是一支劲旅。
　　
　　另一方面，救援金州卫的金人部队，是董鄂•何和礼手下的部队。
　　
　　何和礼，出生于公元1561年，后金开国名将，“五大臣”之一。何和礼是正红旗的“大主管”，他娶了努尔哈赤的长女东果格格（代善的同母姐姐）为妻。因其祖上世代为建州女真“栋鄂部”的首领，金人尊称其“栋鄂额驸”。
　　
　　救援金州的何和礼已经62岁，他早已退出一线征战。平日，大汗交给他的任务是戍守后方、弹压农奴。作为正红旗大总管，他与代善的感情很好，一方面，他是看着代善从小长大的；另一方面，代善是他的小舅子。代善这一次南征旅顺，何和礼为了向后金贵族们表现出自己对代善的支持，特意拖着年迈多病的躯体，从辽阳卫移驻到与金州接壤的复州地区。
　　
　　据守北城楼的陈继盛最早发现了来自北方的何和礼部队，遂马上报告正在城里啃干粮的统帅毛承禄。毛承禄登高而望，从其阵型看出，何和礼的部众是一支作战经验相当丰富的后金骑兵队。
　　
　　未等身边的参谋尚学礼提建议，毛承禄苦笑一声，果断下令：
　　
　　“全军撤退，返回胡仙庙的登陆海岸！”
　　
　　胡仙庙，又称“碧海观”，位于大连湾海岸的一座小山上，是当地知名的道教圣地。早在毛文龙刚开镇东江时，东江明军的间谍就打扮成逃难的道士，混进了胡仙庙，一直潜伏。潜伏间谍对毛承禄为首的八千东江明军之登陆，帮助很大。
　　
　　毛承禄带领部队有序地退出金州卫城，大摇大摆地往胡仙庙方向撤退。东江明军不但带走了伤兵，而且还带走了战死的明军士兵之尸体。何和礼看出了偷袭金州的敌人不简单，他联想起了浑河之战中的“戚家军”，遂理智地选择按兵不动。
　　
　　在明代，大连湾不叫大连湾，当地的百姓称其“褡裢湾”。所谓“褡裢”，是古人用来装铜钱的布置用具，它的两头呈袋状，中间用长绳相连。古人出门时，把褡裢挂在肩上，用其携带铜钱。大连湾的古名之所以叫做“褡裢湾”，因为大连湾内的“三山岛”。
　　
　　东江镇卢百户驻防的三山岛中的“大山岛”和“二山岛”，由一条鹅卵石沙岗窄道相连。若从高处远远眺望大山岛、二山岛，形似“褡裢”。当地百姓起先把大连湾内的三山岛称作“褡裢岛”，后来，把大连湾称为“褡裢湾”。
　　
　　东江明军于午时到达了褡裢湾的胡仙庙海岸。在毛承禄的带领下，这支接近八千人的明军队伍走得很慢，他们带走了所有从皮岛带来的攻城武器，所有的攻城武器都由皮岛上的椴树木料制作而成。
　　
　　“先把攻城武器装到船上！一件都不能少！”
　　
　　在尚可进、尚可喜2人带着两千名皮岛水手，把几百艘埋伏在大连湾内的东江明军战船驶到海岸边后，统帅毛承禄下发了把攻城武器装上船的命令。接应东江明军的水手们，都是从辽东大陆逃难到东江镇的汉人难民，他们没有打过仗，表现得非常恐惧。
　　
　　从东江明军撤出金州卫城开始，“栋鄂额驸”何和礼一直带着一千名正红旗骑兵跟在东江明军的屁股后面一公里，不紧不慢，虎视眈眈。相对于陈继盛的恐慌，毛承禄心理素质非常强大，他让谨慎的尚学礼带着1500人“尚家军”走最前面，年轻的陈继盛带着2500人“陈忠旧部”以及伤兵走中间，自己带着不到4000人的“王牌加强团”走最后面。在东江明军开始装船之时，何和礼带着手下的1000名骑士跑到一里外的小山上盯着明军士兵，给海面上的2000名皮岛水手很大的压力。
　　
　　军事辎重全部装船后，尚家军随后上船。轮到陈继盛的部队上船时，毛承禄拦下了陈继盛。
　　
　　“你陪我稍等片刻，应该快了。”
　　
　　陈继盛是毛承禄的小弟，遂留在岸上陪其老大毛承禄吃烤肉。尚学礼看不过去，协同三山岛的卢百户，从船上重新返回陆地，左一句“君子不入险地”，右一句“将士归家心切”，规劝“少帅”毛承禄赶快登船。然而，尚学礼的规劝没有用。
　　
　　毛、陈2人用烤肉填饱肚子后，硕托终于出现了。跟硕托一起出现的，还有代善的三千名最精锐的正红旗骑士。在得知金州卫遇袭后，硕托向代善主动请缨，带着三千正红旗精锐直扑金州卫。登州的沈有容部队在代善撤围后赶到了旅顺，张盘随即把旅顺堡的防务交给沈有容，亲自率领5000士兵追杀代善。然而，张盘军很快在野战中败下阵来。击溃追兵的大贝勒代善无心追赶逃跑的张盘，继续押着上万人的大部队继续北上金州。
　　
　　“老子等的，就是你们！”毛承禄大喊。
　　
　　眼看硕托到来，毛承禄一扫满脸的失落，兴奋地组织手下的士兵们迎敌。他认真算过旅顺金兵离金州卫的路程以及赶至褡裢湾的时间。毛承禄已经等了很久。
　　
　　另一方面，当看见不远处的硕托正在组织正红旗精锐冲锋，“栋鄂额驸”何和礼勃然大怒。他扯着沙哑的声音，急急忙忙地向身边的副官下命令：
　　
　　“去截住硕托！快！没时间了！”
　　
　　老额驸恨年轻的硕托太莽撞。
　　老额驸的副官最终没有成功阻止年轻的硕托发起冲锋。
　　
　　“弓箭手放箭！”
　　
　　眼看金兵越来越近，毛承禄组织陈继盛手下的二千余名弓箭手仰天长射，企图以抛物线的密集箭雨杀伤硕托手下的骑士。
　　
　　硕托的冲锋骑兵队速度很快，他们的战马都有金属护甲，骑士们身穿远比金属铠甲轻便的棉甲。
　　
　　嘶！
　　
　　固山贝子硕托猛抽胯下战马，战马的最后体力被硕托的马鞭疯狂压榨。如此操作的正红旗骑士不止统帅硕托一个人。从旅顺堡赶至金州卫城，扑了一个空后，又从金州卫城赶至褡裢湾的胡仙庙海岸，金人的战马在短时间内急速赶路，已经很疲累。金兵要它们跑得快，只能用马鞭狂抽。
　　
　　嗖！嗖！嗖！嗖！嗖……
　　
　　箭矢落地的声音在硕托手下的骑士们之身后响起，毛承禄发起的弓箭攻击未能有效杀伤正红旗骑士。
　　
　　风一般的正红旗精锐骑士离海岸上的东江明军越来越近，船上的尚学礼紧张得不敢呼大气。
　　
　　砰！砰！砰！砰！砰……
　　
　　硕托太看小毛承禄部队的战斗力，确切而言，是太看小毛承禄部队那600余支欧产燧发枪之惊人威力。正红旗身上的棉甲防得了火铳，但防不了燧发枪。
　　
　　冲在最前面的正红旗骑士一排排地中枪坠马，硕托的战马中弹了。一名燧发枪手精准地打中了硕托坐骑的额头，该匹良马仰天长啸，随后重重地倒在地上，压伤了硕托的大腿。
　　
　　“啊！”
　　
　　钻心般的痛楚让倒地的硕托陷入了昏迷。
　　
　　杀——杀——杀——
　　
　　乘正红旗主帅硕托昏迷，军心大挫，马背上的毛承禄下令，全体步兵发起反冲锋。
　　
　　陈继盛的弓箭手倒扣弓弦，纷纷拔出佩刀，迈出了冲锋的脚步。毛承禄手下的三千长矛士早已越过弓箭手，把手中的长矛捅向了金人的战马。
　　
　　白杆兵，四川女将秦良玉手下的精锐步兵，此兵种的兵器为“白杆枪”。白杆枪是用四川地区的白蜡树做成的长杆，其上配刃钩，下配钢环，可钩、可砍、可拉、可锤。毛文龙经历过惨烈的“浑河之战”，当时的他作为辽军的一名将领，充分见识了“白杆兵”的强大战斗力。史称，“明之步兵，皆精锐，骁勇善战，战之不退”、“虏（金兵）之死伤亦相当，虏至今胆寒”。
　　
　　1622年冬天，毛文龙用皮岛上的椴树资源，召集逃亡至东江镇的辽东匠人，模仿其脑海中见过的“白杆枪”，用其亲手绘画出来的图纸，制造出了3000支同样可钩、可砍、可拉、可锤的“椴树矛”。
　　
　　死在“椴树矛”之下的正红旗骑士越来越多，几十名强壮骁勇的正红旗骑士下马步战，把昏迷的硕托拖出了死马之下。两名高大的正红旗勇士架起了从昏迷中醒过来的硕托，另外的几十名正红旗勇士把3人围城一个大圈，护卫圈里的3人且战且退。硕托为首的正红旗败退了。
　　
　　打败了正红旗精锐的毛承禄、陈继盛2人兴奋极了，俩人想不到义父毛文龙制定的战术如此厉害。海面上的尚家军士兵以及皮岛水手们对友军的精彩表演狂欢喝彩。
　　
　　此时，“栋鄂额驸”何和礼行动起来了。
　　
　　此前一直在养精蓄锐的何和礼把手下的1000名骑士一分为二，一左一右地向毛承禄手下的“椴树兵”包抄过去。何和礼的骑术不是一般的好，年过六十的他用双脚夹紧了飞奔的战马，双手松开了缰绳与马鞭，在颠簸中完成了弯弓瞄准的高难度动作。
　　
　　随着何和礼射出的箭矢放倒了一名“椴树兵”头目，何和礼的骑队兵开始了针对“椴树兵”的疯狂屠杀，许多手持“椴树矛”的步兵连敌人的影子都摸不着，就已死在箭矢之下。陈继盛的弓箭手纷纷扔掉手中的佩刀，抽出弓箭，与强悍的金人骑兵对射，在救下防御装备薄弱的“椴树兵”同时，陈继盛的弓箭手们亦让自己身处险境。何和礼的士兵都是三十五岁以上的“老骑士”，大部分人已经跟随了何和礼征战十年以上，箭术奇准，打得陈继盛的弓箭手难以招架、四面逃窜。
　　
　　另一方面，硕托受到了不怕死的上百名“椴树兵”之疯狂围攻，皆因“少帅”毛承禄在下令“椴树兵”发起反冲锋的同时，开出了硕托人头的赏金：
　　
　　“杀死敌首，赏白银一百两！另外，士兵升小旗！小旗升总旗！总旗升百户！百户升副千总！”
　　
　　硕托身边的几十名舍马步战的正红旗勇士越打越少，他们很善战，是正红旗精锐中的精锐。人数处于劣势的步战金兵利用灵活的脚步以及手中锋利的刀刃，不断杀伤欺身上前的“椴树兵”。然而，他们的兵器不如“椴树矛”，且寡不敌众，无法带领受伤的硕托突围。
　　
　　一名为硕托殿后的正红旗牛录官被“椴树矛”捅中小腹，他一声大喝，把手中的马刀扔向了捅中自己“椴树兵”，随后拔出了捅中自己的“椴树矛”，继续与追杀硕托的其他明军步兵血战，直到失血过多而死。
　　
　　打散陈继盛的弓箭手后，老额驸的副官奉老额驸之命，带着幸存的一半“老骑士”，杀向了被围攻的硕托所在的方位。经过一轮激烈的交锋，最勇敢的“椴树兵”被居高临下的几百名“老骑士”打跑了，四十好几的老额驸副官满身血污地救出了面如土色、羞愧难当的硕托，他救出硕托时，愤怒极了，想把受伤的硕托撕成两半，原来护卫硕托突围的勇士只剩下不到二十人。
　　
　　“小兔崽子！正红旗最好的男儿们今天因你硕托而死！混球！混球……”
　　
　　看见“椴树兵”、弓箭手相继败退，披挂上马的毛承禄亮出了手中的最后一张“皇牌”——一支不到四百人的骑兵队。这是皮岛唯一的一支骑兵部队，由毛文龙刚刚组建而成。这支骑兵部队的战马素质整体不高，当中有“骡子马”。毛文龙把东江镇最好的军事资源给了酷似自己的毛承禄。
　　
　　毛承禄为首的皮岛骑兵队之冲锋，让溃散的明军步兵稳下心来，不再后退。他们陆续聚集到毛承禄的身边，直指何和礼所在的方位。在毛承禄发起骑兵冲锋的同一时间，尚学礼、尚可义、尚可进、尚可喜4人也从东江镇的战船上重新登岸，尚家军士兵们把“虎蹲炮”重新抬到了海岸上。
　　
　　得知自己的副官救出了硕托，何和礼带着几百名体力不支的“老骑士”北逃而去。毛承禄骑兵队的羸弱战马追不上何和礼的部众，褡裢之战就此结束。
　　
　　黄昏过后，东江明军的战船汇集于褡裢湾的三山岛。在“岛主”卢百户的组织下，战死的东江镇将士之尸体，在黑夜的三个小海岛上分批次燃烧。死去将士的骨灰将由他们的战友带回皮岛，交给他们的亲眷。
　　
　　褡裢之战是毛承禄在辽东的成名之战，毛承禄在战后受到了袁可立、毛文龙、张盘3人向大明朝廷的联名保举，从千总之位提拔为与耿仲明平起平坐的东江镇指挥佥事。
　　
　　在毛承禄回到皮岛之前，朝鲜皇子李倧在“西人党”的支持下发动了政变。成功夺取朝鲜政权的李倧软禁了大明朝廷册封的朝鲜国王李珲，并且处死了“北派”大臣几十人，史称“仁祖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