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幸中的万幸

　　当第三天下午，儿子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那刻，我已经疲惫不堪。
　　没有人在乎，一个妈妈不吃不睡，只守着一条门缝的感觉。
　　那种绝望里，又带着点希望的感觉，只有等待在这里的妈妈清楚。
　　“妈妈。”这次有所不同，儿子是被推床推出来的。他的声音大了许多，只是他又瘦了一圈。
　　“你赢了！我的儿子！”我依旧披头散发，样子看上去狼狈不堪。可我真心为我的儿子感到骄傲！
　　九岁的孩子，第二次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了！
　　“妈妈也赢了！给。”儿子从手腕上取下了我的发圈，他虚弱的笑容里，透露出自信。
　　孩子从这里出来，依旧可以保持自信，就是一个妈妈最大的胜利！
　　我用发圈绑起了长发，带着笑容，陪儿子回到了普外病房。
　　这次我们被安排在了那个福利院送来治疗的小女孩的病房，搬行李上面，少了很多周折。
　　而我再也支持不住，坐在陪床椅上，趴在儿子的病床边，就已经进入了梦乡。
　　梦中的儿子，是那么健康，没有后脑勺的伤疤，没有腹部的缝合线。
　　多想就留在梦中，很难再去面对此刻的儿子。
　　然而，命运从来不会因为期盼而改变。
　　儿子后脑勺的疤痕，永远不会消失。
　　脑积水也是伴随他一生的后遗症。
　　脾脏也因为这次手术，永远失去了。
　　
　　第四天，儿子已经拆线，病理报告也出来了。
　　我被褚珺教授，单独叫去了办公室。
　　“病理报告出来了。幸亏你及时把孩子送来了，是错构瘤，这种肿瘤，发生在脾脏的几率，只有二十万分之三。是良性肿瘤，切除了脾脏，就不会对孩子造成任何影响。”褚珺教授说道。
　　而我几近崩溃，二十万分之三！
　　这是多么小的概率！
　　这么小的几率，在我儿子身上，居然是百分之百！
　　“切脾之后，会对我的儿子带来什么影响？”一时的灾难过去了，一生的灾难呢？我的儿子会留下后遗症吗？
　　“血小板会减少，不会再恢复到正常值。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果再迟三个月，把孩子送过来，他的命就没有了。”褚珺教授有些后怕地说道。
　　而我不知该作何反应，是庆幸把孩子送来，切除了脾脏？
　　还是该悲哀，孩子的一生，都会因为切脾，造成一些影响？
　　但无论如何，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如果真按我们当地医院，儿科主任的说法，东东的命，就会没了！
　　幸或不幸，界限是这么模糊！
　　“我又该注意些什么？”此刻，我露出了笑容。
　　我保住了孩子的命，不是吗？
　　他虽然少了一个器官，但他活下来了！
　　“半年之内，都要口服抗生素，也不能让孩子太疲劳。营养科的医生，会在今天下午，过来给你指导。我看了孩子的病历，他到了脑外复诊的时间了，是不是安排在医院做增强核磁共振？”褚珺教授贴心询问道。
　　我都差点忘了，孩子到了复诊的时间了，仔细算算，虽然还差一个月，但能在这里一次性解决，总比我们再跑一趟好。
　　“做！希望，不会再来住院了。”我身心俱疲。
　　不会再有这么大的灾难，发生在我儿子身上了吧？
　　一个妈妈，真的再也经不起了！
　　“也只能是希望，每年还要到血液科复诊。郭豫东妈妈，你是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家长，不仅因为郭豫东生了两次大病，还有你第一次到我诊室的样子。那时候，我认为你不会坚决给孩子切脾，没想到，幸亏是你的坚决，否则孩子……”褚珺教授叹了口气。
　　坚决！
　　切脾！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是那么难！
　　是冷静，绝对的冷静，才能让我有机会，挽救孩子的命。
　　而血小板无法恢复到正常值，将给孩子带来的伤害，并不是那么好克服的。
　　一旦有伤口，愈合时间要比常人久很多。
　　本就平衡能力不好，我甚至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创伤在等着我的儿子？
　　“谢谢您，不知道住院期间，我还需要为孩子做些什么？”我想知道，如何才能更快帮助儿子康复。
　　“需要去血液科备案。以后的复诊，都需要去那里了。”褚珺教授地贴心嘱咐，让我可以少跑一次上海。
　　“谢谢，我明天就去血液科备案。”当我走出褚珺教授的办公室时，儿子已经在走廊上等我。
　　他瘦了一圈的脸上，带着笑容。
　　直到此刻，我才觉得我赢了。
　　至少孩子幼小的心灵，没有因为疾病，留下什么阴影。
　　“妈妈，我们出去玩儿吧？我还没逛过上海。”儿子笑着请求道。
　　上海，正经说起来，也是个旅游城市呢！
　　而多次到这个城市的我们，却把时间都留在了医院。
　　“等出院的那天，妈妈带东东去看上海最美的景色，今天不行，东东还有吊瓶，营养科的医生，也要来找妈妈。明天妈妈还要去血液科。”我还是对孩子毫不隐瞒。
　　如果我现在隐瞒了，将来孩子无法自己成长起来。
　　毕竟，这个病，是要伴随他一生的。
　　而我，注定不可能陪他走完一生！
　　“那好吧，我去找国宝宝玩。”儿子一蹦一跳地回了病房。
　　国宝宝，那个天使之家送来的，无法医治的五岁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悲惨。
　　先天性无肛，被父母遗弃。
　　虽然做了人工造口手术，可她的小肠出现坏死，依旧让医生束手无策。
　　这小女孩所有的东西，都是来自于社会捐赠。
　　但在这个小女孩的脸上，永远洋溢着笑容。
　　许是年龄太小，让这个小女孩不知道，她面对的是绝境！
　　我的儿子会和这个小女孩玩，完全是因为她的笑容。
　　不似病房里的另外一个孩子，永远躲在妈妈的怀里哭泣。
　　下午，营养科的医生，来到病房，给出了术后饮食建议。
　　我拿出专门准备的本子，一条条在上面记清楚。
　　一、多吃动物内脏。
　　二、饮食清淡，忌辛辣。
　　……
　　仔细对照儿子以前的饮食，我发觉，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能切除了脾脏，对孩子的日常饮食，并没有什么影响。
　　第二天上午，我去血液科给东东备案。
　　“医生，孩子做了切脾手术，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尽可能的提高孩子的血小板值？”这个问题，我觉得很重要。
　　“没有任何有效办法，只能依靠孩子的自身恢复能力。但抗生素，最好坚持口服五年。”医生很认真地说道。
　　我却感到迷茫，褚珺教授说要服用半年，血液科的医生说要服用五年。
　　我到底该听谁的？
　　皱着眉头走出血液科，我还是感到一头雾水。
　　只知道，血小板的事情上，我帮不上儿子什么了。
　　至于抗生素，我还是要回去问问褚珺教授的。
　　“血液科的医生说，抗生素要给孩子吃五年。那么我到底给孩子吃半年抗生素？还是吃五年抗生素？”时间相差这么多，同一个医院的医生，竟然是两种说法。
　　我到底该怎么做？
　　“听血液科的意见。普外科只负责孩子的手术治疗，至于术后恢复，你得遵从血液科，他们更加专业。”褚珺教授毫不犹豫。
　　我想可能真的是这样，外科负责手术，血液科跟踪孩子的病情。
　　“哦，对了，晚上去做增强核磁共振。后天出院。”褚珺教授在临走之前，叮嘱了我一句。
　　时间真快，十五天，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去做增强核磁共振，检查医生却皱起了眉头。
　　“手术部位填充的人造骨骼，怎么是翘起的？有个洞留着，这样怎么保护好脑组织？”
　　人造骨骼翘起？
　　可我们一直很保护孩子的伤口处的！
　　回到病房，我找儿子深谈了一次。
　　“东东，妈妈希望你说实话，学校是不是有小朋友打东东的头？”有个从不说起委屈的儿子，有的时候是悲哀的。
　　因为就算是遭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孩子也会隐瞒不说。
　　东东低下了头，小脸紧皱在一起。
　　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你不用说名字，只需要告诉妈妈，是不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真的是我猜测的那样，儿子这委屈就受大了！
　　“同学们，也不是所有同学，只有三五个同学，总是喜欢用东西敲我脑袋后面的伤疤。妈妈，你不用担心，其实不疼。”儿子小声说道。
　　他是那么在乎我的感受，可这种事情，根本不能隐瞒！
　　
　　当天晚上，出于着急，我带着儿子的核磁共振检查片子，去了脑外科病房。
　　这里只有一个值班医生。
　　可我觉得这个值班医生也足够了。
　　他至少可以告诉我，还有没有补救的方法？
　　“您好，我想请您帮我看个片子。”我递上了孩子的增强核磁共振检查片子。
　　这个年轻的值班医生，也没有拒绝我的要求，认真看了孩子的片子。
　　“脑积水还是有的。”难道只注意到脑积水？
　　是不是以前我带东东复诊的时候，脑外科的鲍南教授，也只关注脑积水？
　　仔细想来，鲍南教授确实没有关注过别的。
　　“医生，孩子的人造骨骼翘起，还有没有修复的方法？”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么个地方，实在不值得再做一次开颅手术，那只会增加孩子的痛苦而已。”年轻的值班医生，好像并不认为是多大的事情。
　　但对父母来说，孩子的事情，就是天大的事情！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办法修复了吗？”我又一次问道。
　　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我也不想放弃。
　　这里毕竟是头！
　　只靠一层头皮，保护儿子的脑组织，想想就觉得有些可怕！
　　“我的意见是不需要修复，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可以把片子放在这里，明天科主任上班之后，我让他帮你看看。但给不给出意见，我就无法保证了，毕竟不是看门诊。”这也是为难了医生了。
　　“没关系，我把片子放在这里，当初给孩子做开颅手术的，是鲍南教授，麻烦您让他给看看。”我只能抱着一丝侥幸，希望鲍南教授愿意给东东看看片子了。
　　“鲍南教授明天不上班，而且最近一个月都不会来医院。”值班医生打破了我的一丝侥幸。
　　医生休班也在所难免。
　　我只能怨自己运气不好，却再也无计可施。
　　“明天杨波教授上班，片子上有住院号，孩子目前在住院？”值班医生很负责地追问道。
　　“是的，在普外科，十五床。杨波教授会给我看片子吗？”我忐忑不安，毕竟不是看门诊，也没有挂专家号。
　　看不看片子，全在医生一念之间，这是我无法强求的。
　　但我还是希望，听听杨波教授的意见。
　　“杨教授人很好，应该会看的，你明天在病房等着，杨教授看了片子，应该会去找你。如果下午还等不到杨教授，你再来脑外科病房找他就是了。”值班医生给了我一线希望。
　　而我能做的，又只剩下了等待。
　　“谢谢！”道了谢，我把片子留下，离开了脑外病区。
　　可我对明天，丝毫没有把握。
　　原则上来说，杨波教授完全可以不给我看片子的。
　　但我仍旧希望，他能给出意见。
　　关系到孩子的一生，我无法做到，知道了，却不给孩子治疗。
　　冷静下来，仔细想这件事情，我也十分清楚，为了这么一个人造骨骼上的翘起，再给儿子做一次开颅手术，确实不理智。
　　但这个翘起，就像一根刺，它扎在我的心里，根本无法做到忽视。
　　本可以避免的事情，却因为儿子不想让我担心，而变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至今我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早点知道这件事情，我一定会去找学校。
　　但，人生没有如果。
　　我能够做的，也只有无奈地等待而已。
　　那一夜，我失眠了。
　　回想起儿子遭到那些玩笑一样的伤害时，我的心都是痛的！
　　也不知独自面对这一切的儿子，当时是多么无助？
　　他多需要妈妈的保护！
　　可我，却让他独自面对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