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爱情的味道

　　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在全县铺开已经两个月，成果显著。剩下的都是难啃的骨头，运动进入攻坚阶段。东昌县革委会专门举办一届三级干部学习班，内容是重温党中央的文件精神，统一思想，总结前一段运动的成绩和经验，发现和解决存在的问题，以利运动健康发展。
　　滂水镇参加学习班的人员，除了公社的主要领导，七个生产大队的队长，党总支书记，还有军宣队的代表，即排长，一班长和钟毅三人。
　　学习班集中了三，四百人，规模超前，声势浩大。第一天大会动员，原县政府大礼堂被布置得庄严肃穆，主席台上紫红色的天幕，正中是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十面红旗分列两旁，台前一溜苍松翠柏盆景。
　　踏着革命歌曲的节拍，手拿学习文件夹，钟毅神采奕奕登上大礼堂的台阶，心中的自豪感不亚于全国人民代表步入北京的大会堂。
　　与所有会议的议程一样，大会动员之后，进入分组学习讨论。很多熟悉的人平时难得见面，正好利用这机会叙叙旧情，聊聊家常，场面看着热烈，大多离题万里，目的只为消磨时间。三天一过，疲态尽显。这些基层干部习惯了在田间地头忙碌，干起活儿来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让他们整天坐着读文件，发言谈体会，个个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只盼着吃饭的钟声响起，精神才为之一振，兴奋点随即集中到对美食的向往上。
　　按规定县级的会议有伙食补贴，至少油水比家里多。县招待所没那么大食堂装得下几百人，干脆几十张八仙桌就摆在大院里，也不需要板凳，大家围桌而站，更显豪爽。中间一脸盆大锅菜，无非白菜萝卜粉丝之类，不同的是菜里放了可观的腊肉片，普通人家难得一见的东西。简单的食材一沾荤腥即成佳肴，品味大大提高。七八双筷子饿鸡啄米一般在脸盆里此起彼落，蘸着酱油辣子吃得稀里哗啦。主食是掺了包谷面的米饭，黄白相间香味诱人，半人高的两甑子，敞开肚皮吃。围着甑子的人总不见少，甑子转眼已见底，需撅着屁股够着挖饭。钟毅顾及面子稍有谦让，竟连续几顿没吃饱。正应了排长骂他的话。
　　一班长笑他迂腐，教他吃大锅饭的诀窍：第一碗切莫盛满，半碗即可，赶紧吃完。第二碗能装多少装多少，如此包饱无忧。仔细琢磨确有道理。第一碗减半，看似吃亏，实则赢得了时间，为争取第二碗创造了条件，最终得益。若第一碗就贪多，看似得利，但势必耗时过多，失去吃第二碗的机会，总体还是没占到便宜。其中智慧与田忌赛马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学习班最后一天，县革委会主任做总结发言，洋洋洒洒讲了两个多小时。把当前全县各级领导班子分成上中下三类。一类是比较好的，领导权基本已掌握在贫下中农手中，战斗力较强。这是主体，占百分之七十。第二类领导班子，原先存在各种各样不足，在军宣队和广大贫下中农的帮助下，通过革命大批判，阶级觉悟有了较大提高。这部分领导班子占百分之二十。第三类是问题还比较严重的领导班子，这部分领导班子虽然只占百分之十，但影响极大。下一阶段运动的重点就是要集中力量解决好这部分领导班子的问题。必须发动贫下中农，团结广大群众，充分利用革命大批判这一强大的武器，争取在不长的时间里，帮助这部分领导班子坚定地回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
　　回到滂水镇，姚专政召集有关人员传达和落实学习班精神。姚专政说，县革委会领导分析的情况完全适合我们公社，目前全公社六十三个生产小队，好的和比较好的占绝大多数，但也有极少数的生产队，领导成员严重不纯，甚至还是坏人掌权，他们欺压贫下中农，排斥打击新生力量，同志们啊……姚专政停顿一下，严肃地扫视一遍与会者，以示接下来的话的重要性。
　　……不要以为全县一片红了，就天下太平了！阶级敌人没有睡觉，他们随时睁着眼睛在盯着新生的红色政权，寻找时机搞复辟。要让我们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能答应吗？坚决不能！对这部分隐藏的阶级敌人，我们绝不能手软！要坚持斗争，一斗到底，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第二天，他对排长说，桃花岭生产队的领导班子被坏人把持，十分嚣张，贫下中农敢怒不敢言。今晚他要亲自到桃花岭去，组织社员大会，坚决把那里的反动气焰打下去。希望军宣队也能参加，以状军威。
　　钟毅这才知道，原来他昨天杀气腾腾的讲话早有预谋，是有所指的。钟毅觉得这个人心机叵测，不知道有什么企图，我们对桃花岭的情况又不甚了解，最好找个借口拒绝，以便留有余地。排长认为人家既然邀请了，又如此郑重其事，作为军宣队很难推辞。叫钟毅与他同去，并特别关照：带好武器。
　　桃花岭距离滂水镇十几里山路，途中大约需要三，四个小时，他们早早就出发了。按照排长的吩咐，钟毅背上自己的半自动步枪，腰间沉甸甸的弹袋里装满整整一百发子弹。一下子增加十几斤重，凭空多出来的负担。弯腰爬坡时，看到排长屁股后面衣服下面鼓囊囊一块，知道排长也带着手枪。钟毅有些费解，社员大会参加多了，从来不许带武器，怕发生意外。这回排长怎么变得如临大敌了？
　　沿着曲折起伏不见尽头的小路一个劲儿往上爬，清风徐徐，小鸟啾啾。路越走越深，林木渐行渐密，树藤缠绕，浓荫密匝，抬头不见天。树叶上不时有露珠滴下，树干上长着厚厚的青苔，空中弥漫着腐殖质的浓烈气息。亚热带雨林号称植物王国，树种繁多，姿态各异。有的树长得笔直，高数十米，直插云天；有的树长得茂密，展开的树冠如伞如盖；有的结满硕果，有的一树繁花。树叶更是千奇百怪，这边的大如蒲扇，那边的小如铜钱；圆的，尖的，心形的，针状的，几乎世界上所有树叶的形状都能找得到。还有众多藤本植物，年代久远，粗大得如蟒蛇，缠着树干爬升，顺着横枝攀沿倒挂，从一棵树跨越到另一棵树，可长达百米以上……这里没有四季，没有霜叶凋零，没有枯枝萧瑟，永远充满勃勃生机。所有植物自生自灭，展现着大自然的生命之美。
　　在一处陡坡地，钟毅一脚踩空，身体失去平衡，本能地伸手去抓一根横斜的灰白色树干，排长急叫一声：“别碰！”吓钟毅一跳，遭火烫了似的，迅速把手缩回来，心有余悸地看着排长。
　　“这是漆树，汁液有剧毒！敏感的人哪怕只是触一下树叶都会皮肤红肿，又痛又痒，治疗不及时还会引起全身溃烂，甚至危及生命！”
　　啊！钟毅万万想不到这棵长着对生的小圆叶，外表平平常常，还有几分可爱的小树，竟隐藏着如此可怕的凶险，差点让自己上当。
　　排长说：“虽然它的汁液有毒，却也是好东西。可以防腐，防晒，防虫蛀。经过一定的加工，涂在家具表面是最好的保护层，木匠都喜欢它。”
　　排长兴致极高，边爬边向钟毅介绍起各类树种及其用途来。这棵细巧精干的是樱桃树，纹理细密，做案板最好，不开裂不变形；那棵粗壮虬劲的是青冈树，木质坚硬，在我们那儿盖房子从不用松木，都用这种青冈树，坚固耐用；这棵树更珍贵，是做家具的上等材料，叫红椿树，解开来颜色殷红，做成家具不用上其它色，一层青光漆就够了，既美观还带有股特殊的香味……除了能用，有些树上结的果子还能吃。在这种林子里，你就是不带粮食也不用发愁，呆个十天半月的饿不死。
　　听排长这么说，钟毅更加觉得这山里的树木真是神秘莫测。掌握了它们的特性，都是宝物，要是没知识，弄不好就得吃大亏。
　　走了两小时，排长说休息会儿。一转眼钻进茂密的树丛里，片刻功夫捧回一堆野果，鸽蛋大小，表皮黑紫，疙疙瘩瘩，令人生疑。排长让他吃，有了刚才漆树的经验，钟毅不得不谨慎。看他皱着眉头，排长说：“放心，没毒！”
　　钟毅拈起一只，犹犹豫豫放到嘴里，先轻轻一咬，汁水四溢，甜中带酸，酸后回甘，有股浓浓的果香，味道像梨又像苹果。肉质酥软，一抿即化。钟毅惊讶：“这是什么果子？”
　　排长说：“在我们家乡叫棠梨。这东西很怪，生的时候又涩又苦，咬一口舌头发麻，根本不能吃，没得人喜欢它。可一旦长熟了，味道马上不一样，就像你刚吃到的，美味得很。我们小时候，一到这个季节，就上山摘来当零嘴吃。……感觉如何？是不是有点像爱情的味道啊？”
　　“嗯？……”钟毅被问得一愣。没想到排长从眼前的野果一下子跳跃到爱情的主题，这幅度实在太大，大得他思路都来不及调整。支吾着：“这个……好像……跟爱情没多少关系吧？”
　　“咋个没有？”排长把剩余的棠梨一股脑倒在钟毅手中，说：“我说的是爱情的味道，先苦后甜。历史上那些个伟大的爱情故事不都是这样的？”排长不管钟毅怎么看，自顾自边走边哼起不成调的歌来
　　钟毅觉得排长今天的表现实在反常。“什么情况？莫非……”他打趣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排长不会是有女朋友了吧？”
　　“哪个说的？”排长板下脸来，“没得根据的事，不要乱讲！”
　　风云突变，钟毅被镇住了，不敢再猜测。在五连从上到下，没人不知道恋爱问题是排长不能揭的一块伤疤。
　　说起钟毅这个排长，那在全团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大号何秀芳，不知他父母出自何种考虑，也许为了好养活，也许是盼女心切，直接把他当闺女了，竟给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起了个女性味十足的名字。但名字毕竟只是个符号，与本人性格并无内在关联。有着一个女性温婉名字的排长，不仅人长的敦实，干出的还全是男子汉的硬朗事。当新兵时就让人刮目相看，练刺杀，他一口气可以捅断两根木枪，投掷手榴弹，别的新兵使出吃奶的劲儿才丢三十米，他胳膊一轮，嗖一下就是五十多米，把老兵都惊一跳。有一次劳动装卸木料。一根一抱多粗三米多长的木料从车上滑下来，底下干活的几个战士都没察觉，眼看要出事，就见他一猫腰，嗨的一声，硬是用肩膀把四个人才抬得动的木料牢牢扛住，让人怀疑他那腰杆是不是钢打铁铸的。团里的侦察排，在操场上练捕俘格斗，一招一式虎虎生风，围观者无不敬畏有加，他偏不服，要跟人家比试。一上手完全不按套路，只凭蛮力，竟能把对方摔个四脚朝天，弄得人家很没面子。所有新兵中，他第一个入团，第一个入党，第一个受嘉奖，创造了很多个第一。
　　等他当了班长，不甘落后的性格被他发挥到极致。不论是军事训练还是内务卫生，生产劳动还是军容军纪，他的目标永远是争第一。为了能压倒别的班，他对全班的要求近乎苛刻，简单举个例子，象早晨起床折被子，别的班只要求战士们折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即可。他却不行，不仅要方方正正，被子的长宽高都得一致，拿把尺子量，不合标准既命令：重折！非得让全班的被子象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就连一班的菜地，地里的蔬菜也必须比其它班的茁壮茂盛。一旦发现长势不如别班，大中午的，他自己不睡觉，也不让别人休息，带着全班挑粪追肥，恨不得拔苗助长，一夜就超过别人。他的所作所为曾引来不少非议，有人觉得他这是在出风头，争名誉。好在指导员慧眼识才，深知强悍不屈的性格正是一个优秀军人的潜质，对他大加赞赏和扶植。
　　他当了三年班长，二班评了三年先进，本人还被选为全团的模范班长。在同期入伍的战士中，他头一个跨过副排长，越级提升当了排长。这时候的他已经成熟多了，从一个莽撞的，只知道凭倔劲去争斗的战士，成长为一个日益冷静，能从战争的角度思考问题的基层指挥员。他领导的一排，少了些浮躁，多了些沉稳，但永争排头兵的传统不改，但劲儿更多地使在提高全排的军政素质，增强战斗力方面。把一个具有优良传统的英雄排带出了新的高度。
　　“军人嘛，本身就是充满生死竞争的职业，平时不养成争强好胜的作风，战场上靠什么去战胜敌人？”是他永远的口头禅。
　　这么一个永不言败的强者，偏偏在恋爱问题上屡屡受挫，输的毫无脾气。在全团相同年龄的干部中，至今只有他还孓然一身。据说家里曾帮他物色过对象，也有人帮他介绍过几个，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均告无疾而终。原因嘛，众说纷纭。但钟毅判断多半与军人的特殊身份和部队的封闭环境有关。
　　按部队的条令条例，未婚干部两年探亲一次，在家能呆二十天，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在这点有限的时间里，既要孝敬父母，又要走亲访友，留给干部处理个人问题的时间并不宽裕，常常刚开个头，还来不及彼此了解，就该归队了。接下来只能靠鸿雁传书。那年头既无手机，也无电脑，更不知互联网为何物。不可能象如今分隔两地的热恋青年，纵然是万水千山，也挡不住随时随地的微信联系，还可时不时来场面对面的视频通话。仅凭一纸书信的联系方式，写得再好，也不可能如人所愿一样见字如面。这事搁别人身上还好补救，碰上排长这样性格耿直，不善言辞的人就是致命的。时间一长难免生隙，恋爱关系变得如同悬在空中飘浮不定的风筝，说不准哪天耐不住寂寞的姑娘咔嚓就把线剪断了，失恋的风筝一头扎下来，直达痛苦的心底。
　　排长的恋爱老大难甚至连团首长都为他着急。政委每次到五连视察工作，临了总问一句：“何秀芳同志的个人问题还没解决吗？你们党支部要多关心关心，尽量为他创造条件，这也是思想政治工作的一部分嘛。”
　　指导员何尝不想关心，可恋爱婚姻涉及诸多个人情感的问题，比做政治思想工作要复杂得多，岂是一句“关心”就能解决得了的？
　　屡战屡败的打击几乎使排长丧失了信心，发狠说：“老子一辈子不结婚又咋个吗？坐下去一个，站起来一身，无牵无挂，好的很！”话虽这么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之常情。一个正常的男人发誓守身如玉，谁信？说说气话罢了。
　　事实上，排长内心的苦恼明眼人都看得出，常常一个人坐着抽闷烟，烟瘾见长。还得出一番独特的领悟，说，一个人无聊的时候，香烟是最好的伴侣，能给人安慰，给人依赖，其中妙处不抽烟的人是无法体会的。所以，爱抽烟不是因为瘾大，而是太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