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外生枝（上）

　　清晨的阳光一如昨晚摇曳的琥珀色酒浆，穿透明净的玻璃，轻轻泼洒在硕大的写字台上，激荡着高德林的臃肿的眼窝，生生地把他的记忆拉回昨晚那片灯红酒绿的梦幻时空。
　　片刻，他轻柔一下稍感昏胀的额头，把思绪归拢到铁的现实：国地税合并紧锣密鼓，而作为原本可以冲击临海市国税局一把手的炙热人选，因为这次他妈的该死的机构改革，将就此止步不前，这让人情何以堪！而目前最最糟糕的还是不但蜀之难得，还要陇之不保。虽然市地税局比市国税局的级别低半个格，可是毕竟他们的一般手也是副厅级啊！更何况，这期间一定要有个权衡……
　　高德林低下头来，眼睛紧紧地盯着台面，一只甲虫正伸长触角，慢吞吞地从花盆旁向这边爬过来，只见它东瞅瞅西望望，有满身的铠甲保护，依然身临险境，步步惊心，像极了目前的自己：彷徨、孤独、无助……又心犹不甘。
　　“啪——”他蓦地大手一拍，脱口道：“他们算个鸟啊！”
　　一番意气风发过后，他自己又忍不住“嘿嘿”笑了：他们当然不算鸟，他们都是党的高级领导干部，都是这个系统的业内精英……可是，我难道就是吃素的么？老子八零年考取西南陆军指挥学院，参加过中越自卫反击战后期的法卡山保卫战，立过功、受过奖、屡次提干，直至正师级位置，我哪里比他们差了？我比方国仁不就是差在一个强大的红色基因家庭背景、深厚的官场人脉，还有一张全日制名校研究生文凭。哦，不对啊！这三点，尤其是前两点中的任何一点都足以碾压我高德林所有的这些优秀和努力，可是……即便这样，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嘀铃铃——”座机骤然响起，高德林条件反射一般抖动下身子，瞥一眼熟悉的号码，顺势接了过来。
　　“高局早！野生的六斤大甲鱼正待宰杀，您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啊？请指示！”不必说，这是柳文同的声音。
　　“谁说我要去你那了？”高德林虽然得益于下属的衷心，却故作不悦地懒怏怏道。
　　“您老可不带这样的哈，昨晚上说好的事情，您可不能变卦……”
　　“呵呵，你怎么这么不禁逗啊！”高德林禁不住哈哈一笑，转脸斥责道，“您老？我有多老啊？老的不中用的那种老？”
　　“您……老大，我亲哥……您怎么转眼就妙变细人了呢，呵呵。”柳文同自是无奈地告饶、无奈地笑。
　　“文同啊！做人，尤其做男人就不能做细人，当然更不能光做粗人，人要粗中有细……对了，韩晓东那里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么，您放心，虽然他看起来有些吹毛求疵，内心里还是想和我们抱团的，我的面子他可以不顾，您高局的面子他敢不给？呵呵，我已经电话通知他了，立刻跑步过来陪您喝酒。”
　　“你小子……呵呵。好的，我这就通知吴主任，我们即刻动身前往。”高德林自是满意地笑了。
　　“好嘞！回见！”
　　
　　山海区国税局的机关餐厅。
　　此时，最东面的一号大雅间里，柳文同和高德林正在窃窃私语，片刻间的工夫，一位妙龄女子敲门后款款而入：“高局长好！小新兵高倩归队！”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来人双腿并拢，两只高跟鞋一磕，“啪——”的就是一个军礼。
　　“来来来……小高主任，大家都是战友，不必如此客气。”说着话，高德林稍微颔首，抓过一把座椅，示意她身边坐下。
　　“这不，人都快齐了，文同赶紧打电话问问韩晓东这小子走到哪里了？”高德林有些不耐烦地吆喝道。
　　“来啦——来啦——”韩晓东闻声而至。
　　靠！你小子早就来了。后面跟进来的吴有为吴主任心里忍不住恨恨地说。
　　“好饭不怕晚，好局不怕赶。那什么……高局，咱们饭前先‘吴乐吴乐’？”柳文同一边给韩晓东开脱，一边看看高德林又瞅瞅吴有为，话里有话地说。
　　“吴主任？问你话呢，你到底是乐还是不乐啊？呵呵。”高德林不禁笑道。
　　“乐！谁说不乐呢，只要高局乐，我吴也乐，咱们大伙都乐！呵呵。”说着话，吴有为接过柳文同手里的扑克牌，老手般地洗好牌，“高局，咱们是斗地主还是干瞪眼儿啊？”
　　“当然是干瞪眼儿啦！你把柳文同这地主斗了，咱们吃谁去啊！哈哈。”
　　“瞧您说的，这地盘上您高局长做主，您才是真真的地主呢，对不对啊？弟兄们？呵呵。”
　　“对！对！”众声附和。
　　“那就更不能斗了，嘿嘿。”
　　“高局长开牌，小高主任赶紧了，别光顾着‘嘿嘿’。”吴有为不愧为多年的办公室主任，统筹兼顾的本领一点不差。
　　于是，高德林、高倩、韩晓东、吴有为、柳文同茶几前依次排开，打起了临海市新近兴起的扑克牌新玩法——“干瞪眼儿”。
　　这样的牌局韩晓东自然是最怵头的，这也是为什么他刚才一直躲在外面的原因：小小的牌局里面往往暗含大格局。就拿今天来说吧，高德林是铁定的老大，当然是不能输的，更不能炸他；吴有为多年的办公室主任，又比自己年长，更何况是多半个高德林的人，而目前的形势更是抱团趋势，当然就不能恣意而为；那个年轻漂亮的干练女副主任就更不必说了，高德林的门生，堪比掌上明珠，更何况怜香惜玉之心，谁如果没有就是不男人。所以，他能炸的人就只有柳文同了。
　　“韩局，对不住了，我这开门炸……到底是炸还是不炸啊？”高倩的炸弹牌来得比韩晓东的思绪还快。
　　“炸！开门炸，当然得炸。”高德林和吴有为异口同声地说。
　　“那，对不住了，韩局。我可要炸了哈，呵呵。”高倩笑意盈盈佯作无奈地轻声道。
　　“好嘞，只要以后手下留情就是。”韩晓东“啪”的一声，开启一瓶啤酒，麻利地把两杯啤酒倒进肚，大家继续。
　　果然一圈下来，韩晓东已经被狂轰滥炸十多杯，吴有为喝了三四杯，柳文同喝了五六杯，高倩喝了一杯，高德林一杯没喝。韩晓东见状赶紧耍赖求饶，吴有为还要接着喝，却被高德林止住：佳肴已经陆续端上桌。
　　大家落座期间，高德林忽然冲柳文同说道：“怎么呢？你们局其他的党组成员不参加我们的聚餐？”
　　“哦，我刚想请示您呢，您看看让谁过来合适？其他五个人，一人外出学习、一人去区政府开会、一人事假、一人病休，就分管人事的副局长王书剑在岗。”
　　“那只能让他自己过来了，还能让别人？你个文同啊！怎么年纪轻轻就像老年痴呆，呵呵。”高德林禁不住笑道，“赶紧让他过来吧。”
　　“高局啊！我看文同兄不是老年痴呆，而是未老先衰，衰呆了，对吧？吴主任。”
　　“嘿嘿。”
　　“哈哈。”
　　欢笑声中，柳文同拨打手机通知王书剑：“喂！老王么？跑步前来一号餐厅，高局长召见。”
　　还跑步前来？老王都快退休的人了还跑得动么？这个柳文同！高德林心里哭笑不得。
　　“来来来！大家赶紧入座吧。”高德林一边招呼大家，一边走向那个属于他的主座位置。
　　高德林的对面是副主座，自然是东道主柳文同；高德林右首是主宾位置，今天中午没有主宾，高倩当仁不让要坐在那里，以便为高德林做好贴心服务；高德林的左首是第二主宾位置，当然要留给他们五人中年长权重的吴有为主任；最后是柳文同的右首韩晓东、左首留给即将“跑步前来”的王书剑。
　　酒场，尤其是官场上的酒场堪比江湖，处处充满了玄机，也充满了煞气。譬如今天简单的六个人的饭局，每个位置都对应着唯一的一个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位置心知肚明，即便主人不礼让，那也是自己的位置。这里面除了高倩比较年轻，剩下的五位都是副处级以上干部，浸淫官场多年，无不深谙此道。
　　果然，片刻工夫张书剑就气喘吁吁地快步走进，一边检讨着来迟，一边谦恭地跟三位领导问好、握手，虽然在座的都没有自己年长，可是这是仕途上的规矩，他当然懂得。
　　等王书剑落座后，高德林这才正襟危坐地端起高倩刚刚倒满的酒杯，致开席辞：“今天按照市局局长办公会的工作安排，我和有为主任前来山海区局调研，想真心听取下大家对国地税合并的一些想法，希望在座的各位开诚布公，来！咱们大家先喝一口。”说完，高德林举杯就是一大口。
　　其他人心领神会，赶紧依次跟上。只剩高倩无助地看着大家，皱皱眉抿了一口，满脸的可怜楚楚。
　　“你看看我，呵呵，吃菜！大家快吃菜！”高德林赶紧给高倩夹了一块猴头菇，“吃猴头聪明啊！呵呵。”
　　“谢谢高局长，您也快吃点儿。”说着话，高倩这边赶忙给高德林夹菜。
　　“来！大家都吃，都吃！”高德林率先夹口菜肴填嘴里，然后端起海参鲍鱼汤，呼呼啦啦连吃带喝起来。
　　这风卷残云的节奏，立刻把大家带入了饕餮大餐的享用节段。
　　“来！各位，咱这第二个酒，预祝我们的国税事业兴旺发达，尤其预祝各位在接下来的机构改革中心想事成、梦想成真。”眼见大家吃的差不多了，高德林举起酒杯进入正题。
　　“来！大家跟上节奏，关进时刻别掉队！小高主任，赶紧了。”柳文同第一个响应道。
　　“没问题的，柳局长。”高倩一边回应，一边不失时机地给高德林夹菜，“高局长多吃菜。”
　　“你吃，你吃！”高德林赞许地制止住高倩，再次端起酒杯，渐入角色地望着柳文同说道：“怎么样？文同局长，咱们还是他爷爷的担子（胆子）——老栗子（例子）——三二一？”
　　“对！老例子！”不光柳文同，大家也是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