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伤害

　　东东上学的第一天下午，班主任就打电话，把我和郭斌都叫到了学校。
　　“实在是对不起，班级里的小朋友故意推倒了郭豫东，他的膝盖摔破了，那个小朋友的家长也在来学校的路上了。我批评过那个孩子了，可是……”班主任有些为难，东东的膝盖破了，再多的批评，也不起任何作用。
　　看着老师办公室里，一个正在哭泣的男孩，和我那努力不哭的儿子。
　　我知道，同学们毫不知情，不会让着我的儿子。
　　换做以前，班主任也不会有这么大反应，更不会专门道歉。
　　只是现在有所不同，班主任在最大限度照顾我的儿子。
　　“东东，同学跟你道歉了吗？”我弯下腰，笑着问我的儿子。
　　这种事情是无法避免的，都是调皮的年纪，而且这件事情上，如果我的儿子平衡能力好，或许根本不会摔倒。
　　“道歉了。”许是因为在老师办公室，我在儿子的眼神中，看到了惧怕。
　　“那你能原谅他吗？以后还愿意和他做朋友吗？”我又一次笑着问道。
　　心疼是自然的，可我的儿子必须学会正确面对这些，在他今后的道路上，还会无数次面对这种事情。
　　“能，我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儿子怯懦地回答我。
　　“那等一下涂了红药水，就去对老师说，你愿意原谅推倒你的好朋友，好吗？”我承认，这是委屈了我的儿子，可我做不到追究责任。
　　这次我咬着不放了，以后还有同学愿意和我的儿子做朋友吗？
　　在班主任惊诧地注视下，东东走到推倒他的同学面前，拉了拉那个男孩的手。
　　“我们还做好朋友。”
　　我能够想象出来，班主任是如何严厉批评这个孩子的，也能够体会，两个被叫到班主任办公室，又被叫家长的孩子心里，有多少恐惧。
　　我也清楚，班主任在保护我的儿子，她是真的心疼，才会这样处理。
　　“郭豫东妈妈。”班主任皱眉叫我，她可能做好我会咬着不放的准备了，但她没想到，我并不那样做。
　　“沈老师，我想和您单独谈谈。”我笑着回应了一声。
　　班主任只好让两个孩子回去上课。
　　郭斌也走出了老师办公室，他的脸上带着怒色。
　　“沈老师，谢谢您愿意保护我的儿子，我很感激。孩子经历了别人没有的创伤，但他挺过来了。我们应该让他的生活，回到原来的样子，这样他才能尽快走出阴影，您觉得呢？”另眼相待，有的时候就是一种伤害。
　　老师的另眼相待，是每个家长期盼的；同学们集体的另眼相待，就是对孩子最大的伤害。
　　这两者不同。
　　“郭豫东妈妈，这种时候，我得最大限度保护郭豫东，他太不容易了。”班主任还是有些不理解。
　　“沈老师，作为家长，我感激您。也想提醒您，您的这种保护，二年级的孩子，真的能理解吗？同学会不会用别的眼光看郭豫东？我小时候，我的班主任也给了我最大的保护，可我的同学们，把这种保护，理解成了不能接近我。我不希望，郭豫东因此没有朋友，童年只有一次，我还是希望，郭豫东不是孤单的。”学校就是一个集体，在这个集体中被孤立，那对孩子来说，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懂了，我会暗中注意的。你的心态，我佩服。”班主任最终明白了，她对我点了点头之后，我笑着走出了她的办公室。
　　
　　后来的三年里，我佩服这个老师。东东告诉我，自从那天以后，午休的时间，班主任都把他带在身边。跟同学说，是让东东去补作业，实际上只是不给同学伤害东东的机会。
　　老师不凶，还可爱了！
　　这是东东对他班主任的评价。
　　我从这个评价里，听出了一个班主任的付出。
　　
　　当我走出学校大门，郭斌已经等得不耐烦。
　　“为什么让孩子来上学？你们什么时候出院回家的？”原来如此，我已经忘了，出院没有告诉郭斌呢！
　　“回家说。我不想在大马路上丢人。”我无法在儿子的学校门口，和郭斌吵架，那会影响到儿子。同时我也清楚，郭斌一定会和我吵架。
　　刚一回到家，郭斌就扇了我一个耳光。
　　“卡呢？把那三万块钱剩下的还给我！”郭斌朝我伸出手。他真的以为三万块钱够付医疗费？
　　“你是因为这个打我吗？抱歉，三万块钱一分不剩！我也有东西给你看。”我拿出了东东出院的账单，扔在了郭斌脸上。
　　“看清楚！六十八万三千多！三万？三万做开颅手术？你是怎么想的！”我愤怒。
　　以前不离婚，是希望儿子不被嘲笑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
　　可这次的事情让我明白，有个如此冷漠的父亲，还不如没有！
　　“这……这是你借的钱，和我无关！我是不会和你一起还的！还有，东东已经是个残疾孩子，你怎么可以让他上学？”那张账单就像是烫手的山芋。郭斌看完之后，直接塞进了我手里。
　　可我在意的是，一个父亲说自己大难不死的儿子是残疾！
　　“残疾？医院都不这么认定，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落泪了。我那么努力，才让东东恢复到可以上学，但他的父亲，对这个孩子不抱任何希望！
　　“不是残疾，是什么？别人一推就倒，这样的孩子，还有什么指望？你也不用这么理直气壮！刘淼，你自己有治不好的癫痫，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让东东得了脑肿瘤，我们都清楚！”郭斌的声调拔高，他用莫须有的罪名指控我！
　　我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离婚的念头，第一次这么强烈。
　　“第一，东东的医疗费，我从没提出过让你还；第二，东东不是残疾，他能跑能跳，学校都允许他去上学；第三，我不是先天性癫痫，生孩子之前，你也陪我去过医院，当时医生已经明确说过，我的癫痫不会带来任何影响；第四，如果你只是想离婚，直接说出来就好，没必要找这么多理由！”这样的丈夫，我不要了！
　　郭斌愣了一瞬，大概他从来没有想到，一直坚决不离婚的我，也会主动提出离婚。
　　“你可想清楚，孩子这样了，我是不会要的！离了婚，谁养活你？”郭斌指着我的鼻子在笑。
　　“巧了，我也不准备把孩子给你。至于谁养活我？要饭也比花你的钱有尊严！”有那么一刻，我是嘲笑自己的。十二年的婚姻，郭斌对我还是一无所知，是他不屑去了解我，还是我们之间，只是凑合？
　　“呵！你有本事，我等着看你去要饭！”郭斌嘲笑一声，离开了我们的家。
　　着急去拟离婚协议吗？
　　为什么此刻，我已经觉得麻木了？
　　“爸爸，对不起，我要离婚了。”我拿出手机，第一时间通知了爸爸。
　　“离吧！别再委屈自己。郭斌的父母，一直以来给我打电话，说他们不要你这个儿媳妇。爸爸只有一句话嘱咐你：得了癫痫不是你的错，不生二胎更不是你的错。”爸爸的声音哽咽。
　　父母一直以来，替我背负了太多。
　　我竟一直不知道，坚持不生二胎，已经让郭斌的父母直接找了我的父亲！
　　
　　挂断电话以后，我想了很久。
　　这段婚姻的起源，仅仅是郭斌买不起房和车，没有人和他处对象；而我，因为有癫痫，即便有国企的铁饭碗，依旧成了最难嫁出去的姑娘。
　　相亲让我们相遇，我的娘家买了房子，出钱给我们结婚。
　　两下里凑合着，就有了这么一个家。
　　五年前，郭斌的技术受到赏识，跳槽来到浙江宁波，从此，收入有了很大提高。而从国企辞职，毅然带着儿子，来宁波定居的我，好像就配不上他了。
　　尽管我自己开了装修公司，却也是一直瞒着郭斌的。
　　那个时候，是防止离婚后，自己一无所有。危机感让我一直努力经营好公司。
　　可现在，我只剩下了儿子。
　　无论如何，不能让儿子受委屈，不能让儿子受到伤害。
　　
　　第三天，郭斌拿了离婚协议过来。
　　“车，一人一辆，你爸爸给你买的车，我不要。”
　　“孩子的抚养权给你，我每个月付一千块的抚养费，别的医疗费用，与我无关。”
　　“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自己借下的钱，我不跟你一起还，这是你的个人债务。”
　　“房子是我付的首付款，你别想要。”
　　原来，是我净身出户！
　　“房子的首付款，我给你！我要房子！否则我就起诉你！”我看着郭斌的眼睛，在住房的问题上，我不退让！
　　不是我买不起房子，而是这个房子，是东东熟悉的地方！我不能让孩子失去安全感！
　　“你起诉我？你凭什么？是我养了你这么多年！”郭斌一下子火了。
　　“你想身败名裂，就尽管试试。我这里有你写给我爸爸的欠条，钱不多，四万而已，你至今未还。婚后前四年，你家暴我，我这里有验伤证明，三次骨折，够让你坐三年牢。你自己看着办！”我平静看着郭斌。
　　委屈受过，不说出来，并不代表我就白白受了。
　　验伤证明和欠条，一切都是因为这段婚姻从未给过我安全感，才会让我想尽办法自保。
　　现在看来，我当年做对了！
　　“你……刘淼，你这个女人，真的不是善类！我妈妈说得对，你表面是羊，背后是狼！”郭斌的手指已经开始哆嗦。
　　“是不是把我逼成狼，要看你怎么做！首付款二十万，我现在给你。只要你把房子给我，其他条件我没意见。孩子后续的医疗费不用你出。你还了五年房贷，还剩二十五年，我自己还。”
　　当初买房，考虑到房贷压力，郭斌选了三十年房贷。此刻我倒要谢谢他，每个月两千多的房贷，我倒还支付得起。
　　“好！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我等着看你要饭养孩子的那一天！”迫于压力，郭斌重新拟了离婚协议。他怕坐牢，也不想承担儿子的医疗费用，就按照我的想法，修改了离婚协议。
　　
　　一个星期后，我们拿到了离婚证，我手里也只剩下十万块钱，养活孩子，成了天大的困难。
　　我做过装修公司的业务员，受着以前同行的嘲笑，拼命拉业绩。
　　也曾经兼职去做装修队的水电工，用我在国企学到的有限水电工知识，赚那点辛苦钱。
　　最大的困难，还是东东放学的时间，四点半就要求下班的水电工，最终得罪了装修队老板，水电工的钱，我赚不到了。
　　周六、周日不上班，在装修公司也待不下去。
　　“你无法胜任有底薪的业务员。考虑到你的业绩，你只能在公司做兼职。没有底薪，只有业绩提成。”装修公司的老板还是仁慈的，他没有全盘否定我，让我可以做个编外业务员。
　　“我接受。”我也无法不接受。孩子需要妈妈的陪伴，更需要生活来源。
　　他并不知道，他已经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
　　在儿子面前，我得努力保证生活水准不下降。
　　
　　“妈妈，你和爸爸是不是离婚了？”儿子放学后，看到来接他回家的我，第一句话就问了这个敏感的问题。
　　我看着低垂着头的儿子，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一直瞒得很好。
　　“东东怎么了？为什么这么问？”我停下脚步，笑着问道。
　　“爷爷奶奶今天到学校来了，他们说以后都只能这么悄悄看我；还说，爸爸马上就要给我找个新妈妈了。”
　　听了儿子的话，我攥紧了他的手。
　　“东东，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你是妈妈的孩子，爸爸再结婚，你也没有新妈妈，你只会有弟弟或者妹妹。”我不懂，这么伤害一个孩子，他们真的舍得？
　　“那妈妈，是不是因为你有癫痫病，我才得了脑肿瘤？”儿子委屈地哭。
　　可我该怎么回答？
　　“东东，你信吗？快要去上海复诊了，东东自己问医生好吗？或者妈妈问。医生怎么说，事情就是怎么样的，别人的猜测，都不足为信。”只有用事实说话了，流言蜚语害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