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桃儿大闹纱管厂

　　这年年底，旺儿所在塑料纱管厂效益越来越差。有两个车间合并了，还有一条生产线停止了运转。每个车间都有工人下岗或半个月轮休，上班的人又能怎样？工资总是一个月压一个月地拖欠着发不出来。
　　好在旺儿是车床维修工，维修工怎么说来也算个技术工种，只有还有机器在转动就少不了他们。
　　桃儿所在的沙市自行车厂也濒临倒闭，虽然厂里派出了以刘伟岸为代表的强大阵容，到全国许多城市的各个商场和百货店去销售推广自行车，但随着产业链的老化和崩溃，商品市场化的速度增快，随着小骄车、摩托车、电动车对市场的渗透，自行车厂生产的产品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挤压和滞销。
　　质检科被取消了。中专生柳媚早在两个月前就另攀高枝展翅高飞了，赵月芳沾她姐夫的光，被调到厂劳资科与肖之红并肩工作。桃儿被安排到镀铬车间当一名普通的工人，早中夜三班倒。
　　桃儿表面上接受厂领导的安排，上班下班无怨无悔，可她暗地里却多方打听寻找门面做生意。她在工厂做了快八年了，本以为被招进来成为一名国家的正式职工，捧的是摔不烂的铁饭碗呵！哪知道风云突变，锅里僧多粥少厂里已经入不敷出了。
　　旺儿还是那样逍遥自在得过且过，六合彩每期买一点，休息时到麻将馆摸几圈。上夜班的时候，有车床坏了就修，没车修就闭了眼睛蜷着身子在成品库里睡大觉。
　　车间女人多，女人们都跟旺儿说得来。有时她们中有人想在半夜休息一会儿，就编个理由比如大姨妈（月经）来了，吃坏了肚子等等理由要旺儿去帮忙顶替一会儿。
　　旺儿是个讲情义的人，只要谁请他顶替，他就有求必应上机床去打纱管。没人要你白帮忙，女人们总得买一包烟或者递几块钱塞在旺儿手上。
　　那天外面下着雨，旺儿白天打麻将没休息好。吃过夜宵，他正想裹条毯子去睡觉，操作工小郝恳请旺儿换她一会儿，说白天逛街买衣服，一天都没挨枕头呢！旺儿不好意思拒绝她，有一次上夜班旺儿换她工作一个时辰，小郝爽快地递给他十块钱，说反正是前天打麻将赢的，你拿去明天早晨吃碗早堂面。
　　旺儿正犹豫呢，小郝说今天一包白沙烟可以吧？旺儿咧嘴一笑。很爽快地答应了小郝。
　　
　　到了半夜，车间里除了机器有节奏的震响再没有别的声音。旺儿的大脑随着十几台机器的轰隆声进入愰惚状态，手就变得麻木而迟钝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小时后小郝还没回来，旺儿硬着头皮支撑着。又过了一会儿，他摇头晃脑打起瞌睡来。当注塑机闭合时，旺儿的手还没来不及退出来。等他感觉到有一座黑压压的山向他倾斜过来时，他想抽身跑掉已经来不及了，食指被注塑模具“咔嚓”一声轧断了。
　　旺儿一声尖叫，接着嚎叫声震天动地划破了夜的寂静，机床上的模具里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他的半截食指被挤瘪挤成了肉酱了。
　　上夜班的工人分头去拦的士，然后慌慌忙忙地把旺儿送到最近的医院去缝合止血。旺儿凄厉的哭喊声渐行渐远，余音绕粱不绝于耳，硬生生地把人的心都撕碎了。那睡过了头的小郝感觉大祸临头，她当众捶了自己几耳光，然后趴在冰冷的墙角大哭不止。
　　
　　半夜三更，福儿敲门把嫂子喊醒，厂里有人打他手机说你哥受了工伤轧断了手指。爹正站在楼下等他们一起去医院，桃儿揉着腥忪的睡眼，跌跌撞撞地去往楼下走。天啦！手指轧断了，十指连心呵，那该有多痛啊！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旺儿才被人从手术室推出来。
　　天亮的时候，病房里旺儿上的麻药散了。来看望他的车间主任和送他来的车间同事围在他的身边。疼痛在旺儿的脸上弥漫开来，他疼得呲牙咧嘴，额上青筋突暴，那只掉了指头的包着纱布的手也开始颤动起来。
　　旺儿睁眼环视一下周边的人，目光落在桃儿身上，他看见坐在床边的桃儿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哭过的。他觉得对不起她让她担心受怕了，于是旺儿艰难地张开嘴，嗫嗫嚅嚅着说：“我本来只……换一会儿的，我……”
　　车间主任亲切地呼唤着旺儿的大名，他说：“你安心养伤，谁叫你半夜去学雷锋的？在车床上打纱管受的伤！这……这事就不好说了，我接到电话感到……唉！”他看见桃儿皱着眉变了脸色，便讪笑着又补充一句，“我一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
　　旺儿疼得说不出话来，他开始叫喊起来，还举着那只手往床沿上磕，桃儿连忙用双手捉住他的胳膊，轻轻地抚摸着他受伤的手。
　　旺儿疼得实在受不了，他就用那张白泡儿飞溅的臭嘴巴骂人，可他的舌头打卷儿，捋都捋不直：“婊几（子）养的，你这小保几（婊子）养的，你把老几（子）……快疼喜（死）。”
　　人们不知道他是在骂谁？是骂那个偷懒睡觉直接导致他伤残的小郝，还是帮他缝合包扎的医生护士？
　　
　　国有国法厂有厂规，一个星期后，厂工会副主席率三四个厂工会成员，亲自到医院来探望受伤的工厂职工陈家旺。他用手梳理着他的秃头，和蔼可亲地安慰他静心养伤，之后便从包里掏出厂里的慰问金，同时也带来了最新调查结果及意见：这次工伤事故属于员工串岗换班所致，厂里只负责旺儿住院期间的工资，不能报销住院的医疗费用及生活休养等一切开支……
　　旺儿在病床上气得满脸通红，撅动几下身子像热水锅里挣扎的虾米。他睁着血红的眼睛，语不成句、前言不搭后语地申辩着，可他根本驳不动厂里的有关工伤及陪偿的条条框框。你是机修工，谁叫你到机床上去换人家的？
　　等桃儿从家里送饭来时，旺儿像个受了委屈见到妈的小孩子一样撇嘴向她哭诉。好在他是国家正式职工，厂里为每个员工买了医疗保险的，否则，这次住院一大笔费用只能落到自己头上。
　　桃儿取下手套帮旺儿擦干眼泪，她平静而坚决地说，你多吃点，不着急！我看你们厂工会有多厉害，明天我去你们厂里找他们。
　　旺儿吃饱喝点后吞吞吐吐地说：“我今晚要回去……回去跟你睡觉，我一个人天天睡这里睡不着，你不会……你往后不会嫌弃我断了根手指头吧？”
　　桃儿伸出手轻轻地扯一扯旺儿的耳朵：“瞎想些什么？你是我男人，你这才掉半个指头，要是切掉了整条手臂，我还不是你媳妇呀！”
　　同病房的被车撞折了腿的年轻男子感动得大发感慨：“哥，你真是好福气，你老婆又漂亮又善良，同甘共苦不离不弃，这才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
　　旺儿撇一眼桃儿，破涕为笑。
　　
　　第二天，桃儿下了夜班后直奔旺儿所在的塑料纱管厂，她要找厂方理论：我男人在你们工厂被机器轧断了个指头，这不是工伤是什么？他应该享受伤残人该得到的一切待遇！
　　她去找厂工会，工会是为所有的工厂职工当家作主排忧解难的，可工会主席说这事要找厂长表态，桃儿去找厂长，厂长说这事你去找车间主任，他们车间没有上报工伤事故。桃儿前几天在医院见过车间主任的，当时他的话语就阴奉阳违有点刺耳。
　　桃儿深吸一口气，像平常一样心平气和地走到车间里去。厂里各部门推来推去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但愿车间车间主任不再把她推出门。她刚下夜班不久又做了午饭送到医院，这会儿只感觉头重脚轻口干舌燥，实在受不了这样推来搡去。
　　主任抬头瞥了桃儿一眼，示意她坐下。几句开场之后，他说这哪里够得上工伤事故？这是他自己不小心造成的！他是机修工，跑到机床上当操作工受了伤，你要我怎么报工伤？我要是弄虚作假隐瞒事实多为他搞点钱，那我这个主任今后还怎么当？
　　桃儿听不下去了。她几步上前，怒目圆睁着一拳头捶在办公桌上，然后用手指点着主任的鼻子骂：“陈家旺在你们工厂在机器上受了伤，那是在上班时间内吧？报工伤怎么就弄虚作假了？你个狗屁车间主任，不为你职工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说时，她伸手一扒拉，桌子上的文档报表、茶杯烟缸什么的全“劈里哗啦”地摔落到地上。
　　车间里的操作工打杂工听到争吵声都围了过来，车间主任见人越围越多，他只想维护自己的尊重打击桃儿的嚣张气焰：“把她交到厂部去！这个泼妇，敢砸我的办公室！”
　　人群中有人摇头有人咂嘴，也有人进来劝架收拾地上的东西，桃儿环顾一下挤进来看热闹的人们，她嘶哑着嗓门大声喊：“你们知道旺儿是怎么疼的吗？他疼得拿脑壳撞墙啊！大家来评评理……我为我男人讨回公道，怎么成了泼妇了？哼！老娘今天就让你领教一下什么是泼妇！”
　　话音未落，桃儿反过手去，她的五个手指头已落到主任的鼻梁上，她咬着牙集中手腕上所有的力量，用几个指头在他鼻子旁边宽敞的脸颊上、在那柔软光泽的肉皮抠下去……
　　
　　车间主任做梦也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这女人居然抓到他脸上来了。他捂着受伤的脸颤抖着叫喊：“这哪里来的撒野的女人？你们……你们把她交到厂里关起来！”
　　车间主任的脸上被抠了几条血印，有两个女的连忙过来把桃儿拉出去。她们低声说：“你快走，他就是一根直肠子通到屁眼子，说话像屙粪……唉，我们晓得旺儿遭罪了！”
　　桃儿鼓着嘴巴扭一扭肩膀不肯走。这时另外一个浑身油腻腻的机修工走过来，他拉过桃儿四周看一看，压低声音对她说：“我们几个正联名给厂长写报告作证明，证明小郝那天生了病，旺儿为了工厂的产量和效益才帮她的……你先回去，事闹大了对旺儿不利，回去吧嫂子！”
　　桃儿点点头，擦擦嘴巴上的唾沬，走出车间大门。
　　半个月后，厂里的红头文件送到旺儿家里来。旺儿受的是工伤，厂里为他报销所有的医药费生活费营养费，准许他出院后病休一个月，这一个月工资照拿，连夜班费及夜宵补足也一分钱不少。
　　旺儿送走厂领导，他高兴地在床上蹬着腿子、举着他只有四个指头的手大声欢呼着，然后唱起他亲自改编的那首歌：
　　“倒口湾，倒口湾，
　　老婆的倒口湾
　　这里有着童年的幻想
　　阳光，海浪，沙滩，仙人掌……”
　　这时，聪儿从门外探头进来：“爸，今晚老师要开家长会呃！”
　　旺儿的歌声嘎然而止，他摆摆受伤的手扯开嗓门叫：“我四个手指头怎么去开家长会？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