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腹有诗书气自华
作品名称:男大当婚 作者:芦棚学子 发布时间:2021-03-29 08:16:10 字数:3984
钟毅向李慧娟打听孙老师的情况。李慧娟说,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五七年反右运动中来到滂水镇的,那时我年纪还小,是听大人们说的。孙老师以前是省里的大作家,被划为右派发配到这里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但他丝毫没有知识分子的架子,干活肯出力,能吃苦。而且对人热情,谁家遇到点什么事,他都尽力帮助。和村民们关系很好,大家都喜欢跟他来往,从没把他当右派分子看。后来,公社的温书记看他有文化,不让他再参加体力劳动,调他到镇上的小学当代课老师。我已经上学了,印象特别深,他教的语文课内容丰富生动,很受学生们欢迎。我就是在他的影响下爱好上写作的,我现在有这点写作基础,都是他当年手把手教的。小学毕业,我考上县一中,这在滂水镇是大事,这些年能考上县城中学的寥寥无几。可是上中学要住宿,除了学费,还需要一大笔生活费,家里穷,根本拿不出钱。爹妈劝我放弃,说女孩子家能识字就够了,不如回家帮着干点农活。孙老师知道后,二话没说,拿出自己的积蓄资助我,他对我说,再困难也要坚持学下去,你们这代年青人不能没有知识,不仅要上中学,还要争取上大学。他说如果我能考上大学,他一定亲自来送我……
“可惜,这愿望怕是无法实现了!”李慧娟有些伤感。
“书教得好好的,怎么看起仓库来了?”钟毅转移了话题。
“那是姚专政上台以后,大批温书记的所谓右倾路线,说不能让一个右派分子继续毒害贫下中农的下一代,剥夺了孙老师教书的资格,安排他到仓库干活,要用劳动的汗水洗刷灵魂,脱胎换骨。两百斤重的麻包扛进扛出,孙老师一个文化人,本来身体瘦弱,又患有多种疾病,怎么吃得消,有好几次累昏在地。他们看他实在干不了重体力活,只得安排他与另一个五保户老头轮流看管仓库。”
钟毅迷惑了。他头脑中关于右派的全部认知都来源于政治书本,只知道他们是一群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阶级敌人,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眼前的孙老师,一个活生生的右派分子,却彻底颠覆了他已知的右派形象。
从理智上,钟毅清楚必须与孙老师划清界线。可他却甘冒风险,与李慧娟一次次地潜入孙老师的窝棚,路上故意多绕几道圈,瞻前顾后,小心避开人们的视线。孙老师丰富的文学知识,充满智慧和思辨的观点,坦诚直率的性格,构成他无法抗拒的独特魅力。与他在一起,你会感到特别舒畅,他只要一开口,就能让你听得入迷。
他喜欢谈论世界文学名著,给他们讲“包法利夫人”在世界文学史上划时代的意义;讲“巴黎圣母院”高超绝伦的写作技巧和艺术成就;讲“安娜·卡列尼娜”对社会传统势力辛辣的讽刺和愤怒控诉;讲“简·爱”与命运抗争,从困境中崛起的顽强品格……这些传世巨作,有的钟毅只闻其名,未知其详,更多的连名都没听过。从孙老师嘴里源源流出,象一股他从未品尝过的文学甘露,吸引他如饥似渴地吮吸。他的眼前渐渐展开一道深远广阔的文学画廊,逼囧破败的窝棚也因此而蓬荜生辉……
孙老师很久没有这样敞开心扉了,面对两个虔诚的学生,恨不得把积郁多年的话语一吐为快。
这状况甚至让李慧娟不无嫉妒,说:“你来之前,从没见孙老师如此酣畅过,他好像对你情有独钟啊!”
在中国古典诗词方面,孙老师也体现出深厚的功底。钟毅尤其佩服他惊人的记忆力,大段大段的诗词他能一字不漏地背诵下来。在评价这些诗词的文学价值时,他观点明确,倾向独特,从不随波逐流。他说最喜欢唐诗,不仅因为朗朗上口,意境隽永,而且风格各异,极具个性。任何一首诗,只要一读就能准确判断出自哪位作者之手,绝不会混淆。这一点宋词就有明显差距,除了苏东坡,辛弃疾,李清照少数作者,其他人的词作大多内容雷同,不外乎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男欢女爱,无病呻吟,读来读去千篇一律,有时很难分清作者是谁。
他说宋词中,他最喜欢的作者是苏轼。苏轼一生命运多舛,历尽磨难,但他的词始终大气磅礴,豪迈洒脱,毫无萎靡颓废之态,读起来总能给人以振奋。那怕写思念也能别具一格,与众不同。最感人的是那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可谓字字泣血,情真意切。
说到这儿,孙老师陷入沉思,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忧伤,仿佛在酝酿情绪,缓缓背诵起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孙老师声音颤抖,带着凄怆。背到“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时,他忍不住哽咽了。背到“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已经泪流满面。断断续续背完最后几句,竟然掩面嚎啕,痛不欲生。
钟毅和李慧娟吓坏了,看着哭得象个泪人的孙老师,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他们不明白,刚刚还谈笑自若的孙老师为何被一首词惹得如此伤心欲绝。这场景,钟毅从没见过,连与孙老师相识甚久的李慧娟也是第一次遇到。
按通常的理解,一个被流放改造的右派分子,等于政治上已经宣判死刑。没有任何前途和光明可言,剩下的只是行尸走肉,无非聊以度日,蹉跎残生。
可是,诸如颓废,消沉,绝望,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等等与惨淡人生有关的词语在孙老师身上通通不见踪迹。任何时候见到他,都是一个豁达乐观,对生活充满热爱,也善于从艰苦的生活中寻找乐趣的人。
钟毅曾设想,如果自己处在孙老师同样的境遇,能否持有他一样的精神状态?结论是根本不可能。孙老师在厄境中的超脱大度令人叹服。钟毅觉得他一定是从饱览的丛书中汲取了非凡的胸怀和勇气。
粮仓乃鼠患肆虐之地。公社革委会规定两个看仓库人每月消灭三十只老鼠。每月三十只,平均每天才一只,不算多吧?姚专政说,现在各生产队都在抓革命促生产,人人都有指标,仓库不能成为革命的死角,你们的阶级敌人就是老鼠。
每天一只,是不多。可抓老鼠不是搞生产,出多大力就能有多大成果,对付狡猾精灵的老鼠,有力气未必使得上。下药吧,久经考验的老鼠对药饵早已熟悉,根本不会碰。放捕鼠笼吧,机警的老鼠围着笼子转半天,就是不进去,偶尔有个别嘴馋的落入圈套,其他的今后一见铁笼子就敬而远之。眼见人类对它们束手无策,老鼠越发胆大,有时大白天的就敢在人脚边窜来窜去,一副肆无忌惮的张狂样儿。
接到公社革委会的灭鼠指标,那个五保户老头愁得不停挠头,花白的头发扑簌簌往下掉。孙老师呵呵一笑,说这有何难。交给我吧,你该吃吃,该睡睡。一个星期保证让你交差,还要超额完成任务。
几天过去,不见孙老师有任何动作。这天,他突然邀钟毅和李慧娟一同参加他的灭鼠行动。晚上,两人按时来到窝棚,孙老师只邀他们喝茶,对灭鼠一事只字不提。钟毅环顾窝棚,不见有任何灭鼠的工具,忍不住疑窦丛生,莫非还有秘密武器?猜不透孙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到月上中天,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孙老师站起来说:“时辰到了!”拿出墙角扫地的竹枝笤帚,一人分一把,带着他们蹑手蹑脚摸到一座仓库前。仓库大门故意虚掩着,留了一尺宽的缝。他们轻轻推门进去,反手把门关严实。突然拉亮电灯,空旷的库房里,几十只老鼠在灯光下惊慌四窜。
孙老师喊一声“打!”,率先高举笤帚冲上去。钟毅和李慧娟这才醒悟过来,也举起笤帚,像将军跃马挥刀杀入敌阵,向鼠群发起进攻。
空落落的库房里无遮无掩,围墙坚固,老鼠根本无处藏身,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的老鼠被追得慌不择路,踩到李慧娟的脚面,吓得她一边吱哇乱叫,一边跳脚。竹枝笤帚的确是杀鼠利器,头部成扇形张开,覆盖面积大,比单根竹竿用起来威力大得多。只要看实了,一笤帚下去,一打一个准,老鼠逃无可逃,吱一声四脚朝天,垂死挣扎,再补一笤帚,彻底呜呼哀哉。每人都战果累累。
孙老师杀得兴起,每挥一下笤帚就喊一声:“扫除一切害人虫!扫除一切害人虫!······”
他们有时单兵作战,有时分进合围,把老鼠往一处赶,聚而歼之。绝望的老鼠一只只命丧笤帚,哀声一片。
钟毅一心追逐一只近两尺长,硕大无比的老鼠,估计是鼠群的王。把它逼到墙角,鼠王见已无路可逃,反转身来龇牙咧嘴,瞪着血红的小眼睛,露出森森利齿,愤怒地吱吱叫,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钟毅一愣,手中的笤帚犹豫了一下,心里骂道:“叫你还凶!”,狠狠打下去。到底是鼠王,挨了一笤帚竟没倒下,强撑着带伤突围,但速度已明显减慢。钟毅追上去连补几笤帚,彻底消灭了这只顽敌。
不到一刻钟,战斗结束。老鼠尸横遍野,无一逃脱。孙老师一只只拎着尾巴丢到箩筐里,数了数共二十八只。关了灯,照旧虚掩库房门以待。
三人坐下继续喝茶。孙老师说,库房今天刚出尽稻谷,边边角角难免有遗留的谷粒,他料定老鼠会来偷吃,故设下陷阱,一网打尽。
原来早已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现代版的草船借箭!
钟毅仍心存疑虑,都说老鼠是很机敏的动物,只要有同伴丧命,他们会早早嗅到死亡的气息,警觉地远远避开。如此大张旗鼓地灭鼠,库房里已是遍地血腥,其它老鼠焉能觉察不到危险,还会傻乎乎再来上当?第一次灭鼠堪称高明,想如法炮制再来第二次,恐怕就是守株待兔了。
孙老师似乎看透了钟毅的心思,并不做解释,神态自若,信心十足。
喝会儿茶,聊会儿天。他们又返回仓库,关门开灯。让钟毅大跌眼镜,库房里的老鼠竟然比上次更多,阵势惊人!难道山里的老鼠因为闭塞退化了?变得愚笨了?明知是死亡陷阱,还前仆后继往里跳。
又是一场完美的歼灭战,打扫战场,准备再战。如是者三,老鼠的尸体已堆成小山,略算算,至少有七八十只,超额指标绰绰有余。孙老师说,这地方的老鼠无穷无尽,一晚上也打不完,到此结束吧。奇怪的是,孙老师并未关闭好库房门,明显是有意的,对后来者网开一面了。
剪下鼠尾作为凭证。在挖坑掩埋鼠尸时,孙老师感叹:“人为财死,鼠为食亡。大自然的法则,为了生存,它们也无奈。听我奶奶讲过,在我们老家老鼠其实是吉祥之物。鼠族兴旺意味着五谷丰登,若是颗粒无收的年景,老鼠早就逃得一只不剩了。只可惜,它们生错了地方!”
晚上,钟毅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夜晚禹禹独行,黑暗中突然跳出一只老鼠拦住他的去路。老鼠竟如人一般高大,瞪着血红的小眼睛,露出森森利齿,发出的却是象老虎一样的低沉吼叫……悚然惊醒,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