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佑善者
作品名称:男大当婚 作者:芦棚学子 发布时间:2021-03-30 04:19:53 字数:3704
动荡的年月,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每一寸都无法幸免。孙老师的“世外桃源”终究难成避世清净之地。
从省城来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拿着文化厅造反派组织的介绍信,点名要找孙老师外调情况。孙老师到滂水镇已经十二年,与省城基本没有任何联系,还有什么事需要向他外调的?李慧娟根据打听来的消息说,主要是叫孙老师揭发文化厅一位领导在战争年代投敌叛变的历史问题。
“战争年代?这么说孙老师曾经当过兵?”钟毅颇感意外。
“我也是这次才知道,据说是文艺兵,南下部队哪个文工队的。这个被调查的文化厅领导,曾经是他的上级。有一次与敌人遭遇时被打散了,与大部队失去联系,几个月后才回来。造反派认定他已投敌叛变,是被派遣回来打入我军内部的国民党特务,一直隐藏到现在。需要孙老师提供旁证材料。”
“孙老师给他们证明了吗?”
“证明了。不过证明的内容令两个造反派很不满意。孙老师说,他的这位领导当时是因为受了伤,被根据地的老乡救下来,养好伤才回的部队。这段历史组织上已经调查过,并早有定论。任造反派如何威逼利诱,孙老师坚持不改口。”
“后来呢?”
“后来造反派火了,骂孙老师顽固不化,本性难移,故意包庇走资派。把他关到革委会,不给吃饭,不许睡觉,逼迫他一定要写出造反派所需要的揭发材料。”
“啊!也不知道孙老师现在怎么样了?”钟毅耽忧地问。
“很不好!昨天我趁看守的人离开,偷偷给他送过吃的,他已经虚弱得快站不起来了……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孙老师会被他们折磨死……”李慧娟哽咽。
自从知道孙老师的艰难处境,钟毅心里就压着块巨石,并不时冒出种不祥的预感,总感觉要出什么事。吃好晚饭,军宣队按惯例分小组开会,总结当天的工作,或读报纸,学文件。
陈进财上楼来,扒着耳朵告诉他,有个叫李慧娟的漂亮姑娘在门口找他,说到“漂亮姑娘”还不怀好意地挤挤眼睛。
钟毅心里“咯噔一声”。情况不妙!李慧娟从没到军宣队登门找过他,这时候来,八成与孙老师有关。
果然,一见他的面,李慧娟哇地哭出来。吓得钟毅手忙脚乱劝她,这要是被排里的战友们听到,不定认为他怎么欺负人家了呢。李慧娟止住哭声,抽抽噎噎地讲述了事情原委。
今天下午,孙老师突然昏倒,接着开始大口大口吐血。公社卫生院的赤脚医生看了说,很可能是胃大出血,来势凶猛,状况十分危险。问他如何救治,他两手一摊,说从没治过这么重的病,况且卫生院也没这个条件。唯一的办法是赶紧送县城医院手术,晚了性命难保。
李慧娟找过姚专政,被他一口回绝:“送县医院?亏你想得出来!贫下中农生了病都只能用点草药对付,一个右派分子的命就那么金贵?”
“救救孙老师!你们解放军肯定有办法,救救孙老师吧!”李慧娟带着哭声恳求。
钟毅决定先去看看情况,向班长请了假,跟着李慧娟来到孙老师住处。造反派怕孙老师死在革委会院内,已经把他送回家,就是钟毅第一次误闖进入的那个普通小院。简陋的两间瓦房,一间住人,一间做饭。住人的房间里光线暗淡,孙老师躺在床上,双手捂着肚子,痛的弯腰驼背,象只大虾米。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跟死人无异。过一阵“哇地喷吐出一口酱油汤一样的液体,然后大张着嘴呼哧呼哧急喘,痛苦万分。
看情形不送县医院肯定是不行了。可是送县城谈何容易?滂水镇距县城约七十里路,山高坡陡,没有大路,必须沿马帮小路攀登。眼见天已经黑下来,摸黑走夜路,还抬个病人,难度可想而知。
钟毅明白以他的一己之力根本救不了孙老师。唯一的希望只有找排长帮忙,可是他心里明白,以孙老师的身份和处境,成功的概率实在太低,恐怕连百分之一都不到。即使百分之一也必须一试,这是唯一的路。
硬着头皮向排长说明了情况,在等待排长做出答复的几秒钟里,钟毅忐忑地看着排长的嘴,生怕从那里蹦出令人失望的词。排长只犹豫了片刻,果断地说:“抬!马上送县城!”
虽然是钟毅希望的结果,但他依然喜出望外。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排长不仅答应帮忙,而且答应得如此爽快。
排长的决定令战士们颇有异议,兴师动众为了送一个黑五类?一班长委婉地劝阻:“排长……合适吗?他可是右派分子。”
“右派怎么了?”排长说:“战场上我们对敌人伤兵还讲人道主义呢,右派分子也是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很快用门板捆上麻绳做了一副临时担架,排长挑选了四名身强力壮的战士负责抬担架。李慧娟跟去照顾病人,钟毅也要求参加,排长同意了,但不让他抬担架,只让他专门负责打手电筒照路。
孙老师被安置到临时担架上,盖上一床保暖的棉被。排长再三叮嘱途中一定注意安全,大家一声号子,担架上肩,抓紧时间上路。
途中的困难程度远远超出预期。前天刚下过一场雨,道路泥泞松软,一步一滑,既要留心脚下,又要努力保持担架平衡,遇到稍难走的地方,只能连扶带托,慢慢挪过去,体力消耗巨大。没走多久,四个抬担架的战士个个累得气喘吁吁。
越是往前走,钟毅心里越是惶惶不安。据老乡介绍,途中有一段被称为“大坎子”的路,十分险峻,连最善于攀岩的山羊都不敢涉足。眼下的路已经够艰难了,真到那段险路不知能否闖得过去?
终于走到“大坎子”了。一座山峰虎视眈眈雄踞在前方,沿半腰开凿出不足一米宽的通道,一侧紧贴峭壁,另一侧是数百米深不见底的悬崖,直上直下恰似一道高坎,难怪被叫作“大坎子”。就这路,哪怕在白天徒手经过也得提心吊胆,眼下天黑路滑,一旦失足跌倒,后果简直不敢想象。更大的麻烦是天空的云层好像越来越厚,出发时还依稀有点光亮,现在已经浓得墨色一样。手电筒照出去仅一个脸盆大的昏黄的圆圈,根本看不清稍远一点的路况,如果冒险上路,很难对路面做出预判并采取应对措施。
为了安全队伍不得不暂时停下来。前方的小路黑洞洞的不知潜伏着多少凶险,要继续前进必须先解决照明问题。有人提议砍松脂扎火把,但黑灯瞎火的,寻找合适的松树,再做成火把肯定要耗费大量时间,孙老师能挺得住吗?
失血过多的孙老师已陷入半昏迷状态,躺在担架上看似安静,钟毅的眼睛却能透视到他触目惊心的胃内部,一个或几个裂开嘴的伤口,淋淋漓漓地滴着血珠,像拧不紧的水龙头,他体内的血液在一点点减少,身体也随之一寸寸萎缩……
正当大家束手无策,焦虑万分之时。奇迹发生了!老天像听到一声命令,厚厚的云层倏忽飘散开,露出一轮明晃晃的圆月来,如一盏黑暗中的路灯,给大地洒下一片光亮。大家欢呼起来,趁着月色向“大坎子”发起冲击。有人提议抬着担架走这样狭窄的路反而行动不便,不如改为背着病人走更灵活,也更安全。大家觉得有道理,于是把担架上的孙老师扶下来,一人背着,其他人在前后保护着,一鼓作气顺利通过了“大坎子”。
拦路虎征服了,最大的问题还有时间。从出发到现在已经近四个小时,只走了大约十几里路,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县城?时间耽搁太久,延误了救治机会,即便能赶到县城,恐怕无济于事了。
李慧娟心急如焚,不停地催钟毅,能再快点吗?钟毅何尝不想快,不仅他,抬担架的每个人都明白眼下就是与死神抢时间,都尽了最大的力。可路程路况摆在这儿,除非能长翅膀飞过去。
俗话说急中生智,情急之下还真给钟毅想出一条捷径来。从方位判断,往右前方走七,八里,应该就是新民公社所在地,不久前他曾来过这里,记得他们有一台手扶拖拉机,刚好从县城拉化肥回来。据此判断,那里应该有简易的机耕路与通县城的大路相连。不如改道新民公社,请他们支援手扶拖拉机,实在不行能找到一辆马车也好,定能大大缩短路途上的时间。钟毅把想法跟大家一合计,都认为可行,虽说是招险棋,一旦出现意外,等于多走十几里甚至几十里的距离,但目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李慧娟说正好她有同学在新民公社妇联工作,或许可以帮上忙。队伍掉头转向新民公社。
到了新民公社,李慧娟去找她同学,本来是商量借手扶拖拉机的事,却带回一个令所有人惊喜万分的消息:县医院一支下乡巡回医疗的小分队当晚就住新民公社!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赶紧登门求救,更巧的是,县医院最擅长治疗肠胃病,被誉为县医院“第一把刀”的曾主任,恰好也在医疗队里。
曾主任仔细检查了孙老师的病情,决定立刻进行胃切除手术。尽管公社卫生院条件简陋,但病人的状况已经危在旦夕,尽快手术是挽救其生命的唯一选择,再大的风险也必须冒。手术需要输血,孙老师的血型是少见的AB型,几个人验下来,仅钟毅一人相符。一帮身强力壮的人瞪着眼干着急,偏偏要从最瘦弱的人身上抽血。李慧娟不放心,钟毅豪迈地说:“不就输点血吗?当兵的轻伤不下火线,还怕这个!”话说得够硬气,心里却虚得没着没落,平生第一次输血,想象不出会是什么体验。
抽血时他把头别到一边,尽量不看医生的操作。没想到人瘦了血管也细,血抽得很不顺利,折腾得过久,他忍不住偷瞄了一眼。一支粗得吓人的大针筒插在自己细小的胳膊上,正把鲜红的血浆通过针头源源不断吮吸到肚里。觉得已经被吸成空壳了,两眼一黑,差点休克。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结束时已是黎明。曾主任说手术非常成功,孙老师已脱离危险。钟毅两腿发软,头脑格外兴奋。李慧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碗红糖煮鸡蛋,让他补补身子。两人坐在病床旁守着沉睡的孙老师。
李慧娟感叹:“都说无巧不成书。今天的事一桩接一桩,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一次次绝处逢生,实在是巧得太神奇了!”
钟毅说:“这大概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吧,苍天有情,佑护善者。可见孙老师命不该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