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经抚不和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先做好防守工作，把广宁城一带的堡垒先建好！而不是天天想着从海路发起进攻！”
　　
　　熊廷弼很不给王化贞面子，当众反驳了王化贞的提议。
　　
　　会场一片沉默，一名叫孙得功的参将打破了尴尬的气氛，他说：“下官以为，建堡垒与派出船队骚扰敌人后方可以并行，经略大人与巡抚大人都说得很有道理！”
　　
　　眼看有人跳出来和稀泥，各位辽军将领你一句我一句地跟着说好听的官话，只为让手持尚方宝剑的巡抚王化贞有台阶下台。
　　
　　王化贞，山东诸城人，内阁首辅叶向高的徒弟，东林党人。论辈分，王化贞比熊廷弼低了一辈，辽东经略熊廷弼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辽东巡抚王化贞是万历四十一年进士。
　　
　　面对参会明军将领的集体性和稀泥，性格暴躁的熊廷弼却破口大骂：“镇江大捷最后的结果，你们也看到了，先胜后败！金兵对镇江地区的汉人之报复你们也看到了，杀得千里无人烟！吓得李氏朝鲜现在不敢响应我军的行动部署！现在你们居然还支持某些人的出兵提议？要复制镇江大捷？简直胡闹！”
　　
　　王化贞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在王、熊2人的公开对骂中，辽东军事会议不欢而散。
　　
　　为了颜面，王化贞决定把“火柴计划”贯彻到底，皆因熊廷弼在会议后的第二天公开唱衰他的计划：
　　
　　“大家不要去送死，为国效力有很多方式，做好现在的本职工作就是其中之一！”
　　
　　王化贞针锋相对，在第三天开出了价码：
　　
　　“谁若担此重任，官升两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人果断揭了皇榜。
　　
　　宁远水师副千户，何三宝。
　　
　　公元1621年秋天，新任宁远水师指挥佥事何三宝，统帅一支四百人的船队出海辽南。出海当天，何三宝很威风，光宗耀祖的感觉就是爽。何三宝此次出海带了四百人，其中的一百人是他的嫡系亲兵，另外，还包括十名嫡系军官，耿仲明、孔有德2人就在其中。在一大群亲信的簇拥、奉承下，25周岁的何三宝好得意。
　　
　　然而，到了出海的第三天，当船队到达宁远对面的盖州近海时，何三宝没了笑容。
　　
　　海面上的明军士兵倚船舷而眺望，举目所见，一片荒凉。
　　
　　1621年农历七月，努尔哈赤以谕令的形式颁布《圈地与计丁受田令》，这是努尔哈赤首次针对统治区域内的汉人所颁布的土地根本大法。因为毛文龙的镇江大捷，《圈地与计丁受田令》在实际的推行中变成了把沿海地区的汉人集体内迁。对于不肯离开沿海的汉人，努尔哈赤的谕令很简单：
　　
　　“无论贫富，均皆诛戮。”
　　
　　何三宝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他趴在船上看了半天，终于看到了人影。几名金人的骑兵坐在马背上手提马刀，漫无目的地游荡，似乎在搜捕漏网之汉人。
　　
　　而汉人，一个也没有。
　　
　　没有汉人，就没有内应；没有内应，就不知道附近金人的虚实；不知道金人的虚实，明军就不敢靠岸。
　　
　　入夜，秋风起。惆怅的何三宝接受外甥耿仲明之建议，起锚南下，带领落寂的船队离开了盖州近海区域。
　　
　　长兴岛，位于辽南半岛的中西部，四面环海，风景秀丽。长兴岛的陆地面积超过250平方公里，属中国长江以北地区的第一大岛，岛上呈丘陵地貌，西部高，东部低，平均海拔五十余米。
　　
　　长兴岛又名“长生岛”。相传，古人能在该岛活到一百岁以上。
　　
　　在辽军水师四品指挥佥事何三宝的带领下，船队沿着辽南大陆的海岸线缓缓南下，士兵们一路上谨小慎微，生怕打草惊蛇。两天两夜后，何三宝船队平安到达了长兴岛的西岸。
　　
　　“看！汉人！”
　　
　　一名眼尖的士兵在海雾中发现了一群衣不蔽体的孩子，他们正在岸上钓鱼。相对于何三宝的兴奋，小孩子们表现得非常惊恐，他们风一般地往身后的茂密树林跑去，留下了几根简陋的鱼竿。
　　
　　嘭！
　　
　　艺高人胆大的孔有德跳水登岛，他不顾浑身湿透，在游上岸后，猛追惊恐四散的汉人小孩子。
　　
　　巳时，百户官耿仲明组织手下的士兵们给密林里面的汉人百姓分发食物。被辽军总旗官孔有德首先发现的上百个汉人都饿成了皮包骨，又黑又瘦。一名上了年纪的复州渔民盘坐在何三宝的身旁悲惨地诉说，而年轻的明军统帅何三宝表情严肃地坐在木桩上，认真聆听。老渔民一边贪婪地啃食明军的干粮，一边给明军将士们提供宝贵的情报。
　　
　　“长生岛离大陆最近的位置在岛上的东南方位，不到一里…..我们这些渔民都不愿意成为金人的农奴……长官，你看，我们世世代代以海为家，谁愿意放弃大海，去耕田……”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有超过一千人从大陆逃到了长兴岛，我们打我们的鱼，好好的，岛上又有淡水……后来有汉奸，把大约100名金兵引到了岛上，落入金兵手上的男人与老人必死！呜呜呜……”
　　
　　何三宝好言安慰老渔民，老渔民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
　　
　　“被金兵抓去的年轻妇女与小孩子，都沦为了他们的奴隶，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被集体押往东面的大陆……金兵现在就呆在东面的海岸上，他们的营帐就在那边……”
　　
　　“一到晚上，他们不是以‘打猎’的名义深入林中搜捕我们，就是呆在东面的海岸强奸我们渔民的妇女……呜呜呜……”
　　
　　一更天，秋风习习，月色醉人。在夜幕的掩护下，四百名明军士兵在密林里面静悄悄地轻装夜行。二更天，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出了密林，杀向了没有任何防备的长生岛东海岸金兵。
　　
　　“杀……”
　　
　　总旗官孔有德身先士卒，他提着手中的五十余斤大砍刀，大气不喘地连杀十人，技惊四座。眼看孔有德神勇，在宁远新招募的200名士兵大受鼓舞，他们把孔有德所教的刀法运用于实战中，勇敢杀敌。金兵抵挡不住，转身跑向了岸上的搁浅船只。此时，行动迅速的何三宝已经带着耿仲明为首的几十人抄了金兵的后路。何三宝在黑暗中遇到了金人的统帅，一个回合，金兵主帅刀飞脱手，遂往密林逃去。
　　
　　嗖！
　　
　　一名谢姓百户官射中了逃亡的金兵主帅，中箭的敌人倒在了草地上。
　　
　　一刻钟后，长生岛的东海岸归于寂静。耿仲明在温柔的海浪声中抬头看天，天上的秋月还是那样迷人，与地面上的血腥形成巨大的反差。
　　
　　根据老渔民提供的准确情报，明军大获全胜。何三宝随即在长兴岛招募了几十名年轻健康的男性渔民入伍，充实队伍的兵力。
　　
　　海风中，主帅何三宝、参谋耿仲明2人不知道，在长生岛以南的旅顺，一场战斗已经开始。
　　
　　发起战斗的人叫张盘。
　　......
　　天启元年（1621年）农历八月，毛文龙为首的2万民兵部队被二贝勒阿敏的三千骑兵打得满地爪牙，陆敏战死，毛帅东逃。阿敏带着三千骑兵部队一路向东追杀，逼近鸭绿江。
　　
　　在溃逃四散的毛文龙民兵部队中，有一支不显眼的辽阳籍部队。该部队不到一千人，其主帅的名字叫张盘。与毛文龙的向东逃窜不同，张盘的部队向正南方向逃跑，在到达西朝鲜湾海岸后，他们又沿着海岸线一直往西南方向跑，日夜不停。在沿海地区汉人渔民的掩护与指引下，张盘的部队在几天几夜后平安到达金州。
　　
　　金州，位于辽南半岛的南部，为中国北方的苹果主产区。洪武八年（1375年），朱元璋开设金州卫，置辽东都指挥使。努尔哈赤在浑河之战打垮明军的精锐主力后，显然没有把南端的金州当一回事。大贝勒代善曾在天启元年农历四月代表大汗到金州卫、旅顺堡接受当地汉人百姓的投降，代善任命了一批后金汉族官员后，从金州卫带走了一大批钱财。随着老对手“熊蛮子”的重新到任，努尔哈赤为首的后金新贵们非常重视，他们集结重兵到广宁前线与明军对峙，把金州卫、旅顺堡抛诸脑后。
　　
　　张盘，辽阳人，出生于1598年，比耿仲明大一岁。与耿仲明出生于军官之家不一样，张盘出身于书香门第，原本是辽阳的一名秀才。“辽阳张氏”是辽中地区的一大望族，相传，他们为张仪的后代。张盘的爷爷是举人，当过五品文官；张盘的父亲也是一名秀才，属辽阳的公立学校教书匠。金人兵祸辽阳前，从小爱看兵书的张盘天天呆在家里练写八股文，他计划在明年考举人，走先辈们的读书老路。然而，在金兵攻陷辽阳的当天，年轻的张盘流着眼泪，只身逃出了辽阳城。张氏一门，全体蒙难。
　　
　　其貌不扬的张盘相对于普通人，有两项很突出的技能。第一，他从小读了很多兵书，知兵法。张盘知道，辽南半岛最南端的旅顺具备抵御金兵的地利，旅顺三面环海，海的对面是山东登州。旅顺堡一旦驻防强大的明军水师，对于没有水师的金人而言，旅顺堡将易守难攻。第二，张盘很会演讲。在毛文龙于镇江堡竖起义旗后，知识储备丰富的张盘凭借其激情彭拜、煽动人心的演讲，成功地忽悠了超过一千人的辽阳百姓跟随他起义，加入了毛文龙的军队。
　　
　　三更天，张盘在金州卫城外的一棵大苹果树下，发表了即兴的演讲，极具煽动性。他首先把金州卫城描述成一座留着蜜和奶的花园城市，成功地激起了几百辽阳籍部众的贪婪；然后，张盘欺骗部众，说金州卫城里面没有一个金人，也没有一个能打的降金汉兵，防卫金州卫城的敌人都是老弱病残，而且只有不到三百人。实际上，张盘对金州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他蒙对了一半，金州卫确实没有一个金兵，但有超过五百人的汉人防卫武装，那都是当地乡绅们集资招募的金州籍强壮男丁，用来防流匪。
　　
　　“勇士们！为了大明！冲啊！”
　　
　　演讲完毕，随着秀才张盘的振臂高呼，在镇江堡外围被打散的毛文龙民兵残部开始攻城，他们在黑夜里打着明军的旗号，使城中的乡绅们以为，是山东登州的明军部队进攻金州卫。攻城过程很顺利，张盘的部众没有遇到有组织的抵抗。
　　
　　公元1621年初秋，张盘军占据金州卫城，随即攻陷南面的旅顺堡，三天之内，聚众过万。打下旅顺后，张盘马上派出船只，联系南面的登州明军水师。
　　
　　蛇岛，距离辽南半岛的西海岸7海里，是一座无人小岛。蛇岛的陆上面积约为1平方公里，其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东南角有一小片卵石滩。蛇岛上生存着一种含有剧毒的黑眉蝮蛇，除了黑眉蝮蛇以外，没有其他生物。黑眉蝮蛇依靠在春天、秋天捕食候鸟为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种会“夏眠”的毒蛇。
　　
　　公元1621年秋，正值黑眉蝮蛇捕猎候鸟的时节，何三宝的船队集体停泊在蛇岛东南角的卵石滩。所有人都不敢上岸，怕蛇。白天，何三宝召集手下的一众军官到其帅船，举行军事会议。
　　
　　“各位兄弟，今天把大家召集到帅船上，是要讨论船队下一步的去向。请诸位踊跃发言，不要拘束！”
　　
　　话音刚落，资格最老、三十好几的辽军百户官谢涛说：
　　
　　“金贼残忍野蛮，杀人如麻！如大伙所见，盖州、复州沿海的百姓不是被抓光、杀光，就是逃到南面的山东了……没有百姓的支持，我们不可能在辽南的近海长期立足。我建议，趁我们现在还没受到金兵的重大打击，见好就收！大家也知道，我们手上的粮食已经不多了。”
　　
　　谢百户的话得到了在场的大多数人之响应。在众人的熙熙攘攘中，耿仲明向何三宝打眼色，何三宝会意，说：
　　
　　“时间不早了，各位回到各自的战船后，可以再认真想想。每天早上，我们再议！散会！”
　　
　　当夜，耿仲明带着孔有德来到帅船，找上了何三宝。耿仲明开门见山地说：
　　
　　“现在回宁远，等于自断政治前途，望舅舅三思而后行。”
　　
　　何三宝不是蠢人，他明白耿仲明表达的意思。一旦被王化贞打上“无能”的标签，何三宝此后将与升官无缘。
　　
　　翌日上午，何三宝力排众议，坚持南下。他严厉地下令：
　　
　　“全体起锚，进军双岛！敢抗命者杀无赦！”
　　
　　双岛，辽南半岛西南端的最大陆离岛。今天的双岛已经被通桥兼填海，成为了一个陆连岛，名“西湖咀”。
　　
　　西北风裹夹着海浪惊涛，重重地拍打在“将军石”上。将军石是双岛西面海岸的一处著名景点。明军主帅何三宝带着耿仲明为首的十几名亲信，登上了双岛，海浪打湿了众人的鞋子。耿仲明望向将军石，它在变幻莫测的海天落霞之衬托下，显得格外动人。
　　
　　登岛的何三宝很快发现了逃难至双岛的汉人。其中，有几十名从大陆逃难至双岛的汉人男子跑到了何三宝跟前，噗通跪下，他们主动申请加入明军队伍，上阵杀敌。
　　
　　沙鸥低飞，夕阳西下，温柔的海水轻抚着双岛东面大陆海滩上的柔软沙子。一群罪恶的金兵无视旅顺西海滩之美景，肆意残害落入他们之手的汉人百姓。
　　
　　入夜，十几名不幸的汉人妇女哀嚎惨叫，她们的声音刺破了秋夜海滩之静谧。施暴的金兵全部是二贝勒阿敏的部下，总计不到一百人，是镶蓝旗的精锐骑士。
　　
　　风中的海浪声、妇女的惨叫声、小孩的哭喊声，交织在二更天的海滩上，一支登陆部队悄然无声地接近了海滩。为首的五十人脱去了衣服，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潜游，他们如同鬼魅一样离海滩上的镶蓝旗金兵越来越近。
　　
　　领头的孔有德在腰间别了一把锋利的短刀，它的长度不到一米，刀身偏窄，利于暗杀。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偷袭者的赤裸双足在潮湿的海滩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一名刚刚发泄完兽欲的金兵盘坐在沙滩上，疲累的他正在回味快感之时，急速的脚步声让他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海面。
　　
　　说时迟那时快，黑暗中，一道寒光在该名金兵的面前一闪而过，他忽然感到脖子很凉。金兵在死前，清楚地听见了利刃割断自己喉咙的声音，很清脆。
　　
　　第二名死于孔有德之手的金兵还没看清楚割断他喉咙的刀锋，就已经扑倒在一名一丝不挂的汉人女子之身上。他在死前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他压在身下的汉人女子之胴体上，死有余辜。然而，一名流着眼泪的小男孩却看清楚了救下其姐姐的快刀杀手之面容。
　　
　　战神之怒。
　　
　　在孔有德杀死第四人时，金兵才反应过来，跟随孔有德潜游靠岸的四十九人亦在同一时间赶到。双方的杀喊之声响起时，第一艘明军的战舰搁浅靠岸，何三宝为首的450人陆续跳到了海滩上。
　　
　　战斗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一名金兵欲抢夺战马东逃，然而，孔有德眼明手快，一刀砍翻了已经把手搭在马鞍上的金兵。动作不停，一口气杀了十几人的孔有德飞身上马，他用金人马鞍上的弓弦箭矢，连续射杀了两名意图上马逃跑的金兵。愤怒的孔有德不单止射人，而且射马。中箭的战马狂躁乱跳，靠近战马的金兵上不了马，纷纷死于后到的明军士兵之刀下，一个也逃不了。
　　
　　面对孔有德的酷刑逼供，被俘的金兵小头目告知了何三宝关于旅顺口的情报，随后死于孔有德的快刀下。大获全胜的明军将士当夜离开了双岛，他们带着被解救的双岛汉人难民，从海路驶往旅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