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招风的白马王子

　　说到信，这段时间钟毅也正在盼着一封信呢。
　　自从听李慧娟提到孙老师曾经是部队的文艺兵，钟毅就想到也曾在部队文艺团体呆过的父亲，写信简单介绍了孙老师的情况，托父亲帮打听一下他的历史。
　　终于等到父亲厚厚的回信。撕开信封，最先看到的是一张经过放大着色的四寸彩色照片。照片中一对青年男女身着泳装，在一片浩瀚的水边亲密相拥，背景很熟悉，好像就是昆明的滇池。钟毅一眼认出那名男子正是风华正茂的孙老师，被他“公主抱”的姑娘，穿着从未见过的比基尼泳衣，面容姣好，双腿修长，肌肤白皙，极具迷人魅力。孙老师与那姑娘温柔对视，情意绵绵，两人脸上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爱怜。
　　这是张什么性质的照片？照片中的姑娘是谁？她与孙老师是什么关系？现在何处？照片为什么在父亲手中？……一连串的疑问催促钟毅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笺。
　　毅儿，来信收阅。知你一切都好，甚慰！
　　来信询问孙修远的情况，算是问对人了。全省上下没有谁比你老爸我更了解他的经历了，我几乎就是他的活档案。怎么回事呢？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接下来，父亲用小说一样的文字，给钟毅讲述了一个优美而凄伤的故事。
　　……五十年代初，省文坛活跃着一名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亦鸣。他写的一部描写边疆少数民族爱情故事的小说“月光下的凤尾竹”荣获全国性大奖，之后又被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一经全国上映，引起极大轰动。省文化局以此为荣，大肆宣扬，把亦鸣誉为国内的文学新秀，青年翘楚。一时间，亦鸣的名声远播文坛，如雷贯耳。到底是年青人，在吹捧和成绩面前很容易昏了头脑，失去理智，做出一些任性的举动来。
　　最惹人眼球的是他竟然用所得的稿费买了一辆价格不菲的单人摩托车，每天大张旗鼓地骑着轰鸣于大街小巷，出入于作协大院。建国初期，大家都在勒紧裤带，提倡艰苦朴素，节俭过日子。他却耗费普通人两三年的工资买辆摩托车招摇过市，强烈的反差不可避免地引起广泛的心理嫉恨。上下左右，哪个不比你资格老，谁不比你贡献大。连局长上下班都骑自行车，你个小作家，一点舞文弄墨的本事，写部小说，就能嘚瑟成这样！
　　对大家的反感讥讽，亦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或者说根本就是浑然不觉。因为天真的他也许觉得凭自己的劳动所得买部摩托车，不偷不抢，不犯法不违纪，天经地义。他太过于年青气盛。不可否认，他确实有才，在文字的天地里表现得游刃有余。但在社会这条暗流涌动的大河里，他还太缺乏历练。他不明白，有些合理合法的事，不一定就是正确的，在规范的法律法规之外，还需接受传统观念和世俗标准的左右。他张扬随意，我行我素的性格为他以后的厄运埋下了祸根。
　　省师范附中有一位音乐老师，名叫朱槿，是建国初从东南亚回来的归国华侨，本人在欧洲学过声乐，弹得一手好钢琴。在一次文联组织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她表演钢琴独奏。身穿一袭紫红色的旗袍，匀称苗条的身材尽显无遗；一头卷曲的长发，时髦而飘逸，在当时的女青年中极为少见。加之相貌出众，举止优雅，很有音乐家的高贵气质，成为晚会上众人瞩目的明星。
　　亦鸣被朱槿的魅力深深吸引，大胆展开爱情攻势。几个回合下来，他过人的才华和翩翩风度便俘获了姑娘的心，双双坠入爱河。
　　亦鸣只要有空就到朱槿任教的学校找她。每当突突突的摩托车声响进校园，同事们都羡慕地说：“朱老师，你的白马王子来了！”朱槿在学校的单人宿舍，是两人甜蜜的小天地。对音乐的共同爱好，使他们到了一起最爱做的事是唱歌。通常是朱槿拉手风琴，亦鸣独唱，有时是男女声二重唱。中国的外国的，古典的现代的，一唱几个小时，不知疲倦。琴声悠扬，歌声浑厚，从小屋里飘出，久久回荡在校园上空。学校的教职员工听得直摇头：这是谈恋爱还是开音乐会呢？
　　亦鸣不以为然，说：“谈恋爱一定要‘谈’吗？别人谈恋爱用语言，我们谈恋爱用的是歌声。我们能从歌声里读懂相互的心语。”
　　两人在小屋里谈文学，谈音乐，越谈心贴得越近。帮朱槿烫发也是两人的一件乐事。朱槿在国外养成烫发的习惯，一头披肩长发隔一段时间就要烫一次。可国内的理发店根本没有这项业务，市面上也没有电动卷发器。只能用土办法，即把烧火的火钳放到炉子上烧热，夹一缕头发卷起来，等冷却了松开，做成一个卷。一个一个卷做下去，直到满头波浪起。这是一项费时费心的细致活儿，尤其火钳的热度要恰到好处，太冷了头发卷不成型，太烫了又会把头发烧焦。亦鸣那双手，写文章妙笔生花，干这事却无比笨拙。每次小心翼翼，累出一头汗。完成的一刻，上下打量着，象欣赏自己一篇优秀的作品，心中充满成就感。有时一不留神，也会在朱槿的秀发上留下无数焦痕。朱槿从来不脑，在镜中看到发丛中点点黄褐斑，还欢喜地说，这样好，不显得单调。
　　当然，他们也不是只闷在小屋里。星期天，他们喜欢到城外郊游，又是另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亦鸣骑摩托车，朱槿坐在后座紧搂住他的腰，飞驰的摩托车带起劲风鼓动她的连衣裙，象蝴蝶张开美丽的翅膀，翩翩起舞。郎才女貌，珠联璧合。那份风流，那份潇洒，惹得多少男女青年眼睛里冒火，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当时有一部风靡的外国影片里有这样的镜头：一名英俊的男青年驾驶着敞篷吉普车，载着漂亮女伴在公路上狂奔兜风，飘起一路欢声笑语，画面极美。被称为：“吉普女郎”。拜影片所赐，人们也给亦鸣和朱槿这对招风的恋人起了个“摩托女郎”的雅号。其中不乏讽刺和鄙视的情绪。
　　正当两人爱得死去活来，难舍难分之际，却遭遇了一场棒打鸳鸯的悲剧。这根“棒”不是有形的，某人手持的物质之体，而是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可躲避的精神风暴。一场政治运动不期而至，省城文化界是重点区域，人人过关，个个自危。秉性正直，胸无城府的亦鸣，平时就喜欢直言不讳，难免说错话，做错事，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曾经的领导和朋友知道他性格倔强，很为他担忧，好心地劝他夹起尾巴，识时务者为俊杰，认认真真检讨，老老实实认错，争取能过关了再说。偏偏他就是不肯低下高贵的头，对群众的尖锐批评，认为是自己错的他检讨，认为是无端指责的拒不认错。被认定为态度恶劣，抵制思想改造，成为运动的重点对象。对他的揭发批判不断升级，平时积累的嫉恨仇怨统统转化为批判的原动力，从他过于放任不拘小节的生活作风，延伸到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基础，推理到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的政治立场。
　　为了找到充分的证据，他的成名小说“月光下的凤尾竹”被字斟句酌，逐段分析，其中不乏断章取义，曲解原意，硬是从中挖掘出“宣扬爱情至上”“抹煞阶级矛盾”“攻击党的民族政策”……等等罪状。把一部获奖作品变成彻头彻尾包藏祸心的大毒草。
　　结果，亦鸣毫无悬念地被定性为文化系统五个极右分子之一，属敌我矛盾。考虑到其曾经是闻名全国的青年作家，以及党的给出路政策，决定从轻处罚。免于牢狱之灾，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发配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
　　讲到这儿，你应该已经猜出来了，亦鸣就是孙修远，你所说的孙老师。这是他转业到地方，成为专业作家后的笔名。
　　一九四八年春，我们部队在解放洛阳之后招收了一批学生兵，他那时还在洛阳师范学校就读，是我亲自动员参军的。记得他父母都是读书人，他出身书香门第，聪颖好学，是洛阳师范的才子，按说应该有不错的前程。但他更有一腔青春热血，有为国家为民族做一番大事的宏伟决心。宁愿舍去优渥的生活环境，投身艰苦危险的革命战争，单凭这一点就十分难能可贵。入伍后随部队南征北战，过长江，打广州，挺进大西南，同批入伍的青年学生，见离家越来越远，又受不了险恶的战争环境，有的哭着闹着退伍回家，有的甚至当了逃兵。可他从未动摇过，永远都是那么乐观开朗，入伍仅一年多就入了党，很快成长为文工队的骨干力量。
　　全国解放后，生活安定了，文化发展也日益繁荣，本该是他大展宏图的好时机。谁能想到一场灾难毫不留情地断送了他的前程。他被发配农村后，我偷偷打听过，一直没有他准确的下落。不料，阴差阳错地竟成了你的朋友！让人不得不相信真的有一只命运之手在冥冥中安排一切。
　　孙老师被划为右派的残酷现实，使朱槿受到最直接的打击。组织上责成学校领导多次找她谈话，敦促她尽快与亦鸣划清界线，站稳阶级立场，一方面对亦鸣揭发批判，一方面对自己检讨反思，改造陈旧的世界观，摈弃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在学校领导和同事眼中，她本质上就是一个资产阶级小姐。全校的女教师中，只有她喜欢烫头发，抹雪花膏；只有她整天穿得花里胡哨，打扫卫生还要拿块纱巾把头发包起来；作为新中国的音乐教师，革命歌曲她不爱唱，与那个右派男朋友躲在房间里大唱外国的靡靡之音……
　　很难想象，朱槿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国内举目无亲，在一般人都无力抗拒的政治压力下是如何度日如年。但她没有倒下，对亦鸣忠贞不逾的挚爱给了她精神力量。没想到，最后置她于死地的竟是这张所谓的“黄色照片”。
　　学校某些心怀叵测的人，挑动不明真相的高年级学生，趁朱槿上课之机闖进她的宿舍翻找“证据”，发现了这张照片。更可恶的是，他们并没有把照片上交，而是贴到学校的宣传栏，一个醒目的红色箭头直指照片，大字注明：且看资产阶级小姐朱槿之丑态。
　　照片迅速在校园里引起轰动，宣传栏前人头攒动，人人争先一睹。看的人嘴上厌恶地骂：“真恶心！”眼睛却舍不得离开。
　　那个年代的女性泳装，通常都裹得比较严实，有的女性干脆就穿着衬衣入水。这么暴露的三点式泳衣，在人们的眼中几乎等同于全裸。从这个意义上讲，此举无异于将朱槿裸体示众。朱槿在校园里臭名远扬，连不谙世事的低年级学生都知道：“朱老师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巨大的羞辱，世俗的舆论，最终让一个热爱艺术，高洁自怜的姑娘精神彻底崩溃。她把自己反锁在小屋里，不吃不喝。一周后人们发现不对了，破门而入时她已咽气多日。安静地躺在床上，穿着她最喜爱的紫红色绸缎旗袍，还化了淡妆……
　　朱槿去世后，这张照片被校方作为她的遗物上交到统战部门，毕竟是归国华侨，涉及国家的侨务政策，学校不敢随意处置。朱槿的家人从国外回来处理她的后事，带走她遗物中有价值的东西，留下这张照片无人关心。我通过统战部的战友要来保存着，知道它对孙修远有纪念意义，希望有一天，见到他时完璧归赵。现在，这个使命就交给你去完成吧。
　　鉴于目前的形势和我本人的境地，还不便给他通信，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见他时，替我转达一句话：“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他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