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何青快看，快看啊！门开了，张大夫他们出来了！”
　　王婶的喊声，惊醒了何青的回忆。他心跳加速，几步就奔到张大夫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又大又圆，急速地：“张大夫，李红，李红她醒过来没？”
　　“放心，醒过来了。”十几个小时的抢救工作，张大夫虽然疲惫，声音低沉而嘶哑，但掩盖不住内心的兴奋，微笑着答。
　　“你说什么？李红醒过来了？”何青没大听清，因为太紧张了。
　　“张大夫说李红醒过来了，没事儿了。”王婶接了话。
　　“那就好，那就好，孩子呢？”
　　“失血太多，是个死胎。王婶，你先去食堂给李红熬些小米粥来。”张大夫又说，“何青，你可以进去看李红了，提醒她多休息，少说话。还有还有，她失血过多，要多喝浓一些红糖水。”说完，扭头又吩咐护士，“把我那的红糖给他们拿过来。”
　　“李红！李红！”何青顾不上道谢，大步向里面走去。
　　经过几十个小时的生死折磨，李红苍白而消瘦。虽然很虚弱，状态却非常好。看到丈夫后，杏核似的大眼睛闪出欣喜的光芒来，嘴巴一张一合地喃喃道：“何青快来，何青你快过来……”
　　何青一把抓住爱妻的手，喜极而泣：“李红，你终于活过来了，了不起，了不起哇！你知道从杂里嘎到公社这几十里路上我们多着急哇。”
　　“知道，知道。”李红哽咽着，用力点头。
　　“刚开始叫你好歹还应一声，后来吼破嗓子没声音，我还以为……真吓死我了。”
　　“我很明白，这一睡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可是太困了，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刚开始隐隐约约地能听见你和王婶的喊声，勉强哼一声，后来就迷迷糊糊的，再后来啥也不知道了。”
　　“这回好了，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可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
　　“那就保存实力，少说话。”
　　李红点点头，指指一滴一滴输入自己的血管的鲜血：“何青，这，这又是你的吧？”
　　何青答：“是的。”
　　李红抚摸着何青的脸，心疼地泪眼婆娑：“何青，你脸色很不好，瘦了一大圈儿，胡须都出来了。从昨天折腾到现在，不吃不喝还得给我输血……”
　　何青连忙安慰：“没事儿没事儿。李红，孩子没了咱可以再生，想开些，啊。”
　　李红抹了把泪，闪出一排玉牙笑着：“你呀想啥呢，我是怕你又输血又着急，不吃不喝不休息身体受不了。王婶和坤叔呢？”
　　“坤叔不放心家里的羊群，先回去了。婶子去食堂给你熬小米粥，顺便把我的饭带过来。”
　　“老两口那么大年纪，为了我折腾来折腾去的，真难为他们了。”
　　“别想那么多，只要你好了，来日方长，咱当亲人一样孝顺他们。”何青从护士手里接过红糖，边冲糖水边说。
　　李红望着丈夫，眼中蕴含着泪水：“要不是你何青，何有我李红。说一千道一万，是你的大爱感动了上苍，救了我的命啊。”
　　“你呀，在死神门口溜达了大半天还不累？两口子之间整天你呀我的，真有意思。来，张嘴。”何青蹲了下来，用舌尖试温，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爱妻喝。
　　蜜一样的红糖水，融化了李红的胃，李红的心，李红的五脏六腑……
　　李红凝视着丈夫，幸福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肚子。虽然很疼、很涨，但毫无疑问，通过这次生死磨难，命运洗礼，里面的邪恶、肮脏已经彻底清除！想到这里，李红的心颤了几颤，抖了几抖，两行滚烫的眼泪“扑簌簌”滚滚而落。自打结婚以来，何青为她保住了名誉，给了她继续活下去的信心，何青为她牺牲的太多太多了！
　　可是，李红的心还是玻璃般脆弱，鸡蛋般不堪一击……何青越是包容她，李红的心越是愧疚；何青越是呵护她，李红的心越是郁闷，越是透不过气来。有时候，李红感觉自己的心是两半的：一半是快乐，一半是忧伤；一半是感激，一半是羞愧；一半是幸福，一半是苦痛；一半如突拉哒夏秋的原上草一样，在蓝天白云的阳光下朝气蓬勃，健康成长；一半像遭受过暴风雪的沙丘般光秃秃的毫无生机，无半点儿活力。
　　如今终于解脱，放下了包袱轻装上阵，能与心仪的丈夫白头到老，比翼双飞了！李红的心如同出笼的小鸟活力四射，她真想高声大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几天后，人们在何青的家属房里彻好牛粪炉子与火炕，王婶将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烧得热呼呼的，小两口从卫生院直接搬了进去。好事成双，公社一把手亲口说：来年三月保送李红上大学，毕业后就去学校工作。李红心情大好，一天到晚笑吟吟的。
　　前文多次提过，草原地广人稀，人与人之间情谊就很重。大家听说李红小产的消息，纷纷提着礼物来看望。救过李红的那个阿妈听说后，赶着骆驼车前来看望，烧饭煮粥，嘘寒问暖。双方老人得到李红流产的消息后，也写了长信，寄钱寄物好话安慰李红。
　　暂且放下何青夫妻，回头看看王明清怎样了。
　　那天，情绪极糟的王明清深更半夜还在马路上溜达，就在他蹲在地下胡思乱想，痛哭流涕时，一辆55马力的拖拉机向他驶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等王明清完全清醒的时候，拖拉机已经来到他的近前！直吓得王明清心惊肉跳，魂飞魄散。他“哇哇”叫着，双手抱头将身体缩紧，打了个滚儿向路边闪去，眼睁睁地瞅着拖拉机“轰轰”摩擦着自己的身体驶了过去！
　　那是一条很窄很偏的土路，路边有几棵新植的还没完全成活的树木，昏暗的车灯下，司机隐约看到有几棵小树，就把方向盘从里稍微打了打，是那些树救了王明清！
　　王明清命是保住了，可不幸的是头部、脸部、眼角被拖拉机擦伤；严重的是右脚无名指、小指被拖拉机撞碾成粉碎性骨折，只得做了切除手术。从此，王明清那修长的身材不再挺拔；英俊的面容也因右眼那道闪而亮、长而深的疤痕远离了帅气！
　　望着病床上等待手术的王明清，王母痛不欲生，一病不起。
　　丈夫走后，丢下四个儿子与那个破落的家，王母不得不改嫁。那时候，王母才四十多岁，容貌依然俊美，身材依然苗条。重要的是在生活的磨难中，能干而有主见，为此，才赢得第二任丈夫也就是王明清继父的心。
　　她的第二任丈夫比她大十几岁，长相很是丑陋，可他条件不错，没退休那会儿当过几年大干部。是他帮着王母度过难关，为她与她的四个儿子撑起一片天。如今，儿子们如愿以偿，一个个提前回了城，有了理想的工作，王母本以为任务即将完成，终于可以享几天清福了，谁知道她认为最出息的二儿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从小到大，她觉得她的四个儿子中，数老二帅气、聪明、有本事了，也是最出息最让她最放心的一个，谁能料到数他不省心啊。
　　唉，怪只怪那天自己和他提改花的婚事了，要不然他也不会……
　　可那是为他好啊。崔凤走了，老三老四都有了女朋友，作为哥哥的他还没有个合适的对象，本指望改花知根知底条件也不错，没想到他那么嫌弃改花是二婚还有孩子，这，这……
　　再说，不同意你就不同意吧，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离开家就发生车祸，你叫当妈的如何活得下去？
　　有时候，王母非常内疚，好像她亲手把儿子害成这样；有时候，王母又觉得自己做得没错，做得有道理……这没有结果的心理战折磨得她茶不思饭不香夜不能寐，又不好与她的第二任丈夫讲，因为，人家毕竟是继父，已经付出够多了。
　　唉，这可比当年王家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没下顿让她难受哇。
　　尽管她的第二任丈夫不惜金钱带她四处求医，治疗也及时，可王母还是于半年后离开了人世。这真是房宽地宽不如心宽，千好万好不如平安。这话听起来粗糙，可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这人那，有时候穷不怕苦不怕难也不怕，就怕你没个好心情，好的心情才是人生良药哇！
　　
　　先放下原上知青王明清，再提原上知青张志强。
　　张志强做梦也想不到，能在大学校园里遇上自己的战友——原上女知青郭丽。
　　原来，郭丽回城没多久，父亲就因为路线问题被逼停了职。当时，郭丽已在机关上了班。
　　本来，出入官场多年的郭丽父亲在女儿回城的事上非常小心，早将郭丽的户口落在同城同姓一个远方亲戚的户口本上。可真的假不了，铁的瓦不了，最终还是被查了出来，事情也有了戏剧性的变化。不止郭丽的工作受了影响，还受到领导的责骂：“郭丽，下乡不到一年就回城还坐上了办公室，你的本事真不小哇！能和我们说说这是因为什么吧？”
　　“啊，这，这……”郭丽张口结舌。
　　“明天，你就别来这里上班了！下星期就到机械厂去当学徒工！郭丽知足吧，明确告诉你，没让你和你父亲那样带上反革命帽子下乡劳动改造就不错了！”
　　郭父停职后，经常被叫去开会，开检讨、调查他的会，没几天就被送到外地并失去了联系。不善于持家的郭母除去唉声就是叹气，除去哭泣就是抹眼泪，啥也不知道，啥主见也没有。有道是墙倒众人推，郭父的失势，亲戚朋友更是一问三不知，生怕受到牵连。家中大大小小的琐事，如草原上席卷的白毛风、沙尘暴那样，一下子就落在刚刚回城的郭丽身上。
　　白天，郭丽四处奔波，在父亲原先的同僚、朋友、上下级面前，赔笑脸说好话乞求他们的帮助；夜晚，她以泪洗面，彻夜难眠，人心的冷漠，使郭丽无数次想起实实在在、纯真的草原人与战友们：有默默无闻，干活总抢在前头的李红；有心直口快，总说她自私的刘芸秀；还有老班长何青……
　　父亲音讯全无，自身难保，为了母亲为了这个家，郭丽，别无选择，你得站起来！
　　郭丽擦干眼泪，挺直腰板进工厂报到，在众人的指点中一步一个脚印，先从徒工做起：别人休息她干活，别人唠嗑她干活。郭丽很少说话，总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
　　因工作不理想，郭丽除去刚回那天给何青写信，寄钱回去后，一直没和战友们联系。
　　郭丽是知青，文化较高，工作也刻苦，深得工人们与师傅的好评。推荐工农兵大学时，厂里就选了她。就在开学前，接到郭父即将平反的消息。
　　看到张志强，郭丽又惊又喜：“张志强，是你吗？天啊，你就是张志强！”
　　“你是郭丽？这也太巧了！”
　　“可不是么，太巧了张志强，你报哪个系？”
　　张志强瞅了眼郭丽手中的纸张，从裤兜里抽出自己的用指甲弹了弹：“哈哈，这就叫无巧不成书，咱俩竟然一样！”
　　“是啊张志强，咱俩真是有缘啊！”
　　“说巧我信，说别的我可不敢！想你郭丽可是第一个回城，有后门有靠山的大小姐，能和我有……”
　　“对不起张志强，听我慢慢和你说。”
　　“说啥说，这些年连个信都不写，八成早把大伙儿忘了！不过，李红她们可没忘，每次写信都念叨你。”
　　从此，他俩一起上课下课一起吃饭，郭丽除去提父亲出事自己换了工作，不想和大家联系外，很少提其他的事情，总缠着张志强问这问那，没完没了地问李红她们。
　　“李红跟何青结婚了，这可是天生一对！可是张志强，你说王明清挺好一个人，怎变成哪样了？”
　　“是啊。说实话，要不是你一再追问，这个人我真不想提。”
　　“其实，那个崔凤也挺可怜，因为她根本就不了解王明清啊。不过，她最终选择与王明清分开，也算个明智的姑娘。”
　　说起草原上的故事，张志强喜欢添油加醋，、添枝加叶；郭丽跟着情节悲，跟着情节喜，跟着情节流泪，跟着情节“咯咯”捧腹大笑。
　　“哎哟哟好肚疼，笑死我了，说实话以前我真没看出来，你张志强说话这么幽默！”
　　男未婚，女未嫁，不用张三牵线不用李四说媒，有缘千里来相会。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话题，共同的理想，使他们不知不觉就相爱了。在张志强一再的坚持下，直到他们举行婚礼时，何青他们才恍然大悟，张志强的另一半竟然是郭丽！
　　蓝天白云的突拉哒大草原，人才济济的杂里嘎知青点，成就了三对夫妻：何青跟李红，赵青山与小冯，张志强和郭丽，他们的故事在草原上流传，润色，传为了佳话。这故事与原上草一样经历着严冬春初的冰天雪地，白毛风洗礼；经历着夏秋的野花点缀，绿草如茵；如今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完美，越来越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