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时光流失，日月如梭，转眼冬去春又来，李红梦寐以求的大学就要开学了。小产以来，何青对爱妻知冷知热，百般呵护，李红心情舒畅，看上去比原先还水灵，还俊俏呢。
　　李红晚报名一个学期，情况比较特殊，除去推荐名额外，公社、旗与盟一级都给校方出示了李红上学期休学的相关证明与保送手续。尽管万无一失，李红还是怕有个闪失，决定提前两天就到校。
　　何青把李红送到旗汽车站，临上车时，他将爱妻的生活用品再次整理。
　　那时候的大学生，生活用品、行李、衣物都是从家里带；加上草原交通不便，路上得走好几天，还得带些干粮。这晚上住店白天倒车的，何青真想把李红送到学校才放心。可他的工作刚刚调动，有些手续还没交接完，只能让李红自己过去了。
　　“李红，这两本书留在路上看吧。”何青说着，将书也装进李红随身带的干粮、洗漱用品的大网兜里。
　　李红望着忙碌中的丈夫，想想马上就要与他分离，鼻子一酸，毛茸茸的眼里再次溢出泪花儿，她连忙背过身擦干了泪水。
　　“剩下的都放进提包，我把它们都放在上面了。一共两件，下车的时候记得取。”何青指了指班车顶。
　　“我又不傻，还能丢了？”李红破涕为笑。
　　“逗你呢。”何青冲妻笑了笑，提起行李与提包，登着车屁股后面的铁梯子，将东西放到行李架上网好。一切就绪随妻上了车，为她安排座位。
　　“路上注意点儿。站前旅店有个姓王的女服务员，她和咱姑一个营子，明天让她送你上火车站把行李直接托运到学校，再倒车你就省事了。”何青说。
　　“我知道。婆婆妈妈的，都说了一百遍了。”李红噙着泪，嗔怪道。
　　“听张志强说，学校伙食不大好，你身体刚刚好，还得补上学期的课，记得多吃些营养。咱有钱有粮票，别省着。”
　　“你也不想想，我和张志强又不是一个地区一所学校，伙食能一样？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书记说了，你和别人情况不一样，报名的时候有事儿马上拍电报，他们会出面的。”
　　“知道啦。闲房有昨天蒸的包子；洗干净的衣服都在柜子里；还有，再忙你也不能吃凉饭……”
　　“我知道。安心学习，放心家里。”
　　“我知道。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我知道。你也是。”
　　“记得每星期都给我写信。”
　　“我知道。你也是。”
　　“喂，都上来了吧？送亲友的赶快下，马上就发车了！”售票员话音刚落，司机“滴滴……”重复售票员话似的按了几声喇叭，何青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爱妻的手下了车。
　　何青眼瞅司机打方向盘，载着他的爱妻从眼前经过，情不自禁地追在班车后面：“李红，路上注意点儿！一路顺风！”
　　“放心吧，到了就给你拍电报！”李红推开车窗玻璃，边招手边回答。
　　“喂，这不是突拉哒新上任的何部长吗？怎，你这两条腿想追四个轮子？还是怕你老婆远走高飞忘了你？呵呵……”
　　“张大夫啊，你来旗里干啥了？”何青真没想到，张大夫还会开玩笑。
　　“别提了，苏和老婆做绝育手术，可你也知道，咱们卫生院不具备这些设备，没办法，只好让她来旗里做。可旗医院给她安排手术时，她点名要我主刀，不然就不上手术台！呵呵，你说何青，我不来能行吗？”
　　“谁让你医术精湛、高明呢。”
　　“哪有哇，你可别夸我。是苏和家的四个孩子都是我接的，十分信任我的缘故吧。何青你知道吧，我下放那年苏和还没娶老婆呢，现在，大儿子都上初中了！你说说，这时间过得快不快！”向来沉默寡言的张大夫，那天话显得特别多。
　　“是啊。张大夫，听说你平反了，我们两口子一直都想和你聚聚，祝贺的同时谢谢你对李红的救命之恩，一举两得，可总是抽不出时间来。没办法，只能等李红放假了。”
　　“机会来了何青，你不是想谢我吗？好哇，找辆顺路车，让我尽快赶回去。”
　　“笑话！他们请你过来，能不给排车？”
　　“那倒也还是。旗医院的车少，都下乡送药去了，要等到明后天才给我安排车。可我马上就要走了，卫生院、家里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呢……”
　　“去哪儿呀？”
　　“只许你们知青回城，分配，我就不能回上海？这也太不公平了吧？呵呵……”原来，张大夫已经接到上海原单位的调令，你说他能不激动，不兴奋吗？
　　“你刚刚平反，就要回上海？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盛情难却。老院长官复原职，他不忘旧情，指名道姓要调我早些回去呢。呵呵……”
　　“是这样啊。好，找车的事儿包我身上！你知道么张大夫，原知青办的朝力图是我好朋友，现调到旗里了，他人脉特别广，咱现在就找他去。”
　　“我就知道，有你就不愁回不了突拉哒。”张大夫搂住何青仰天大笑，眼泪都出来了。
　　在朝力图的帮助下，他们当晚就回了突拉哒。等车的空隙，何青与张大夫去饭店要了几个菜，因张大夫不会喝酒，两人以茶代酒，称兄道弟，诉说着草原上的故事与他们之间的友谊。
　　“说实话何青，我来草原这么多年，数今天放松，数此时痛快！何青我的好兄弟，认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来，干！”
　　“张大夫，真舍不得你走哇。我想啊，不只我们两口子舍不得你，草原人都舍不得。”何青心酸酸的，有些伤感。
　　“山不转路转，不定哪天咱们又到一起了！何青，还是那些话，你的大爱决定了你的命运，你们两口子都很优秀，将来一定不会错的。”
　　“彼此彼此。你也是张大夫，一定不会错的。”
　　回去后，何青上班前帮张大夫收拾；下班后帮张大夫收拾，直到把他们一家送上了车。分别时，张大夫把上海单位的地址与家里的门牌号一并抄写好，交给了他。
　　多年以后，何青母亲得了疑难杂症，转了几家大医院都治不好，就是这位从万里之外赶来的张大夫，配合当地医院给何母做的手术，才救下何母的一条命。这就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平时肯帮人，遇难有人帮的道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咱放下不提。
　　同样是原上知青，回头看看王明清这边怎样了。
　　母亲走后，王明清的心情更加郁郁寡欢，性格也与从前判若两人，情绪也非常低落。
　　说实话，当年母亲改嫁王明清是反对的，极不情愿的，可自从有了继父，他家简直是沧海桑田，天翻地覆，兄弟四人不但提前回了城，个个安排了不错的工作；尤其是通过继父结识崔凤兄妹后，王明清更觉得继父是他生命中的大贵人。每当与百依百顺，倒在自己怀里的崔凤畅想美好未来时，王明清总是想：自己这个拖油瓶当得太值了！
　　后来，虽然与崔凤分道扬镳，可一想起背靠继父这棵大树，就觉得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机会也会有的；说不定那天逢回路转，好运就能降临！
　　可如今母亲走了，继父这杯茶岂能不凉？唉，完了完了彻底完了，眼珠子都没了，剩下眼眶骨有什么用？
　　说实话，王明清真的很幸运，那么大的车祸除去脸上那条闪亮的、不可治愈的、永不褪色的伤疤外，大夫说指头切除恢复的非常不错。只要别太累，走路注意点儿都看不出来脚有些跛。
　　可他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帅气，也失去了从前的底气了啊！
　　唉，人的命天注定，王明清把这一切的一切都归于一个字，那就是“命”。王明清啊王明清，你转来转去转到了原地，还是母亲说的对，赵改花虽是二婚有孩子，可知根知底，不会出错的。王明清，你就认命吧。
　　本来，王明清觉得自己配赵改花绰绰有余，因为，自己是国营单位，脚上毛病也不大，还是个初婚；她呢，集体单位，二婚还有个孩子。万万没想到，赵改花对他的态度却发生了质的变化。
　　赵改花离婚前回过好几次娘家，她是从王母那里打听到王明清到现在还没女朋友的消息的。
　　初恋，特别是没得到的初恋，在所有人尤其是女人心里都是完美的，赵改花也不例外。即使王明清伤过她、骗过她，丢下她远走高飞，害得她在农村结婚生子。可当听到王明清至今没结婚没处上对象时，心中忍不住一热，立马就原谅了他。是啊，王明清给自己写了那么多信，字里行间情真意切，解释得清清楚楚，他是事出有因才与自己分道扬镳去了草原。他不说了么，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啊。赵改花，是你吃不了农村的苦，没有毅力，才负了王明清的一片真情啊。
　　瞬间，王明清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点点滴滴都浮现在改花的脑海里。赵改花百感交集，悔不当初。
　　赵改花哪里知道，那些情意绵绵的信，是王明清在李红那里碰钉子后，原上知青个个不愿答理，他的感情无处着落才想起她赵改花，给她写的！
　　赵改花是个现实而有主见的女人，她走访知青办，问询信访处，得出结果是不离婚是不能回城更不能分配的。为了离开农村，逃避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她决定为命运赌一把，为初恋王明清赌一把。尽管前夫那么疼她爱她，跪在地上求她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放弃离婚的念头；尽管公婆哭哭啼啼留她劝她，她还是硬下心肠办理了离婚手续。
　　为了免受娘家嫂子的气，尽快走出困境，赵改花直截了当与王母说了自己的想法。就在她魂不守舍、心猿意马等待好消息的时候，万没想到王明清离开母亲家就出了车祸！虽然王母言语闪烁，没说出王明清的真实想法与出车祸的原由，赵改花还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王明清不愿意，嫌弃她是二婚。好，既然你王明清无情，就别怪我赵改花无义！
　　就这样，王明清与母亲同时住院时，赵改花只去看了王母。她不想把钱花在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身上。
　　可王明清为啥还没找对象呢？赵改花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她以王明清同学的名义走访了他的同事，也是王明清倒霉，遇上个多嘴的女同事。
　　“你是问王明清啊，你俩没啥关系吧？”
　　“没有没有，只是小学同学。偶尔听说他在这个门市工作，正好路过，随便打听打听。王明清呢，没来上班？”
　　“那你可问对了。唉，都是女人给闹腾的，这不，出大事儿了！”女人挤眉弄眼地说。
　　“出啥事了？大姐，这会儿没人，你能和我说说吗？”
　　“也难怪，谁让人家王明清长得帅，脸蛋儿俊呢。啧啧啧，你是没看到那个崔凤有多贱，大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见她这种女人，那真是贴钱又贴人，脸皮比城墙还厚！那时候呀，她恨不得不吃不喝不上班二十四小时和王明清粘在一起，那真是爱得死去活来，难舍难分！”
　　“噢，他们结婚了吗？”赵改花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结个屁！也不知因为啥，那个崔凤上了大学就和小王吹了！”
　　“噢，上了大学条件高了，想找更好的呗。”
　　“我看未必。你知道么，崔凤的哥哥可是大干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有本事了，让小王和妹妹一起上大学不就结了！”
　　“哪，究竟是因为什么啊？”
　　“谁能知道！小王本打算通过女朋友飞黄腾达，步步高升，没想到崔凤一走所有好事都化为泡影！你说可惜不可惜？”
　　“是挺可惜的。”
　　“你听说没，王明清出车祸了！昨天，我们还去看过他呢，听说还得做手术！啧啧啧，你说，他怎那么倒霉哪！”
　　“没听说。大姐，我还有点事儿，改天再来和你唠。谢谢你和我说这些，再见。”
　　背后嚼舌根，唯恐天下不乱的那些闲话，让赵改花彻底看清了王明清。原来他不是没对象，是没找到比崔凤更好的罢了。如果你王明清心里真的有我赵改花，切除了两根脚指头也好，脸上有伤疤也罢，那怕你残了，废了，我赵改花也心甘情愿，可你……
　　赵改花的心凉了，彻底凉了。
　　唉，血浓于水，还是孩子的亲爹、前夫建国好哇。虽然他是个农村人，可自从跟了他，没让她吃过半分苦，没让她受半点累，赵改花忍不住想起前夫对她的种种好处来。
　　对不起建国，对不起几年来照顾我关心我，把改花当亲闺女般对待的公公婆婆。改花我没有办法啊，如果我不和建国离婚，不止我一辈子呆在农村，也影响了我们的儿子，害我的同时也害了孩子啊！
　　爹、妈、建国，赵改花向你们保证：将来孩子出息了，我有能力了，会接你们进城享福的！
　　赵改花把工作、户口落实后，就把儿子送到奶奶家。她思前想后，第二次来到医院。
　　“改花，你不会嫌弃老二脸上的那道疤吧？”卧床不起的王母看出改花与先前不一样，她拉着赵改花的手，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问。
　　“那倒不会。我这个二婚有孩子的女人还能有什么条件！婶子，听说那个崔凤各方面都很好，他俩为啥没走到一起啊？”
　　“崔凤？”王母声音颤了颤，停顿片刻又说，“还能为啥，没那个缘分呗。改花，那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过去的事儿了，听婶子的，从今往后咱不提她。”
　　赵改花陷入深深地痛苦之中。凭心而论，为了自己的幸福，也为了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她多想马上、立刻就与前夫复婚啊；可想到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工作，极将到手的房子，又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最难的是，改花每天都得面对嫂子的讽刺与挖苦，面对哥哥的无奈与父母的眼泪。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即不能复婚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只能忍气吞声，继续受嫂子的气。
　　改花难，王明清更难，眼看年纪越来越大，只能热脸贴冷屁股回头追求赵改花。可曾经百依百顺的赵改花可不吃这一套，对他不冷不热的：“王明清，你可得想好了，我可是个有孩子的女人，哪能配得上你？依我看，还是回去找你的心上人崔凤吧。她可能给你带来权利，带来地位，带来金钱！我除了给你带个孩子，啥也没有！”
　　“改花，其实，我和崔凤也没什么，再说，那时候你不结婚了么。还是我妈说的对，咱俩阴差阳错，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缘分不浅，缘分不浅。”
　　“告诉你王明清，我赵改花可不像从前那么好哄，那么单纯！你和那个崔凤有什么没什么的和我赵改花有关系吗？扪心自问，说这些有意思吗？”赵改花把嫂子那里受得气全部发泄在王明清身上。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明确告诉你，孩子爸爸、爷爷奶奶都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要不是为了回城，打死我也不会离婚！以后，他们少不了来家，也少不了看他家的孩子，你可不能小肚鸡肠，胡乱猜想！”
　　“咱俩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你的人品我清楚。不会的，不会的。”
　　“哪，我的孩子你能像亲生一样对待吗？”
　　“能，能。”
　　“别急着答应，想明白再来。我的工作、户口已经办理好，孩子也送回他奶奶家了。告诉你，我第一不着急，第二没想好。”
　　“我等你，我等你。”
　　“随便。”
　　经过两年多的心理战，赵改花终于答应了王明清的求婚，带着儿子出现在王明清弟弟的婚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