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五月六月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3-25 11:35:41 字数:5126
一天,曾国藩约了几个湖南老乡到他家里做客,有吴敏树、毛西垣、舒伯鲁、何龙臣、李元度等。
只有吴敏树是难得见面的,其余都是老朋友。
吴敏树是和毛西垣一起来的。曾国藩看见他二人进来,自然知道谁是谁,他趋步过来拥抱着敏树说:“南屏兄,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吴敏树说:“涤生兄,你的大名才是如雷贯耳啊,我是甚啊?鼠辈一个,何足挂齿!”
“南屏兄,我还在甲辰年之前就知道巴陵县有个吴南屏了。那一年,经常见到西垣兄,也见过你,我和西垣兄只要到了一起就会说到吴南屏的。西垣,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毛西垣见曾国藩问他,就开始背书:“欧君昔言乡国彦,汝与吴生皆狂狷。”
“对啦对啦,南屏兄,我是从欧阳小岑那里知道你的。”
吴敏树说:“涤生兄小我六龄,十四年前就考取了进士,进入翰林院,成为皇帝侍臣。涤生兄你在我面前就是一座泰山啊!”
李元度这时候和何龙臣一起进来了,他还在门边就说:“谁是泰山呀?你们在说我呀?在仰着头望我呀?”
曾国藩笑着说:“就是说你啊,都说你是个神对。”
这时候,舒伯鲁也来了。
曾国藩把一群人约进院子里的樱桃树下。那里有张桌子,桌子上有酒有辅食。舒伯鲁调皮地说:“曾侍郎当着这大的官,就这么打发我们湖南豪杰呀?”
曾国藩说:“伯鲁你莫要乱说,今天我是招待毛西垣的,你们其余人都是陪客,只是,南屏兄的位置是第一陪客。你们知道吗?西垣兄就要去山东即墨教馆啦!”
伯鲁说:“既然这样,那就更不应该是吃这些呀!”
“伯鲁你就放宽心吧,今天满汉全席,管你们吃饱喝好,然后耍疯行不行呀?”
何龙臣说:“西垣兄你何必一定要去即墨啊,那么远,也不知那里的风俗民情,你去不感到生疏呀?”
毛西垣说:“我这人呀,长一双发贱的脚,总喜欢满世界乱窜。我就是想去看看大海,去看看徐福起步的蓬莱仙境;再说,我不去教馆,谁管我肚皮啊?”
李元度说:“这好办,你在京城,自然是曾侍郎管你肚皮,还有南屏兄,还有伯鲁,他们都是豪富人家,还怕你吃穷了?”
吴敏树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他实在不愿意毛西垣离开他远走他乡,但是,毛西垣就是毛西垣,他无法左右毛西垣。从曾国藩家里出来,回到会馆后就写了一首诗《西垣就馆即墨送之》,他在诗里说:
老来以诗文较量,这样的苦楚源自壮岁,平息变乱和行军作战是相同的。倒戈相向,失意转为奔驱,拖着鞋子走路,飞翔的鸢鸟来到五溪上。同科登第的人互相看着,犹如照镜,到如今白发老翁害怕互看一眼。今天你就要舍我而去,我们各自变得孤单起来何来成双。客舍中送客是自古以来的悲事,何况我们今天就要分别。穷山僻海谁来做伴,孤馆残灯对着谁看?洗尘和冒着炎热又能说什么,平生去四方收拾行稿。走遍天地,眼界开阔,祭尽天下英雄,便能写出好诗。田单是自古以来的大丈夫,他驱赶着火牛踏破了燕军的战阵。凭着这个大计收服齐国,因为这使得奇才困望之。时世危急,壮士在想那什么样的兵器?粤岭的狂盗跪在地上遭到天诛。你现在去即墨这个荒凉的城市,应该想着田单这种良将的谋划。
第二天就是五月十二日,这一天就是毛西垣动身去即墨的日子。一群湖南士子把毛西垣一直送到永定门,吴敏树把自己写的《西垣就馆即墨送之》奉送给毛西垣说:“你在那儿一定要好好的,要照顾好自己,身体是第一位的,我没别的送你,就这首诗了。”
敏树的诗一拿出来,曾国藩顺手就拿了过去读起来,嘴巴里念念有词,读过两遍就背得了,然后把诗作还给毛西垣;旋即,别人又从毛西垣手里拿走了。
曾国藩回到家里,就把吴敏树的诗默写下来,然后反复把玩,弄清楚意思后,就写了两首诗《读吴南屏送毛西垣之即墨长歌即题其集》,诗曰:
十载乡园独尔思,眼明今日见新诗。尝忧大雅终将绝,岂意吾侪赌此奇。落木千山初瘦削,风回大海乍平夷。此中真意凭君会,持似旁人哪得知?
人间肮脏一毛生,与子交期如弟兄。忽出国门骑瘦马,去看东海掣长鲸。放歌一吊田横岛,酾酒还临乐毅城。并入先生诗句里,干戈离别古今情。
写好之后,曾国藩又抄了一纸,然后,叫一个门童专程去了一趟岳州会馆送给吴敏树,并叫门童在那里等一等。门童问为甚要等,曾国藩说,那个南屏先生一定会有和诗的,你就带回来吧。
曾国藩估计没错,吴敏树接到曾国藩的诗,就叫门童等在那里,说要写和诗带过去。门童在一边喝茶,敏树站在桌子边写了两首和诗《次韵奉答曾涤生侍郎惠题拙集之作》,诗曰:
廊庙忽作老渔思,八百烟波七字诗。天下文章才不吝,山中草木句多奇。虚堂坐对如山海,下士平交只等夷。我似杨云甘寂寞,惭无元草辱深知。
同年公瑾有毛生,意气袁丝故是兄。下笔题诗走波浪,中流横句跃蛟鲸。青山自好连湖岸,白发相随入帝城。狂狷是非重品目,怜才十载荷公情。(十年前侍郎送西垣子归巴陵诗有云“欧君昔言乡国彦,汝与吴生俱狂狷”,盖侍郎早得余于欧阳筿岑,而余彼时尚未与识面也。)
吴敏树沉重的心事不光是毛西垣去了即墨,还源于一封家书。他从曾国藩家里出来后,在会馆就接到了长子念谋写来的家书。家书讲了现在的巴陵县民情汹汹,太平军的消息就像长了翅翼一样满世界飞,说甚的都有;长沙城在加固城防,他们已经如临大敌了。长沙隔家才有多远啊?太平军一旦攻破长沙,巴陵县还有救吗?
念谋说,大户人家都在准备躲兵,准备迁徙他乡。吴敏树心里一腔悲愤,又不知要如何发泄,作诗一首,他在诗里说:
忽接到家书眼泪流满衣衫,全家人将要追逐着鸥鹭远飞离开家乡。江湖盗窃太多又能去哪里?天地啊,我们要活下去将要去何方呢?在梦里妻室儿女连夜痛哭,老家鸡犬从这时起也不是原来的样子。逃到他乡若无良策怎能求得食物?有缘分的话就还留着过去钓鱼时坐的岩石。
吴敏树的发泄还没完,他的悲愤还郁积在胸腔中不得出来,又提笔给西垣写了一首诗,诗曰:
阴云千里入行辀,望断莱阳海角头。等是未归犹此别,独还孤寓为谁留。馆人忽报家书至,安字从教客泪收。却看封题逾两月,天涯鱼雁重人愁。
曾国藩读了鲁一同撰写的邳州志及诗,就写了一首长诗予以赞扬。吴敏树读过曾诗后次其韵赋诗一首,他说:
贤才屈沉于下潦,好马并不被人相识,伯乐却骤然相顾。在群马中它非常突出,铮铮骨骼迥然外露。读书人困于穷途未遭遇识马的伯乐,好比泥巴涂污了他一样。抑郁之中写文章吐露心迹,还没得到荣誉就遭遇嫉妒。抱书走遍天下,完全是因为知己的缘故。苏明允遇到了欧阳修这样的伯乐,不亚于欧阳修相识了一代贤才。鲁通甫是江苏人才,达到了国士的标准。史书的体例文章,犹如河川,班固和司马迁书写自如。时世危急,寄怀悲壮愤慨,用杀贼来做捷报。辽阔无际的下邳都在发愁,风云为之呵护。何来上礼部呢?再来也不凭借天路。头发在招贤台愁白,艰难地述说着一个人的寂寞。伟大啊,曾侍郎,从大江大河里把你放进泃水。高超的文章下集合了一批时彦,门外堆着满满的鞋子。鲤鱼跳过龙门,身价成十倍增加,考中进士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品评褒扬之间,他是暗中晓谕的。自古以来贤达之心,按照规律是不忧虑积久难改的陋习积弊。他们的感知当然不会轻,因为在野,也就有些傲慢。不是思念饮食好,因为耽误了国家前程。曾侍郎如今辅助本朝,声望远播。将来做了老子师父一类的人物,位置就会越来越好。
六月,咸丰帝命衡阳人常大淳去湖北担任巡抚。
湖北巡抚常大淳是个有眼光的人,他看到了洪秀全的野心;洪秀全绝不会只囿于广西一隅,一定会打到湖南来,只要一到湖南,他就会顺湘江而下洞庭湖,然后顺长江直下武昌。常大淳的大本营就设在武昌,而武昌被称为九省通衢,洪秀全一旦攻下武昌,他就扼住了朝廷命脉,因为朝廷赋税粮草主要来自长江中下游地区。
于是,常大淳设计在洞庭湖阻击洪秀全。
要阻击洪秀全,就必须有水兵,可是,这时候的长江水域哪来的水兵啊?没办法,常大淳打算创建洞庭湖水兵。让谁来领起这码事呢?常大淳想到了一个人,这人就是吴敏树堂弟吴士迈。
这时候的吴士迈在两湖地区已经声名远播。他非常富有,吴文高膝下原有五个孙子,经过几次财富重组,他一人占了祖父吴文高财富的二分之一,然后又把生意做得很大。拥有巨额财富的吴士迈有个特点就是不吝啬,别人为富不仁,他恰恰相反,为富施仁。何锦云和吴士迈哥哥吴杰人创办鹿角敦善堂后,都相继死去,吴士迈就接手过来,一直经办到现在,每年都有万数两银子花在上面。组建水军是要花很多钱的,朝廷拿不出钱来,吴士迈有能力拿出钱来,这是常大淳看中吴士迈的第一点。其次,吴士迈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虽说没有参加过朝廷的科考,但是为朝廷出力的心志一直不曾放下,一旦有机会,他就会挺身而出。其三,吴士迈很有组织能力,巴陵县南乡有个时期曾经闹匪,他在家乡组织过一百多人的乡勇护卫家乡,效果很好,而且他本人还是一个尚武的人。
常大淳属意于吴士迈,就把这个意见上奏朝廷,请求咸丰帝恩准。没等朝廷批复,常大淳就来到了岳州郡城,召见了吴士迈。
吴士迈是在岳阳楼上拜会常大淳的。常大淳说:“退庵先生,俗语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粤贼逾五岭,占道州,犯湖南,窥视湖北,必然祸乱中华。战火所及,生灵涂炭,百姓啼饥号寒,流离失所。官兵养尊处优,在贼前不堪一击,我预计要不了多少日,贼自会顺湘江而下,攻长沙,占岳州,从洞庭湖直下武昌。朝廷在这广大的水域中又无一兵一卒,我已上报朝廷,推你出来组建洞庭湖水营,阻击粤贼。”
吴士迈说:“承蒙巡抚大人看得起,退庵愿为朝廷前驱,只是不知大人委我何事?”
“我已说得明白,组建洞庭湖水营,阻击粤贼。”
“巡抚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来为首?”
“正是此意,退庵先生有困难吗?”
“有禀巡抚大人,退庵从未进过兵营,不熟悉兵事,更不熟悉水营建设,恐怕难担大任,负了大人一片好意。”
“退庵先生不要推卸,谁做事都是从无到有的。戚继光起先也不会带兵打仗,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抗倭大将军。只要退庵先生有志,你一定会成为抗击粤贼大将军的。”
“巡抚大人,大乱来临,鱼目混珠,有人欢呼有人愁。我看,将来粤贼一来,欢天喜地的人不在少数,他们都想在乱中取利,都想着乱中捞利,不通过劳动就可以劫掠财富这多好啊,世道人心就是这样搞坏了的。这样的人官府有,民间更多。”
“退庵先生这么说是么意思?”
“我意是这组建水营的事很难做好,一个水营,里面肯定会混入不少投机之人,他们混入其中,一定会坏大事情。我是说,这世道人心很差,我做不好这件事。”
“退庵先生还记得彭端淑那句名言么?‘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大乱当头,世道人心是不好,但是,如果有了中流砥柱,贼人还是不堪一击的,不然,历史走不到今天。”
“巡抚大人这么说话,退庵就不好推卸了。敢问巡抚大人,是朝廷给我水兵,还是由我招募水兵?”
“当然是你去招募。你看,从湘阴县的营田到城陵矶,这百数里路长的滨湖岸上有多少渔民!他们都是现成的水兵,个个是浪里白条。粤贼也是农民组成的,他们到了水里就是旱鸭子,还怕打他不赢?”
“这水营是多大规模呢?”
“一千人左右吧。你开头没经验,等将来经验多了再做扩展。”
“银子呢?我找谁要银子?”
“退庵先生,这银子的事情是个难事,朝廷没有预算,自然没这笔钱。但是,我会从各种费用里挤出一点给你,你自己也要准备拿出一部分银子来办事。听说你是个豪富,也是个大善人,相信你不会拒绝的。”
吴士迈沉默不语了,他悟到这应该是常大淳要他出来的一个主要原因。兵营就是一个大窟窿啊,要多少银子才能填满这个窟窿呢?
吴士迈说:“巡抚大人,洞庭湖多大啊,一千水兵放进去,水泡都不会见一个,以您的眼光,我如何防御?”
“退庵先生这个问题提得好,防御毕竟不是水战。我想好了,你的水营要进入到湘阴县土星港那里去。那是湘江进入洞庭湖的咽喉要道,你就在那里阻击粤贼。”
“巡抚大人,我该不是孤军奋战吧?”
“自然不是,湖北省提督博勒恭武已率重兵驻在岳州,道员王公东槐主持粮饷,兼知水军事,你将来的具体事宜就找王东槐;还有李知县,他主管水营杖刑。”
常大淳与吴士迈的会面就这么结束了。常大淳打道回府,吴士迈的感觉却是沉甸甸的,这不是一件小事啊!
官府开始宣传这件事,说湖北巡抚常大淳委托吴士迈在洞庭湖组建水营,有志者皆可报名参加。
吴士迈打算找三个人来组织报名:一个在湘阴县,他打算去找吴芸台儿子吴去非;一个在城陵矶至岳州段,打算叫他好友熊谷初的儿子熊念真来担纲;新墙河口子上这一段找谁呢?吴士迈一时没想好。
正此时,晏仲武找上门来了。
晏仲武找到吴士迈说:“退庵先生,您认识我吗?”
吴士迈看了看眼前这人,从面相上看,只觉得他杀气腾腾,就说:“我不认识你啊,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杀猪的,我叫晏仲武。听说您要组建一支水营,我就自告奋勇来报名给您帮忙。”
“你一个杀猪的能帮甚忙?”
“退庵先生您别小瞧了我啊!我杀猪从月山杀到九马咀,这一路的渔民我都很熟悉,都是好朋友,你莫说是组建一个水营,就是组建三个四个都没问题。”
吴士迈见他这么说,就答应他,要他过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