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滂水镇的姚氏王国

　　滂水镇的村民们忘不了批斗老书记那一天。公社门前的广场上提前用木料搭起一座临时主席台，主席台上方悬挂了一条白底黑字的巨大横幅，上书：批斗走资派温汝成大会。县里造反派的总头目也专程来参加大会，表示出对大会的极端重视。姚专政等一干造反派神情威严，摩拳擦掌，天空晦暗，阴风惨惨，弥漫于会场上的肃杀之气把数百名被强行通知参加大会的村民压抑得噤若寒蝉。
　　大会开始，随着一声断喝：“把漏网的走资派温汝成押上来！”，老书记被几个造反派推推攮攮登上高台。造反派想把一顶纸糊的高帽给他戴上，也许制作者一心只想着尽量把帽子做得高大而醒目，忽略了平衡原理，高帽子头重脚轻，戴不牢，好歹戴上了，老书记头轻轻一甩帽子就掉，试了几次都不行，只好恨恨地作罢。
　　造反派一左一右扳着老书记的胳膊，想强迫他弯腰，向革命群众请罪。老书记奋力反抗，倔强地高昂起头，花白的头发被寒风吹乱，侧面看去酷似电影里在敌人刑场上面对死亡英勇不屈的革命志士。
　　一些所谓的运动积极分子登台揭发，这些人有的是在升迁入党问题上对老书记抱有怨气，有的是因犯错被批评处分过对老书记心怀不满，有的是想借运动之机，为自己捞点政治资本，有的纯粹就是讨好姚专政，认定将来的滂水镇必是姚家的天下……个个心怀鬼胎，借此机会大泄私愤，对老书记极尽造谣污蔑之能事。有的人甚至痛哭流涕，大倒自己的委屈，批判会开成诉苦会。台上的表演拙劣丑陋，台下的村民嗤之以鼻。
　　造反派厉声逼问：“温汝成，你认不认罪？”
　　“我无罪可认！”始终沉默不语的老书记头一扬，平静地开口了。会场倏忽死寂，老书记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持重有力，充满自信，与刚才台上的喧嚣浮躁形成鲜明对比。“我来滂水镇整整六年，尽责尽力，从不敢有半点松懈。但我也知道，肯定还有很多不足，工作中也免不了会犯错，我非常欢迎大家批评帮助。但要说我蓄意反党反社会主义，我不能接受。我自青年时期参加革命，出生入死，党的事业重于我的生命。我不会做任何一件对不起党的事，不会容忍任何人有辱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这些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按党的政策，都是遵循上级的指示。对此，我问心无愧，所以我也无罪可认。”
　　老书记正气凛然，嘴角浮着鄙视，布满血丝的双眼目光灼人地看向那几个发言的人。看得他们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直窜头顶，不禁打个冷战。
　　造反派气急败坏，骂道：“好你个顽固的走资派，死到临头还敢猖狂！”振臂高呼口号：打倒温汝成！温汝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应者寥寥，七零八落。
　　眼看场面不温不火。姚专政站出来，村民们燃起一线希望，以他现在的身份以及对老书记的了解，只要说几句公道话，良心话，就能为老书记解脱。
　　姚专政说：“众所周知，我和温汝成关系不一般，我承认他曾经有恩于我。但我不能因为个人感情而置革命利益于不顾。我是要帮他，但是要帮他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彻底决裂，洗心革面，回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而不是帮他坚持错误，继续对革命群众抗拒到底。温汝成不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好吧，我们先不谈这个问题。我们就从本质上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出身资本家家庭，从根子上就与我们无产阶级不是一路人，时时处处都体现出资产阶级本性，比如说在生活上，滂水镇还有多少贫下中农连包谷红薯都吃不饱，他却千里迢迢从省城弄精白面粉来吃，享受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精白面粉啊！大家知道一袋要多少钱？相当一个贫下中农半年的口粮！还有就是在管委会高高在上，竟然把政府的工作人员当成他家劳动力，为他干脏活苦活，这和旧社会资本家剥削工人有什么两样？所以说，他温汝成表面上给人谦虚和气，关心群众的假象，实质上是一个披着党员干部外衣，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孝子贤孙！这样的人能够真心实意拥护社会主义吗？”
　　台下的村民们迷糊了，开头几句还觉得在情在理，后面的揭发怎么越听越有些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不对在哪儿。看老书记也没有任何表示。
　　造反派以为打中老书记的要害了，欣喜若狂地：“温汝成，你还有什么说的？”
　　老书记痛心地：“我后悔……”
　　“哈哈！知道后悔了吧，现在坦白交代还来得及！”
　　“我后悔自己革命一辈子还会看错了人，竟然被一个势利小人蒙蔽，还把他当作优秀干部培养，到今天把一个好端端的滂水坝子闹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我对不起党组织，对不起广大贫下中农，如果说有罪，这才是我真正的罪过……”
　　“老东西！你敢污蔑革命造反派！”姚专政气急败坏，一把抓住老书记的衣领。
　　“还需要我污蔑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群众清楚，你心里也清楚，不需要我当众说明了吧？”
　　“你……你这个死硬到底的走资派！……”姚专政抡起胳膊，左右开弓啪啪搧了老书记两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广场上空。村民们的心脏像被尖锐的钢针猛刺了两下，没人料到姚专政会下此狠手。姚专政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失态，当他扬起手臂的一瞬间，脑中确实闪出过老书记的种种恩德，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但最终还是一咬牙，义无反顾地打下去，把他结实有力的手掌重重落在一个与自己父亲年龄相仿，曾像父辈一样给过自己无数温暖和帮助的瘦弱老人脸颊上。
　　殷红的鲜血像条小蛇，顺着老书记嘴角缓缓流淌下来，老书记没有愤怒，没有悲伤，脸上现出怪异的笑。村民们茫然了，老书记被吓傻了？如此天大的屈辱，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笑的深意，恐怕只有最熟悉老书记的姚专政能够解读。
　　三天后，镇上一口深井里浮起老书记的尸体。宁折不弯的老人以决绝的方式表达了对造反派的控诉和抗争，昭示了自己“士可杀不可辱”的冰清气节。悲壮的举动并没有唤醒姚专政的良知。换来的只是在“走资派”的罪名上又加了一条“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
　　造反派编造了一篇滂水公社走资派罪行录，文中洋洋洒洒列举了老书记八大罪状。采取颠倒黑白，偷梁换柱，小题大做，无中生有等手法，上纲上线，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原公社管委会被彻底砸烂，县城造反派高调宣布：全县最后一个资产阶级的顽固堡垒----滂水公社的领导权终于回到无产阶级手中。
　　成立公社革命委员会，姚专政顺理成章坐上梦寐以求的滂水镇第一把交椅。姚司令变成姚主任，一个群众组织的“山大王”正式登基成为统领两万多百姓，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土皇帝”。管委会原先的干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凡不愿归顺的，罢免的罢免，调离的调离，所有要害部门都安插了自己的亲信，革委会被打上深深的姚氏烙印。
　　姚专政身居高位，志得意满，回了一次乱石箐。名曰探望父老乡亲，实则是要摆摆衣锦还乡的谱。姚家祖孙三代数十口人，连生产队长大的芝麻官都没有人当过，现在出了他这么大的官，时来运转，祖宗坟头冒青烟，得在乡亲们面前好好显一显姚家的荣耀。他这一行的排场大得吓人，光随行人员就五六个，前呼后拥为他鸣锣开道。生产队长提前得到通知组织迎接，黄土垫道，洒扫庭院，乱石箐从未有过的迎宾规格。姚专政走在打小疯跑惯了的道路上，物是人非，感慨万千。村民们见到他，一律敛声屏气，敬畏有加。有那跟他一起长大的发小，仗着熟悉，刚想叫他一声小名“毛猴子”，被旁边的父辈一瞪眼，赶紧改口毕恭毕敬地尊称一声“姚主任”。
　　姚家院落门庭生辉，姚家父母满脸红光，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比他结婚迎亲那天还要隆重。可惜姚专政在祖屋里呆了不到半小时，就急着要走，连生产队长为他准备的接风宴都不肯吃。父亲嗫嚅着：“我跟你妈还动得，不消操心……你婆娘是个好女人，人勤快，懂得孝敬老人。你一走年把没得音信，你婆娘心里头苦说不出口。现在好了，你也当官了，怕是不能再让人家守活寡了噻……”姚专政不等老人说完，不耐烦地：“现在哪里顾得这些。革委会刚成立，百废待兴，革命工作还忙不过来。以后再说吧！”
　　姚专政的发迹，让一向被人看不起的乱石箐也跟着沾了光，村民们走到外面都神气活现，不仅毫不隐瞒自己是乱石箐的人，还逢人便自豪地说：“知道吧？姚主任，全公社最大的官，就是我们乱石箐出去的。老辈人早就说过，乱石箐位居龙脉之尾，早晚要出贵人，风水好得很呢！”
　　此话传到姚专政耳朵里，他不屑地：“屁的风水！老子要信那东西，现在还蹲在乱石箐跟他们一样受穷呢！”
　　姚专政担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延续了他更改名字的革命行动，把滂水公社上上下下的名字来了一通大刀阔斧的变更，先从名字上与旧体制分道扬镳，展示一个全新的面貌。首先把滂水公社改为“五·一六公社”，公社下属的七个生产大队，原先都有由来已久的称呼，例如：坝西大队，观音山大队，茶厂大队等等。全部取消，一律以红旗冠名，分别是红旗一大队，红旗二大队，红旗三大队……以此类推，让全公社红旗招展。各生产小队的名称，凡有落后的，封建的，迷信的内容统统不能再用，必须改为带有革命性，先进性内容的新名称。一时间，全公社掀起改名热潮，一派革命胜利的新气象。
　　但改地名和改人名不同，改人名自己愿改就改，爹妈不同意也无妨。改地名没这么简单，这些名称都已世代延续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有的有历史渊源，有的有纪念意义，有的有地域特色，早已在村民们意识中扎根。虽然可用行政命令改变，但新名称常常只存在于文件里和公章上，大家在口头上还是习惯用老称呼。
　　姚专政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大兴土木在公社门前的广场上建起一座两米多高的台子，耗费了整整两车红砖，十袋水泥，造得坚固耐用。他说革命靠的是革命群众，滂水镇今后少不了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不能没有运动的场所。我们没有条件造大礼堂，但可以造一个主席台，将来的群众运动这里就是政治中心，这片广场也由此有了名字----中心广场。
　　古老的滂水镇开启了一个属于姚专政的新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