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书生意气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3-26 11:41:41 字数:5119
吴士迈在岳阳楼上论兵的时候,吴敏树在京城正是焦心之时。他担心远走他乡的毛西垣,担心正遭蹂躏涂炭的湖南家乡,担心家人将来的去向,写了两首《不信》,诗曰:
不信南中报,惟闻破县州。极知兵乱苦,难替死亡愁。贼势容多畏,君恩讵可偷。迟回军国重,斧钺未轻投。
肝胆楚人壮,公私同一仇。仍闻六月汗,复作万方忧。天意勤初服,兵形惧发谋。未须嫠纬恤,磐固赖宗周。
这时候,新朋友舒伯鲁已经病重了,吴敏树去看他,只见他床边桌子上还放着宋朝诗人陈与义的诗集,舒伯鲁一边读一边用红蓝两笔批阅圈点。陈与义的五言诗写得好,舒伯鲁喜欢陈诗,吴敏树也是非常喜欢陈诗,二人在陈诗话题上有得交往。
吴敏树说:“伯鲁你真是用功啊,害病了还在读陈诗呀?”
舒伯鲁说:“是啊,陈诗百读不厌呢!你不是也喜欢他吗?”
“我是喜欢啊,他的诗前期清新明快,后期雄浑沉郁。他学的杜甫,诗风的转变,也可以看出他学杜诗的轨迹。”
“我还喜欢他的词,他的词语意超绝,笔力横空,疏朗明快,自然浑成,风格豪放,近似苏东坡。”
“伯鲁,你还是好好养病吧,别太用功了,病好了再读不迟。”
舒伯鲁点点头,看着忧郁的吴敏树,就叫吴敏树把陈诗拿去。
吴敏树回到岳州会馆一直不得安心,他在想着舒伯鲁的病,可他不是郎中,郎中也似乎无法医治。后来,敏树又过去看了几次,只见舒伯鲁一次不如一次,就预计到他不可挽回地将要离世。
吴敏树来到曾府,对曾国藩说:“伯鲁不好,你知道吗?”
曾国藩说:“知是知道,就因为太忙,没时间去看他,我对不起他啊,他害的吗病?”
“他吃不下饭,甚至喝水也是困难,似乎是食管出了问题。饭菜吞不下去,一吞下去就呕吐出来,现在连水也喝不了啦。”
“这么厉害呀,请大夫看了没?”
“看了,汤药无所用,你应该去看望他的。”
“南屏兄你不知道啊,皇上派我去典试江西,我估计自己怕是难得再回京城啦。很多事情要处理,你就代我问候伯鲁吧,我会把伯鲁放心上的。”
吴敏树想,你放心上有吗用?你要是去看了,那才叫好!
想归想,吴敏树却不能说,毕竟曾国藩是朝廷大臣,自己只是一介草民,他说:“涤生兄,我读过你的《送舒伯鲁》,你在那首诗里将伯鲁夸上了天,说他是我们湖南最优秀的才俊,你还记得这首诗吗?”
曾国藩说:“我当然记得。”说完,他就开始背了起来:
神驹秉清峻,堕地凌无前。男儿志万里,亦在华妙年。舒生吾楚俊,结发疲丹铅。内外承嘉荫,托根魁斗躔。迎妇范阳府,结客弥幽燕。遂来窟京辇,满月弯鸣弦。谓言抬高第,如摄床头钱。人事有奇偶,虎鼠非吾权。文章不试媚,例为时世捐。芝兰合锄刈,朝菌香彻天。可怜壮夫志,摧撼终不迁。时时造我闼,屏虑商诗篇。高吟动厚地,幽思缒重渊。维桑古有敬,况此接才贤。昨来忽告别,归意何翩翩!寝门流定省,肯为世网牵?一鸣不称意,脱去如鹰鸇。赵孟等闲事,难者参与春。马走合此间,岁月逐风颇。谋归百不勇,送女聊自镌。
敏树说:“涤生兄,伯鲁这匹神驹不再是堕地啊,恐怕是要堕入地下啊。”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就出来了。
不久,舒伯鲁就死了。他批阅的陈后山诗本还在吴敏树的桌子上放着,吴敏树睹物伤情,赋诗二首,诗曰:
非复少年事,文章取理深。屡刊古贤作,不用世人心。癖好嗟何益,羸躬已不任。忘年吾与友,书策抚遗琴。
早死邢居实,才年与子同。独哦正字句,悲感闭门中。令闻供时惜,长途会数终。吾惽乏真论,传稿惧非公。
他在诗里说,伯鲁啊,我们是忘年交,你在我心里的印象是不可磨灭的,陈与义哭过早死的邢居实,我在这里哭你啊!
陈与义在诗集里写过一个叫邢居世的人。邢居世极有才华,二十七岁早死。吴敏树由此想到舒伯鲁,舒伯鲁死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他就想,极有才华的人在这条路上长途跋涉最终都会丢掉生命吗?
舒伯鲁的早死让吴敏树痛哭悲戚,遂赋诗《哭舒伯鲁焘郎中五十韵》,吴敏树最长诗只有五十韵,哭方稼轩是五十韵,哭舒伯鲁也是五十韵。诗曰:
相知七十日,忽焉千万古。未久那遽深,肝肠早倾吐。数朝不来过,急往相探取。披衣起迎笑,少倦幸非苦。我寓去君居,隔城里计五。思君意君病,再至阍前阻。主人近卧床,咽痛药不愈。浆粥不得下,昏迷气丝缕。闻言惜闯入,心惊用一拊。走往告曾公,盍往觑伯鲁。渠体实过羸,阴阳虚脏腑。病毒起外乘,得无中易侮。讵知即此夕,脱去如飞羽。呜呼实哀哉,无复斯人睹。君生禀异灵,早岁薄科举。才华抗古杰,声名动天宇。结交诸老间,梅叟独师绪。绝尘奔下笔,敛按就辔组。犹求同志贤,肯为俗流俯。我文未足称,君诗漫多与。时时示新作,要我为起舞。窃独颇怪君,身地近华妩。信无豪贵风,何自悲穷语。前日忽见谓,窗竹一笋怒。大似不寻常,乞言用夸诩。隔日走诗来,自以后山许。索和韵必同,展读意先怃。篇章岂不工,忧患中颇巨。云干造化忌,骤长难所处。瞥眼雪霜深,相期雪寒侣。答言竹本坚,无心上雷雨。思宽远虑怀,未取奇句赌。苍苍天自高,贤愚付下土。珍材世争惜,弃置甚庸竖。或云寿命轻,长短孰亏补。颜渊不终圣,得非靳所予。修龄畀李观,肯自逊韩愈。干云势未已,那可即斤斧。又如风帆纵,樯倾孰援汝。诸公哭同声,奚我容悉数。似居最后人,甚欲类蛩姖。鸿篇积吾案,敝帚在君所。交接各未还,归送当谁主?默怜弃友朋,永念伤恃怙。尊公官海壖,弟奉母湘浦。湖南近烟尘,故丘指辰溆。何时丹旐归,直送洞庭渚。百年只瞬息,存者神不腐。雪涕书致辞,友人吴敏树。
吴敏树说:你出生的时候秉承灵异,早年就去参加科举。才华比得上古时豪杰,名声震动朝野。你和著名闻人结交一块,特别师从梅伯言。用笔写文作诗超绝尘路,收起按下如同手执辔绳自由。
接着,吴敏树叙述二人的交往,舒伯鲁以陈后山自许,吴敏树有点担心,为什么呢?他说,是里面的忧患非常地大,站在云端,命运就会妒忌,这样久了就难以相处。
再接着,就写舒伯鲁的回答。他说,竹子原本有坚强的意志,因为中空遇上了雷雨。思想宽广考虑很远,没摘取奇句用来比输赢。苍天高高在上,贤人愚人都在地上。珍贵的东西世人都会珍惜,若是弃置不用那一定是庸人。
现在,舒伯鲁死了,吴敏树说,大家吞声同哭,我为什么要容许自己全部倾诉出来?百年也只是一瞬息,活着的人精神不要腐朽。
舒伯鲁是这样的有才华,有节操,他却死了!
不久,曾国藩就走了,朝廷要将他外放,典试江西;他一并请假顺路去湘乡老家看望一下父母亲。
吴敏树写了两首诗《送涤笙侍郎典试江西兼假归省觐》送给曾国藩,诗曰:
龙光剑气斗牛齐,星使从天万象低。声望即今雄海内,文章于古盛江西。仙轺孺子祠前下,彩笔滕王阁上题。分许欧梅吾不让,知公识院忆羁栖。
烟尘新警羽书飞,诏许湖湘使节归。父老百年看昼锦,高堂一月舞朝衣。主恩不独皇华色,臣事如酬寸草晖。省府待公增倚赖,当令桀盗识天威。
他在诗里把曾国藩捧到了天上,说他是帝王的使者,声望称雄海内。他想象着曾国藩衣锦还乡报得三春晖的喜庆情景。
没想到,曾国藩还在路上走,就接到了他母亲去世的消息,他只得中途从太湖折回湖南老家去。
这一年的六月,京城一直处在暴雨之中,人霉了,城市也发霉了,吴敏树作诗《苦雨行》,他在诗里说:
燕山今年没有六月,淫雨霏霏,地上的水波浸了城阙。太阳空有火轮子,湿漉漉的雨云遮蔽着天空,它就是滚不过来。大水浸倒了房屋毁了家园,孤魂野鬼放声大叫着。繁华的街市惨淡无光,万众骇怕,高高的车马淹没,无人行走。有人发狂想要叫醒为天帝守门的人去上诉天帝,大力吁请快快惩办那个雷神丰隆,降罪那个雨师屏翳。哎呀,近日那个风师飞廉关闭了洞穴,没有吹来扫地掀天大风,我思念着太阳闪烁的万古光芒,阴湿邪毒聚在下面,天空上没受到伤害。希望看到太阳像火一样烧干那些雨云,朗照四方晒干九州。
听到曾国藩母亲去世的消息,吴敏树想了下,还是写下两首挽诗给他寄去,诗题是《曾母江太夫人挽词》,诗曰:
诞贵宜惧贵,生贤必本贤。明无投枢惑,慈许致身专。变讣朝官叹,哀荣里母怜。南丰今代手,述痛可深镌。
使节方归寿,(时侍郎方奉命典试江西,并许便道归省,已行十许日矣。)君恩已及泉。惟看一老健,独怆五人前。(侍郎昆弟五人。)云暗岳湘路,风悲萸菊天。如闻门寇急,要絰会师搴。
敏树意犹未尽,又给曾国藩写去一信,一表哀悼,二是因为国家祸乱,对国情发表意见,希望曾国藩能担起国家干城责任,谫灭滔天巨祸。信曰:
敏树顿首奉启涤生先生侍郎大人:
庐下自使旌行后十许日,都中即闻尊太夫人之讣。凡在士夫,无不为公悯叹,以谓公方以差遣复蒙圣眷,而遽有此。或又以谓江西之士,待公而举者,盖必有人,而公以忧去,不克与事,以谓才贤士之厄。而敏树之意,独以公蒙任尊显,而亲闱以不乐迎养京师,留在湘浦,今幸以使事便假归省,此人子之至情,所宜忻喜无已,非以为荣乡里而已也,况如公之贤乎!其一朝闻此变于中道也,何以堪之?然闻公已自太湖由水道抵武昌,贼警方急,觅间道归去,不识可无阻艰否?伏惟节哀顺变,为亲自重,为国自惜。抑闻古者有衰絰从戎之义,此忠孝权衡之至也,而其事多为不肖人之所假。故贤者虽迫朝命,犹不肯以公而易私。今贼犯长沙,围城月余,官军未能破散,即近省数百里内,山谷幽阻之区,皆当望风惊乱,不可安处。此乃家国之难并兴,君亲之侮交至,如贼遂猖獗,恐公亦不得伏藏苫席之下,不一倡率乡里子弟,以摧此凶丑也。或督抚提镇,谋画有所未周,非公孰为之计议者?而闻人言今兹贼势与嘉庆间川楚教匪大异,贼所过无大患害。其以防堵备贼者,贼乃杀戮之以断其党,以此人不御贼,贼得径攻长沙,如此则往时清野以困贼之谋,不足用矣。而官军尾贼之后,随路淫掠,民之走避者,畏官军,非畏贼也。卒遗其资以饱过贼,如此何以为哉?
为今之计,独有急申军令,上下严切诛杀,以递及于卒伍。兵知法死,则不得畏斗死而必与贼战矣。今自偏裨至提督大帅,带兵而出,望贼即逃。为将者,非尽不欲战,为兵不用命故也。就使其将敢前与贼交,亦兵皆走,将独死耳。故将不能御兵,虽有奇勇之材,未有能战者也。大将不能用军令,虽讲计画,识形势,尽器械,多士马,未有能破贼,以成功名者也。公当与督师语兵事,必无先于此者。敏树今兹既留京未归,近闻事急,亦无能归而有所为。舍弟士迈,为湖北常抚军奏令在岳州襄办防堵,计可联络渔船,以杜入湖之口,然恐未必能有用也。因唁公及贼事,辄纵言之,惟不罪。
曾国藩回到家里后就收到了吴敏树的来信,他把最喜爱的九弟曾国荃叫来说:“沅甫,你快来看看,这是南屏写给我的信,你仔细看看,他到底说了啥。”
曾国荃说:“南屏,谁是南屏啊?”
“我们湖南巴陵县的吴南屏,又叫吴敏树。”
“啊,我知道了,就是岳州四怪之一的文怪吴南屏,诗文俱佳的那一个。”
“对啦,他名声那大,你不可能没听说过吧?”
曾国荃接过信去看了起来,大约看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看完了,然后对曾国藩说:“大哥,这个吴南屏蛮有味啊,他在怂恿你出来收拾江山。”
“九弟这么说,莫非是看出了端倪?”
“何止是端倪啊?他已经明目张胆了。大哥你看啊,他说‘抑闻古者有衰絰从戎之义,此忠孝权衡之至也,而其事多为不肖人之所假’。他明知你有孝在身,需得在家丁忧,他就拿古代人出来说事,说古时候有孝在身的人一样的从军打仗,为国前驱,权衡忠孝,忠在前啊。”
“我就是个侍郎啊,南屏看错人了吧?”
“他没看错人,他当然知道你现在不在兵部,但是,世事难料,甚都有发生的可能。”
“我一向主张以孝治国,现在,我母亲去世了,我总不能第一个去违背孝道吧?”
“大哥你看啊,这个吴南屏看问题的眼光很是锐利。他说,现在的太平军纪律严明,还没有祸乱地方,他们每到一地,就有老百姓群起拥护;等他们一走,官兵就打着收复失地的幌子来蹂躏百姓,祸害百姓,劫掠百姓。”
“是啊,南屏的眼光就是毒啊,大清国不怕谁起来造反,就怕失去民心。官兵不去保护老百姓利益,反而去祸害老百姓,老百姓何得不跟着太平军造反?这样下去,江山的垮塌是迟早的事情!”
“吴南屏说,对太平军作战不力,主要不是将领问题,而是兵士问题。兵士一接战就溃散,那么,将领再坚持战下去也就是死路一条了。吴南屏就主张非常时期,治军要用严刑峻法。”
“九弟,他这么说有一定道理啊,只不过我们也就是纸上谈兵。”
“大哥,除开吴南屏,谁看到了祸根这么深重?谁看到了灾难这么深重?他请大哥出来收拾江山似乎很有理由。他还提出来乱世治军用重典的方法,畏敌不前者杀,起码要用到几条宰则。”
“九弟,现在太平军围攻长沙多久了?有一个月了么?”
“还一个月呢,都快有四十天啦!”
“你预计他们能不能打下长沙?”
“这我预计不准,大哥是希望他们打下长沙,还是不希望他们打下长沙?”
“九弟怎么问这个问题啊?”
“大哥,吴南屏在信里提到了一人,就是他堂弟吴士迈。他说湖北常巡抚叫吴士迈出来组织渔勇在洞庭湖防堵太平军顺江而下。”
“那又如何呢?吴士迈堵得住么?”
“吴南屏还说他自己只是一介书生,无所作为的。”
“他聪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