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写恋爱信也是伤脑筋的事

　　自从排长沦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写回信就成了一项艰巨任务。以往给家里回信，他习惯了直来直去寥寥数语，问候到了就行。给女方的回信不能这么草率，既不想用毫无感情色彩干巴巴的通用语言，又不能空发些无病呻吟式的缠绵之语。得有真情实感。这话说说简单，要达到要求，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排长来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何写好回信，让排长颇费脑筋。有时实在没辙了，他会病急乱求医地向钟毅请教，让他帮谋划一下回信的内容。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给她写首诗啊？人家是文化人，喜欢这东西。”有一次排长突发奇想。
　　“写诗？就你？”钟毅睁大眼睛，不认识似地看着排长。
　　“我为什么不能写诗？内容我都想好了，赞美棠梨。怎么样？”排长很为自己的创意沾沾自喜。
　　“棠梨？”钟毅脑海里迅速浮现出那种疙疙瘩瘩，其貌不扬的野果。“我看不怎么样，别人写诗都是花呀月呀，山啊水啊，哪有拿棠梨作诗的，太俗！”钟毅无情地泼了排长一瓢冷水。
　　受了打击的排长满脸不服气，最后也不知道他的棠梨诗写了没有。
　　钟毅想到排长以往失败的恋爱经历，深知回信的重要，绝不能让排长的恋爱之花还没绽放就夭折在自己手里。为了不辱使命，钟毅施展平生所学，借鉴以往看过的小说和电影里恋爱的场景，冥思苦想地帮排长琢磨出一些自认为满意的漂亮句子来。可惜，排长对这些华丽的辞藻并不感冒，蹙着眉头左看右看，毫不领情地说：“有什么说什么，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哪样？”一句话差点没把钟毅噎得背过气去。
　　钟毅觉得自己江郎才尽了，又想到李慧娟。虽然对排长有承诺，钟毅还是忍不住把排长的恋情合盘透露给了李慧娟，在他眼里李慧娟不能算“别人”。
　　“排长也是的。”钟毅说：“谈恋爱就谈恋爱呗，光明正大，干嘛偷偷摸摸搞得像做贼！”
　　李慧娟笑道：“说你是小孩子吧。这你就不懂了，没听人说吗：爱情都是自私的。这种事不是对谁都可以公开的。你见谁谈恋爱不是找花丛树荫那些背静的地方，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的？”
　　钟毅说：“哇，深刻！不愧是经验之谈！”
　　看钟毅不怀好意的笑样，李慧娟的脸窘得绯红，娇嗔道：“你才谈过恋爱呢！”
　　“你还别说，我现在就跟谈恋爱差不多。”钟毅对李慧娟讲起帮排长回复恋爱信的艰难，真心想让李慧娟给出出点子。
　　李慧娟却抓住机会反唇相讥：“就你？自己毛还没长全呢，帮别人写恋爱信？别把女方给吓跑了！”说完，为抱复成功乐不可支。
　　玩笑归玩笑，李慧娟还是帮了钟毅一把，说她有一本书，对写信肯定有帮助。她带钟毅去拿书，地点竟是她的宿舍。这一发现令钟毅欣喜万分。
　　与李慧娟交往这么久，她一次也没邀钟毅到她宿舍去过，虽然她的宿舍就在广播室旁边，显然是有意为之。钟毅能理解，女孩子的心思复杂微妙，一般来说，年青姑娘的闺房不会让一个还没有完全放心的异性轻易进入，因为那是一片藏有很多个人小隐私的秘密领地。一旦她对你心甘情愿地打开闺房的大门，就表明你在她心中的地位已经有了质的飞跃。
　　在飘散着浓烈女性气息的房间里，钟毅惴惴不安四下打量，他注意到房间不大，但井井有条。摆了一张床铺，和一张小巧的书桌。桌上除了墨水瓶，胶水笔筒等文具，还有厚厚的一摞书占去了将近半张桌面。有文艺书籍，例如：鲁迅的“呐喊”“彷徨”；新小说“金光大道”；“毛主席诗辞”；还有一套“毛泽东选集”。床上枕头被褥洁净有序，床沿上铺着一条洗得一尘不染的毛巾。
　　特别引人注目的还有窗台上摆了一只罐头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束小白花。钟毅眼睛一亮，这花他见过。有一次，他跟李慧娟到红旗一大队去采访，途中经过一片很大的稻田。走在田埂上，满目春光，空气中弥漫着大地复苏的温湿气息。傍边水田里的秧苗已泛墨绿，张扬着勃勃生机，争先恐后地拔节上窜。此起彼伏的蛙鸣点缀出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李慧娟心情大好，步履轻盈得象要飞起来。忽然发现了什么，站住了，蹲下身小心翼翼扶起一株倒伏在泥泞中的植物细茎，植物长着碧绿的叶片，顶端开着一朵白色的小花。小花由六片剑形花瓣组成，向四面辐射，直径不过三五厘米。颜色洁白如玉，中间是一团绒球一样的鹅黄色花蕊，看上去很普通，和漫山遍野的野花没什么两样。
　　看着李慧娟细心地用泥土擁住植物根部，使它重新站稳。钟毅奇怪她怎么会对一株普通的野花如此爱怜有加。问：“这是什么花？”
　　“学名不知道，本地人叫它‘踩不死’。”
　　“踩不死？”钟毅诧异，“这是个啥名字？”
　　“因为它生命力特别强，生长在田间地脚，免不了遭人畜践踏，但哪怕被踩到泥淖里，你以为它必死无疑了。第二天它依然会顽强地抬起头来，没几天照样迎风傲立，不屈不挠，好像永远踩不死。”
　　“哦！”钟毅重新打量这株无名的小花，心中不由地生出敬意来。
　　钟毅在李慧娟房间里坐了十几分钟，时间刚够不紧不慢喝完一杯水，便很得体地告辞离开。本意很想多坐一会儿，考虑是年青姑娘的闺房，赖得太久反而不妥。
　　李慧娟从箱子里找给他的书叫作“智慧的花朵”，是一本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古今中外名言汇编，分门别类，有关于理想奋斗，思想改造方面的，有表现勤劳勇敢，与人为善优良品质的，有歌颂劳动光荣，懒惰可耻的，等等。其中有一章竟然是名人大家们对爱情的经典诠释，言简意赅，寓意高远，不乏振聋发聩的警语佳句。
　　自从去过李慧娟的宿舍，钟毅感觉帮排长策划回信越来越得心应手，并非得益于李慧娟提供的那本“智慧的花朵”，那书拿回来后一次也没用上。因为钟毅找到了回信的诀窍，他发现排长的恋爱经历与自己和李慧娟的相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比方说双方都是在不期然中偶然相遇，都是第一眼就留下了抹不掉的深刻记忆。比方说女方都是有知识的文化人，都有较高的修养和追求。再比方说女方的性格都是一样的开朗活泼，善良聪明，善解人意……他在心中把李慧娟设想成收信的女方，为排长写的信如同是写给李慧娟的。他把心中涌动的对李慧娟的爱慕，毫无顾忌地抒发出来，排长对这些饱含真情实感的表述非常满意，再也不说“虚头巴脑”了。
　　钟毅发现书信这东西，虽说因为双方不见面而难免有局限，但这一点恰恰正是它的优势。有些当面不便表达的语句，比方说“我爱你”，估计十个人有九个都羞于当着对方的面说出口，变成文字就不同了，人人都可以大胆地写出来，尽情倾吐胸中情愫。以此看来，用书信来往的方式谈恋爱也是不错的选择，以往对书信的看法有偏见。
　　排长的恋爱一直处于保密状态，除了钟毅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钟毅很奇怪，谈恋爱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有必要这样遮遮掩掩的吗？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排长以往的恋爱受挫太多，心有余悸，耽心这次也重蹈覆辙，要是过早张扬，害怕给人留下笑柄。但这次不同，排长与薛春华老师之间书来信往，越谈越投机，双方情投意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排长曾向钟毅感叹，春华姑娘注定就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再无别人。既然已经水到渠成，为什么还犹犹豫豫，不赶紧行动，来它个瓜熟蒂落呢？排长不解释，钟毅也不便问。
　　其实，排长的恋爱事实指导员早已经心知肚明。纸是包不住火的，况且是最容易让人冲动和失态的恋爱大事，排长再怎么小心，还是难免漏出蛛丝马迹，别人可能不易察觉，却瞒不住经验丰富明察秋毫的指导员。
　　指导员通知排长到他坐镇的六甲公社来一趟。排长弄不清有什么急事，不敢怠慢，即刻赶过去。见到指导员，眨巴着眼睛，说：“这个时候叫我来，不会是……好像最近没犯什么错呀？”
　　指导员不满地：“哦，没犯错就不能到我这儿了？你先坐下，来，喝茶喝茶，上好的普洱茶。”
　　接过指导员递来的杯子，排长皱着眉头看了看酱油汤样的茶水，说：“你还不如请我喝酒呢！”
　　“酒自然有得喝，但不是现在。尝尝这茶味道如何？五年的老茶噢！”
　　指导员不慌不忙，仿佛真的只是为了品茶。急性子的排长坐不稳了，他抓起茶杯一扬脖倒进喉咙，直截了当地说：“指导员，有话就直说吧，你憋得住，我可受不了！”
　　“好吧，我问你，是不是谈女朋友了？”指导员单刀直入。
　　“没，没有啊！”
　　“没有就好！”指导员假装对排长的不安视而不见：“我爱人单位有个女青年，长相啊思想啊都很不错，人家指明了要找个解放军。我觉得你条件差不多，你看看，如果同意的话，我给你们牵牵线？”
　　“不不不！我现在不想谈恋爱……”排长惶恐得差点跳起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情。该谈还是要谈，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应该考虑个人问题啦。要不先谈起来？合不合适再说嘛”
　　“不行不行！”
　　“为什么？你的个人问题可是连政委都在关心嘞。”
　　“我……我有对象了……”班长的黑脸瞬间涨成深紫色。
　　指导员呵呵笑起来：“你这个何秀芳啊！不把你逼到墙角你是不会说实话的。”
　　接下来，排长把与薛春华从相遇到相恋，从初识到熟悉，直到现在的关系，一五一十通通向指导员做了坦白。指导员听完，当即拍板：
　　“那还等什么？辛勤的耕耘过后，该是收获的季节了嘛！你马上写报告，等这次任务完成，把姑娘接过来，就在连里办，热闹一点！我来给你操持。”
　　到底是领导，一道复杂而多磨的爱情难题，不到十分钟就被指导员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也不管排长乐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