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惆怅京城 　　

　　道光二十五年，毛西垣从陕西进入四川，道经定军山武侯墓祠下，从僧人手里获得铜蒺藜一枚。僧人说，这是农民种地时从土里刨出来的。道光二十七年夏，善化人黄黻卿光禄大夫从翰林院请假省亲，与毛西垣在嘉鱼江乘同一条船。毛西垣拿出铜蒺藜给黄黻卿看，黄黻卿赞叹不已，还画了一幅图画。壬子六月，黄黻卿典试福建，行前在岳州会馆找到吴敏树，拿出他的图画，叫吴敏树题诗一首。这件事，敏树早就听西垣说起过，只是没见过黄黻卿的画图，今日得见，也算是长了一份见识，遂题诗一首，诗曰：
　　嘉鱼江近古赤壁，孙刘共扫曹瞒迹。扁舟坐啸周郎风，高咏却怀诸葛公。生铜土花蚀角岐，定军山前耕出之。埋从丞相陨星日，得自诗人入蜀时。青天月色忽异状，汉家赤火腾千丈。风流太史豫章孙，洒笔高歌最神王。仲达生为巾帼人，汗流疾走惭且嗔。惜哉事出意料外，不及布置歼逃军。太史几年官列卿，使旌今向八闽行。干戈在眼论文事，会访机权与策兵。
　　就这么一把古老的铜蒺藜，让吴敏树想起了三国时期战火，想起了三国英豪，也想到了今天的战争。
　　邹芝山拿出一幅野鹅山居图来，请求吴敏树题诗一首。敏树看着这意趣盎然的图画，甚是喜爱，就给他写了一首长诗，他在诗里说：
　　野鹅山连着山头望着山脚下，山颈弯曲得如同王羲之书势一样。邹先生的先人在山脚下筑屋，门户远照着资江绿色。邹先生住在这里苦苦读书，写下千数篇诗歌，技艺表现得很充足。参加科举考试，名声走遍天下，很怕发移文到幽深的谷底。山居画图收藏起来，放在枕边睡着，画图中层层烟树在梦中成熟起来。柳树下哪一天和啼莺告别，芭蕉树下什么时候走失藏鹿。希望归来之意还未寄出，自己先知道了，泥土在那里，谁敢随随便便玷污。在京师时邹先生请我为他的山居图题诗，同时离家在外啊，我的心苦苦触动。我的家住在洞庭湖边，山上的树木倒映在湖水里美极了。今年失策来到了北地，接近热天就愁要转车去南边。湖山在那里却画不出来，从楚地到燕地太远，没理由后退。近来闻听粤盗猖獗，他们窜山逾岭，鳄鱼一样凶猛，将波浪掀到岸上。乡书不能送达，日夜悲哀，井里能不扰乱耕种畜牧？你何时回去说我都好，双眼看尽故乡山山水水。只愿意长久地做一个太平百姓，你是一只野鹅我是一只野鸟。
　　看着资江边美色，敏树就想到了自己的家乡，家乡的树木倒映在洞庭湖里，更是美极了！由此又想到粤贼正在蹂躏自己的家乡，这该是多么地悲哀！
　　京城的六月如同湖南一样，热得很，每到傍晚，敏树就去湖边寻找一凉快地歇着，看着湖水里的渔民打鱼捕捞，回家后，写了一首《钓船谣》，诗曰：
　　渔翁渔妇百不忧，妇能荡桨夫放钩。斜阳曲岸转船头，船中有儿啼嘤忧。朝来拔杙牵绳收，大鱼小鱼若跳投。东湖西湖随去留，水田不荒胜稻畴。儿长娶妇当何谋，添买一船家事休。
　　在他眼里，做个渔民多好啊，无忧无虑，渔夫放钩，渔妇荡船，第二天早上来收钩，大鱼小鱼跳进船舱。孩子长大要娶媳妇了，那么买个渔船给他就是啦。
　　翰林院庶吉士黄子寿同时也是位学者和教育家，年纪比吴敏树小十几岁，学业有成，敏树很是喜欢他。这年夏天，黄子寿在京城遇到了吴敏树，就向他索诗，敏树想了想，就写了一首《老骥行》送给他，诗曰：
　　老骥一鸣万喑起，给事封章满人耳。骄王胆落贵卿啼，白日雷霆动天子。风闻奏事言官职，臣职所为谁指使。呜呼指使岂无人，向闻窃议街巷民。
　　黄子寿看了诗题就想，这老骥指谁呢？莫非是吴敏树自指？再读全诗，他还是这感觉，就问吴敏树：“南屏先生，这里的老骥是不是您啊？”
　　敏树笑着说：“你说是就是吧，我这是为袁给事写的。”
　　“南屏先生，您这明明就是送给我的呀！”
　　“我也可以抄送给袁给事啊。”
　　黄子寿后来就给吴敏树写了一诗，敏树收到后，次韵赋诗一首，他在诗里说：
　　南翁巴曲谁能忍住听下去，精通音乐的人当场就感觉到处倾泻进耳朵。作为一代词林翘楚须做到雄健的笔调善于为文，黄子寿在武昌为官十年早已知名。忧虑国政时怎可以不流泪，老家到现在就有了坏城。贾谊上书皇上又如何呢，老狂生重为您初步设计歌行。
　　毛西垣来京城时还带来了唐鄂生，他去山东即墨却没带走他，只交代吴敏树帮着看一下他的学业。这天，唐鄂生找到吴敏树，送来元好问的诗集。敏树看了看，见上面有很好的注释，就问唐鄂生是不是他做的。唐鄂生笑而不答，他叫吴敏树写点什么。敏树说，写什么呀？就写两首诗吧。于是，赋诗二首，他在诗里说：
　　写诗的能力纵使在苏东坡黄庭坚一代就穷尽了，后一代从元好问老练娴熟的笔法又绽开豪放。各自都善于抒写儿女情怀，乾坤间的清明之气有谁是高尚的。不受重用的远臣流泪调去北方荒芜悲凉的地方，辛辛苦苦的俘虏一样留下两鬓白发。研究时世正须在书信上注入力气，春秋两季难免摆着收成不好和赞扬。
　　你们西垣老师是个有名望的前辈，具有写文章的天分，在才子堆里人们都称呼他为小凤凰。早从子承父教那里得到吟咏玉饰的几案，近从我老朋友那里得到装诗句的袋子。问交情不觉得要分出姓张姓夏，困扰自己的枷锁从来就是鄙薄李攀龙与王世贞的人。我老了想奔放自如又无气力，只看你们快步跑入天堂去斟酌天上的浆汁。
　　唐鄂生读了诗后说：“南屏先生，您和西垣先生都是巴陵南乡人，二人是无话不谈的友人，您二人的诗，谁的高明一点呀？”
　　敏树看着他笑了笑说：“你认为呢？”
　　“南屏先生，我这是在问您啊？”
　　“这还需要问吗？当然是西垣先生的诗比我的好，而且要好很多很多，”敏树说完，就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让这二指张开距离，表示他二人的差距。
　　“南屏先生您这是谦虚啊，依我看，您二人差距不大。”
　　“鄂生呀，你这话等于没说，意思和我说的其实一样。”
　　“南屏先生，您如何看待西垣先生的诗呀？”
　　“他的诗呀，风格接近李白，豪放不羁，清新俊逸，想象丰富，意境奇妙，立意清晰，语言独特。”
　　“南屏先生的意思是西垣先生的诗堪比李太白，您是愿意读李白诗还是愿意读西垣诗？”
　　“我愿意读西垣诗，只不过，西垣诗的数量无法和李太白诗相比。”
　　“是甚原因呢？您和他是故交，一定知道原因，是西垣先生写的少吗？”
　　“那当然不是，西垣不注意收检自己的诗作。据我所知，他的诗作只有北平时期和秦黔路上的还保存在那里，啊，还有那一百首竹枝词也在，其余的，都丢失了。他是个随写随丢的人，心里根本就没想到要保存下去，流传下去。”
　　“这么说来，西垣先生的缺点，南屏先生一定没有，我预计将来，南屏先生的名气一定大于西垣先生。”
　　“别这么说啊，我永远是西垣兄的跟班。”
　　京城的暑天难熬，吴敏树躲在岳州会馆怕出门了，天天搬着一本古书在读。一天，忽来灵感，赋诗一首《咏古》，诗曰：
　　甲帐珠帘竟请焚，东方正谏苦劘君。不须尧禹多陈说，近事书囊述孝文。
　　热天终于过去了，秋天来了，京城的秋天可圈可点的地方多。去市场一看，海里的螃蟹都上市了，吴敏树就买了几只螃蟹来。这东西宴酒是最好的食材，一边吃着蟹肉，一边吟着古诗，自己也有了感觉，急忙放下手里的食物，拿起笔写一首《食蟹》，诗曰：
　　下酒浇愁直破围，秋来海蟹已登肥。草间只似横行贼，怜尔双戈未得挥。
　　好友张晓芸被朝廷放官云南马头知县，吴敏树作诗《壬子都下送张晓芸家彪助教出知马龙》送他，他在诗里说：
　　头发白了腰上还系个官印真要感叹您哪，滇南天尽头马头城上飘着白云。长期在太学为官供职忘记了寒冷，还值得一喜的是在边州理政容易成功。官吏办公的官署边有山早晨官员有空，荒僻未开化的地方没有盗窃，夜晚却能闻听歌声。时世艰难好治官确实难得，临别赠言何须惆怅到另一群人。
　　中秋节到了，吴敏树还没接到家信，他不知家里情况，粤贼打下长沙了没有？退庵阻击粤贼成功了没有？家人去避难了没有？都不知情啊！就是曾国藩那边也没了消息，他到底如何想的，他出来帮助朝廷收拾山河吗？
　　作诗二首《中秋都门》，诗曰：
　　故园兵马无家信，日日逢人只道忧。知否洞庭今夜月，更劳儿女作中秋。
　　日见军书下邸抄，长沙围里战锋交。懵腾烂醉长安月，据地犹能作虎咆。
　　好友陈梁叔要去河南，作诗《送陈梁叔克家之河南》，他在诗里说：
　　离群的鸟在树林里鸣叫，孤寂的客人无处安居。一边徘徊不前一边休息，想要离去又不知往哪里。想你蕴含着非凡的抱负，志气冲天绝不是吹嘘。秋风吹着你破烂的衣裳，耻辱不在于你的上书。幸喜遇到平生好友，住下来吃饭也有好菜佐餐。为何指向梁宋之间，穿着旧装驱赶着疲敝的毛驴。回答说要住旅社吃旅食，家室仍要仰仗我。有才干的人难道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只见他一边流泪一边叹息。汉书记载，有个司马公，在王侯权贵门下作食客。高品位的文章伴着飞雪洒落，用千金奉还佳誉。你写的词赋非常沉雄，有哪位智者来认识你呢？大河滔滔而去，东望一眼就会悲叹乡里。我来这里实在是个错误，关上门就像在村野荒丘之间。战火一起，乡县狼藉，衷肠急迫纷如雪下。新朋友令人快乐，佳期后会只怕也会疏远。到年末等待着你，虽然寂寞却会得到结交。
　　吴敏树对很多人说过这样的话，那就是悔不该今年再来京城参加会试的，没考取进士事小，战火阻隔他不得回去事大，他的心无法安静下来，一门心事就放在战事和家人身上。
　　终于收到了家人书信，知道粤贼还没攻下长沙，还没到达岳州，家里的旱情也不是那么严重，心中不免一喜，遂给念谋兄弟回信，信曰：
　　八月二十八日，书与念谋兄弟知之：
　　在京师惟闻南中贼势甚急，又闻人传说秋禾旱伤，日夕惊忧，恐吾乡里间事，即未可测。得来信，乃知吾近地被旱颇轻，郡城驻军防堵，而乡里安定如常。然迩者贼遂由间道趋攻长沙，此其意料所及乎？省城未知可保与否？以势言之，何至遂破，果遂破者，天下事尚可为哉？贼始自粤犯湖南，众不过数千，官军数万，大帅坐拥观望，不敢迎击，贼得旁逸横出。又声言无杀害平民，散乡民防堵者之心，所入州县，非力攻取之也，直经行莫之有阻耳。官军随贼尾追，以收复为名，而因为淫掠者，比比也。南中来者，言贼所过，官军尝后之一两日，至则其地一空。人畏官军，都不忌贼，贼以故径千里得至于此。贼之用兵可谓狡，而亦轻脱无虑甚矣。彼其计虑，间且以提兵大帅为何等人乎？前程督走回长沙，长沙官吏，必大惩创，城中之人，势不得不同命共守。而闻骆中丞搜戮奸谍颇尽，鲍提督先到，此差可恃者。惟是官兵素骄惰怯战，所募勇军，尤难制御，少不得意，虑反为贼，城事特未可知耳。若贼遂破长沙，岳郡防堵之师，亦将望风骇散，能御而覆之湖中耶？且贼又将由间道走平江、通城而达武昌也。虽然，贼本众故自无多，不过纠乎邪党，以张声势，亦是未经战陈之徒，攻城日久，外援皆至，势必退窜，此时有能兵者，聚而歼之其隘，东南数岁之祸，可一朝息也。然如此者，岂所望于今之为兵者哉？直保城可冀耳！
　　熊儿得无尚在城中，吾不为犹疑，必能自脱也，近计与李次青偕归，既而熟思之，归须四十来日期。贼得势，则湖湘道阻，归亦何为？否则无庸归，兼恐道路多虞，以是中止，次青亦未果行。吾夜酒后发愤为诗，自遣愁闷，及与人赠答，相语以贼。录之为鸣剑词。云吾今年正月初四日出门时，岂意有此情事耶？噫！
　　敏树在信中对攻守之势做了透彻的分析，太平军进入湖南不过是几千人数，围攻他们的官兵数万人，为甚太平军可以长驱直入战无不胜呢？皆因官兵的不作为和残民害民行为所致。太平军一路直入，所过州县官吏，无不望风披靡、弃城而逃。围堵的官兵根本不想去接战，只尾随太平军进入他们丢弃的州县，宣扬收复功劳，然后劫掠民财，掳掠民女，残害百姓，使得老百姓不害怕太平军而害怕官兵，这就是当时大清国最大的毒瘤。
　　关于长沙的攻守形势，敏树认为也是岌岌可危，那些新组织的乡勇都是些势利之徒，官府如若不如他们的意，他们就极有可能会成为反贼，开门迎敌资敌。
　　敏树说，他打算同李次青一起回去，不料李次青一直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路上需要四十几天，况且又有战事阻隔，还是算不准归期。
　　写好书信发出去后，过了些日子，南边又传来一些坏消息，敏树奋笔疾书，写下《消息四绝句》，诗曰：
　　消息南来语失声，长沙如沸武昌惊。制军防堵年来苦，何处容公首鼠行。
　　上相专征十万师，永安狂突竟难支。湖南已近中原路，可是全军但尾追。
　　南抚城门看去人，北抚病发急抽身。楚中震荡无安土，禾黍悲啼耕垄民。
　　粤西前夕辍秋科，又及湖南奈贼何。养士恩深期报国，鲸鲵血污洞庭波。
　　诗里观点和给念谋兄弟书信里观点基本一致，他说，由于太平军缘故，广西北部和湖南全部今年停止科考了。
　　重阳节那天，岳州会馆的举子一起登高聚会，敏树写了两首《九日示郡邸试京兆诸同仁》，诗曰：
　　功名无分扫尘埃，燕市高歌亦未才。泪落重阳诗句里，故园花傍战场开。
　　三百青铜也自豪，酒家楼上可登高。诸君若有横戈力，莫著官袍著战袍。
　　他说重阳节来了，我们在京城远望着家乡，只见家乡的菊花傍着战场开放。各位同仁，你们谁要是有横戈之力，那就脱下官袍穿上战袍上战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