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姐

　　许是见我长久不说话，孟林牵起了我的手。他的手掌温暖有力，这份温暖直达我的心。
　　“淼淼，你选择让我替你照顾儿子，以你的性格，不就是不想让叔叔阿姨知道？至少让我去医院，听听医生怎么说。不要让这件事情击垮你。”孟林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忍不住落泪。孟林是冷静的，他已经思考过整件事情，并不是我想的一时冲动。
　　“我带你去医院。”但愿医生的话，能够打消他的念头。
　　娶我，真的太不理智。
　　年少时的爱情，在人到中年的时候，再次绽放美丽。
　　只是，我已经配不上这份独特的美丽……
　　
　　陈医生的诊室里，看到没有笑容的我，陈医生的目光中流露出来遗憾。
　　“是准备告诉我，你不治疗吗？刘淼，这次的病情真的不同！这不是你忍一忍就能过去的！这是关乎你的命啊！”陈医生有些失望地说我。
　　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在面对病痛的时候，我选择了忍一忍，拒绝了陈医生的治疗方案。
　　最开始是因为郭斌不会给我花那么多钱治疗，后来就是纯粹因为我忙。
　　现实真的是个不好克服的困难，我也曾多次妥协，只要问题不大，我都可以忍过去，但这次的问题很大。
　　我依旧不知道，该不该把孟林卷进我糟糕的生活。
　　他不该承受这一切。
　　“治！”孟林毫不犹豫地替我做出回答。
　　他的目光是那么坚定，仿佛什么都不能动摇他的决定。
　　“你是谁？”陈医生看看孟林，又看看我。从来没人陪着来看病的我，这次给了陈医生太大的震惊。
　　“我是她的未婚夫。医生，请对我详细说说病情，我的未婚妻不肯告诉我。”孟林坚定说道。
　　不是我不肯告诉，而是说了也没用。
　　“牙龈囊肿，已经有癌变倾向。治疗的方法就是手术，需要切除病变的牙槽骨；同时也会取患者自身肋骨的一截，进行美容填充修复。”陈医生仿佛看到我治病的希望，连治疗方案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孟林。
　　孟林听完以后，皱着眉头看着我：“手术，这是你不治疗的原因对吗？”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最大原因，过敏体质的我，基本没有抗生素可用。而当年剖腹产生下东东的时候，也让我知道一个可怕事实，麻药对我根本不起作用。
　　所以对手术成功的把握，我几乎没有。
　　孟林又转身看着陈医生，平静说道：“我未婚妻是过敏体质，只有阿莫西林这种抗生素不过敏。长期服用治疗癫痫的药物，使她对麻药不敏感。清醒着接受这台手术，有多少成功的把握？”
　　对我的小事都记得这么清楚吗？
　　陈医生很纠结地看着我，有些难以置信：“每次我给你拔牙之前，注射的麻药，对你都不起作用？你还装作起作用？”
　　我尴尬地笑了笑：“难道我说不起作用，牙就不拔了吗？”
　　“我开给你的甲硝唑，你也从来没吃过？”陈医生顿时拔高声调。
　　甲硝唑是针对牙科疾病最好的消炎药，但是我对那种药过敏，确实从来没吃过，一直都是用大盒装的阿莫西林代替。
　　“医生，我未婚妻的性格，从来就是这样。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我只想知道，这台手术，疼痛度比起剖腹产，哪个更强烈？她能忍过剖腹产的疼痛，能不能忍过这台手术？”孟林切断了我的尴尬。
　　过去的事情，他不去追究，他在乎的只是现在。
　　“疼痛度是差不多的，但清醒着接受手术，必须有亲属签署免责声明。风险太大了，医院不可能承担。”陈医生强调了这个问题。
　　“我可以签！我也相信，一个从不服输的性格，可以让她支撑过手术的疼痛，请您安排单人间病房。我需要和她去领证。”孟林异常坚定。
　　我几乎无法思考！
　　这么冷静的一个人，居然只为了给我签字，就搭进来一辈子！
　　“冷静！再冷静！这真的不是明智选择，我就像被猪拱了的白菜，你懂吗？放着大好人生不要，你要娶个二婚？还带着个孩子！而且我没有工作！”现实摆在面前，怎么做出正确选择，不是很容易吗？何苦纠结在我身上？
　　“唉！我当兵离开家的时候，你月薪四百。我当时把我妈妈托付给你，你冷静了吗？你但凡考虑过所谓的唾沫星子，也就不会用四百块钱月薪，替我养妈妈了！别人说你倒贴的时候，你还记得自己怎么做的吗？”孟林已经拉着我离开陈医生的诊室。他提出来的这些问题，使我低下了头。
　　我到底怎么了？
　　一个根本不在乎别人看法的我，为什么过了十几年而已，我已经那么在乎？
　　“你去认了我妈当干妈！让自己嫁出去的困难系数，增加了不是一点点！淼淼，如果你真的在意，为什么当初不在意自己？”孟林皱眉看着我，我竟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心疼。
　　“可是……”可是时过境迁了啊！
　　当初我可以背负起那些流言蜚语，那种背后被人指指点点的滋味，我很清楚！
　　难道孟林就不在乎？
　　“没什么可是！我只告诉你四个字：心甘情愿！回家拿户口本、身份证！趁着没下班，跟我去领证！我得有个给你签字的身份。”
　　心甘情愿！
　　好宝贵的四个字。
　　时隔十多年，是年少时的爱情，替我撑起风雨飘摇的家！
　　
　　领证结婚是那么仓促，孟林甚至没有把行李从我车上搬下来。
　　“东东会抵触的，能不能先不告诉他？”若说人生中我无法面对的变数，绝对是孟林无疑。
　　他是比我还独立坚强的人，认准了的事情，绝对做到最好。
　　只不过东东刚经历过那样的创伤，我觉得他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接受一个新爸爸。
　　“放心！按照你的固执思维，我只是一个舅舅。但我一样会像爸爸那样疼他。我跟孩子睡，你负责调整状态，准备迎接手术。”孟林果然比我想得周全。
　　这种婚姻状态，大概只有他愿意接受了。
　　下午去接东东放学，我心里忐忑不安，根本无法想象，东东会不会接受一个突然到来的“舅舅”。
　　然而东东的接受能力，似乎比我想象得要好很多。
　　“妈妈，这就是来看我们的叔叔吗？”儿子一看到车上的孟林，瞬间露出了笑容。
　　“是舅舅。我是你妈妈的干弟弟，东东应该叫我舅舅。”孟林也看出我眼神里的尴尬，用他自己的方式，化解了我的紧张。
　　“舅舅。”东东并没多问什么，反而笑着叫了舅舅。
　　我的心中满是惭愧。这样瞒着孩子不好，只是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
　　晚饭是孟林亲自下厨做的，三岁丧父的他，从小自己照顾自己，厨艺比我要好很多。
　　一顿晚饭吃下来，我提心吊胆，生怕东东问我些什么。
　　而孟林已经和东东聊成了朋友。
　　此刻，我相信了。
　　命运待我不薄！
　　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孟林替我撑起了一个家！
　　他愿意做东东的朋友，放弃了原本东东该给他的称呼：爸爸。
　　也让东东丝毫不排斥他。
　　如果不是真心替孩子着想，谁又会接受这样的不公平？
　　
　　周末过去，也到了我该住院的日子。
　　我开始收拾住院要用的东西，心中最不放心的，是我不在家里，东东会不会问原因？
　　“东东如果问起，我为什么不在家……”
　　“我会告诉他，你新开了公司，比较忙，出差去了。”
　　孟林打断了我的话，他和我想的一样，都是不把病情告诉东东。
　　这样就不会让孩子担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一个周末，已经让我看到，东东能够接受这个舅舅，他甚至说跟我没有共同爱好，但跟舅舅有。
　　
　　住院手术，绝对是个最大的考验。
　　“检查结果我已经看了，手术定在明天上午，签一下手术同意书和免责声明。还有，除了我硬着头皮主刀之外，没有人愿意给你手术。”陈医生来到病房，他也很无奈，是我的特殊体质，难为了医院的医生。
　　“我相信你的！”我努力笑着。突然感觉，自己不是孤立无援的了。这种有依有靠的感觉真好。
　　陈医生笑得很勉强。
　　我想如果不是我在他那里看牙，他实在推不掉，也不会心惊胆颤地接下这台手术的。
　　孟林签了所有需要签字的东西，他的目光依旧那么坚定，丝毫看不出担心。
　　陈医生离开病房以后，孟林倒了杯水端给我，就坐在病床边。
　　“姐。”
　　我一阵愕然，不是说不愿意做姐弟？怎么又恢复了最初的称呼？
　　“不用这么看着我，拿出你所有的勇气，像你护着我长大那样，挺过这次手术。让我再次看到，我身前那个强大的姐姐，不会向任何人、任何事服输！”
　　我瞬间泪湿眼眶，此时才明白，三十六岁的我，还不如十五岁的我有勇气。
　　“我、一定做到！”我哽咽说道。
　　“你必须做到！为了东东，为了我！必须做到！”孟林坚定说道。
　　我点了点头，思绪翻飞中，仿佛看到少年时的我们。
　　那时的孟林，是全校嘲笑为没有爸爸的孩子。而我，是从不接受任何嘲笑的人。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一个十五岁的我，用拳头终结了全校对孟林地嘲笑。
　　现在我被命运鞭挞，孟林成了站在我身前，保护我的那个人。
　　
　　手术是痛苦的。
　　麻醉药物依旧没有起作用，我不想让陈医生压力太大，选择闭上眼睛。
　　绑带把我固定在手术台上，我的双手里，各握着一个握力球，只能靠它们分散手术的疼痛。
　　牙龈被电锯切下的时候，我已经冷汗布满全身。
　　取肋骨的时候，我疼得全身颤抖。
　　记忆深处，有个鹅毛大雪天，一个十二岁的孟林，抱着足球，大声对我喊着：“姐！”
　　突然间，我睁开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挺不过去了！
　　太疼了！
　　“加油！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陈医生及时给出鼓励。
　　我只觉得疼痛难忍！
　　意识有些模糊了，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多大了？
　　唯一把意识最后拉住的声音，只是脑海里的那声：“姐！”
　　一声姐姐，孟林一叫就是六年！
　　
　　“下病危！”听到陈医生焦急地喊声，我虚弱无力地把他拉住。
　　“相信我一次。”说话都已经说不清，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要去吓唬我弟弟。
　　“必须下病危！你要进行抢救了！”陈医生并不让我如愿。
　　我也听到生命监护仪刺耳的声音，心想就这么算了吧！
　　如果我死了，东东会被爸爸接走吧？
　　孟林也会重新找个好妻子吧？
　　然而，手术室外，传来撕心裂肺地大喊：“姐！”
　　我瞬间清醒，我还有责任！
　　一个妈妈，没有办法扔下孩子不管！
　　一个妻子，没有履行妻子的义务！
　　一个姐姐，没有兑现诺言！
　　手术在疼痛中结束，但疼痛无边无际的蔓延。
　　
　　至今想起那次手术，我都感觉疼痛还在蔓延。
　　如果没有那声：“姐！”
　　我是挺不过来的吧？
　　
　　“我的姐姐是最棒的！”当我被推出手术室，分明也看到孟林眼睛有些红，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夸奖我。
　　“我的弟弟，是最棒的！顶梁柱啊！”
　　是啊！顶梁柱啊！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份魄力的。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和评价，勇敢挑起一个家。
　　“顶梁柱，也曾经是在你家蹭饭长大的。”孟林笑中带着一丝哽咽。
　　我笑了，那几顿饭算得了什么？
　　过去很美，只是人生不如意的时候居多。各种现实的原因，让我错过了孟林。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只要一转身，就能看到最初的那个人。
　　“这是个怪物！我都已经准备好抢救了，这怪物血压、心跳自己恢复正常了！害我白担心了一场！手术顺利！”陈医生还是不忘揶揄我。
　　“没办法！其实只需要叫一声姐姐，她就会拼尽全力！”孟林也知道，只需要一声姐姐，我就有勇气面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