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女子本弱 为母则刚

　　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鲍南教授给我的儿子换了一种进口抗生素，高烧终于退了。
　　出院的前几天，我和儿子牵着手，走出了脑外病区，来住院一个月了，儿子站到了重症监护室外。
　　“妈妈，这里好多人在哭。”儿子看着这些等待自己孩子出来的家长，他想象不出来，他的妈妈曾经也站在这里，更想象不出来，他的妈妈当时哭成什么样子。
　　“这里每天都有人哭，病房里的孩子，病得都很重。可是，东东，妈妈在这里等你的时候，没掉一滴泪。”我牵紧了儿子的手，低头笑着看他。
　　他正仰着头，用探究的目光看我。
　　过了好一阵子，儿子才好奇开口问我：“妈妈为什么不哭？”
　　“如果眼泪有用，妈妈早就哭了。眼泪不是没用吗？还不如省下流泪的时间，为东东做点有用的事情。”
　　当时的我，也是伤心的。
　　
　　我和这些家长最大的不同，就是保持了心里的期盼，期盼着奇迹会发生在我的儿子身上。
　　就算真像医生最初的诊断一样，那我事后哭，也是来得及的。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在儿子没有父亲依靠的时候，我就是他唯一的依靠！
　　
　　儿子半天没有明白过来，还是小声怯懦地问我：“妈妈不为东东伤心吗？”
　　“东东，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坎坷。东东在七岁的时候，和死神擦肩而过，但东东活下来了，妈妈应该感到骄傲，不是吗？如果那个时候，东东看到妈妈红肿的眼睛，会不会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妈妈伤心，但相信我的儿子，还是有希望的，那妈妈只要朝着有希望的方向，努力就好了，哭又能改变什么？”
　　我凝视着儿子的眼睛，对他说了最真实的想法。
　　“唉！我的妈妈不太一样。”孩子叹了口气，他还无法理解我说的话，目光看向一个正在痛哭的妈妈。
　　我也顺着东东的目光看了过去，是那个胡子拉碴的大哥，他和他的妻子都在痛哭。
　　我牵着儿子的手走了过去。
　　“大哥，这是怎么了？”我很想帮忙，但我不知道，这个忙，我帮不帮得上？
　　“孩子……医院让拉回家，治不了了。”胡子拉碴的大哥，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
　　“叔叔，别哭了，妈妈说眼泪是没用的。”儿子用我的话来劝说，他的不理解，使他好心用错了地方。
　　“你的孩子？”大哥惊讶万分，儿子头上的纱布拆掉了，仅仅在后脑勺留下了一道疤。
　　“他……好了？”大哥再次惊愕问道。
　　“好了，良性脑肿瘤，我们快出院了。”生与死，有的时候相隔不远。同住一个重症监护病房，我的儿子康复了，而这个大哥的儿子……
　　“你是幸运的，同期住在这个重症监护病房里的孩子，大多数都走了，我家的，也快走了。”大哥忍不住又抹了抹眼泪。
　　“大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也不知医院打算怎么让家长把孩子拉回家去？
　　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孩子，怕是没了救护车，根本回不了家。
　　“帮不上。上海的救护车不出上海市，我们本地的救护车，不愿意来。孩子连家都回不了。”大哥哭泣着说道。
　　这么无奈的原因，让一个孩子无法回家。
　　“妈妈，慈济。”儿子拉了拉我的手，提醒道。
　　慈济，一个慈善组织，有自己的医院和救护车，遍布全国，这种事情倒真可以求助他们。
　　儿子之所以记得这个组织，还是我为了改变他内向的性格，带他去参加过一次慈济读书会。
　　看来儿子对那个周末印象深刻，才会一下子想到。
　　“大哥，我帮你联系一下，或许还有办法。”我拿出手机，微信联系了宁波慈济的负责人，对方愿意帮这个忙，还主动提供了她私人的电话号码。
　　“大哥，这是个慈善组织，有自己的医院和救护车，遍布全国，你打这个电话联系一下，说不定会有救护车来。”我不敢把话说得太满，毕竟不是我直接帮忙。
　　大哥愣了一瞬，随即快速记下那个电话号码。
　　“咱们加个微信吧，等我回去了，我们也常联系。”在这种时候，人都是脆弱的，往往一个小举动，就会让人感动。眼前这个大哥也是一样的。
　　“好，加个微信。以后，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我想是可以的，给这个大哥一个盼头，没有什么不好的。
　　大哥哭着点了点头。他含泪看着我的儿子，又紧紧把他抱在怀里。
　　我清楚，这是一种精神寄托。如果这个大哥能够看到自己的儿子，他一定更想抱抱自己的儿子；正因为看不到，才抱了我的儿子。
　　
　　后来，那个大哥一直和我保持了联系，慈济医院派了救护车来，可大哥的儿子，半路就走了。
　　这条回家的路，那个十七岁的大男孩，没有走完。
　　
　　东东出院的那天，我向医生请求开了假条，和疾病诊断证明。
　　“脑积水还是很多，回家以后，这种神经生长因子，要坚持注射两个月，三个月之后来复查。孩子的平衡能力不好，要跟学校老师说一声，短时间内，剧烈运动是不能参加的。”医生仔细地嘱咐注意事项。
　　我牢牢记在心里。
　　办理好出院手续，我把车开到了医院停车场，先把行李装上车，又把儿子领到车后座坐好。
　　“姐，路上开车慢点，我打车去机场了，拜拜！”帮了我一个多月的娘家妹妹，挥手向我告别。
　　“谢谢！”我感激妹妹的帮助，她的到来，让我觉得有依有靠。
　　妹妹只是笑了一下，拉着她自己的行李箱，出了医院大门，打车走了。
　　我也开车从上海返回浙江宁波。
　　“妈妈，我暑假作业没写，快开学了。”儿子想起开学的问题，有些犯难。
　　经历了这个特殊的暑假，我也有些改变，那些平时看重的事情，在生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妈妈可以向班主任请假啊！医院给东东开了请假条了，东东好了再去上学。但是回家之后，每天还是要做康复训练的，不然上学之后，同学们会笑话东东的。”儿子后脑勺上的疤痕，将会伴随他一生，也不知同学们的目光，会不会给孩子造成伤害？
　　“妈妈，不要告诉同学们好不好？我怕同学们不理我。”儿子的声音没有了活力。
　　他的担心，同样是我的担心。
　　我小学的时候，因为有癫痫病，没有一个同学和我做朋友，大家都离我好远，嘲笑声伴随了我整个童年。
　　“妈妈才不会那么大嘴巴。如果有同学问东东的伤疤，东东可以让他们去问老师，这样那些同学就不敢问了。”但愿，世俗的眼光，能够放过我的儿子。
　　
　　到家之后，我收拾了行李，各归各位以后，牵着儿子的手，在园区散步。
　　时值盛夏，我只能带儿子走园区人行小路，唯恐来往车辆，会让平衡能力不好的儿子躲避不及。
　　“刘姐好，有一阵子没见了，是回老家了吗？”一个东东很喜欢的保安，主动过来打招呼。
　　东东一下子扑到这个保安身上，在园区里嚎啕大哭起来。一个多月，孩子在医院忍着眼泪，只是因为我没哭，却不代表，这孩子不伤心。
　　“东东，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东东了？跟叔叔说，叔叔去找他家长。”一无所知的保安，抱起我儿子的时候，还在尽力哄他。
　　“让他哭一下就好了。”我也不愿提起，邻居们的眼光，我也同样在乎，最怕的就是那种同情的目光，那种目光，可以让一个孩子失去自信。
　　“我……我差点儿死了！我害怕！”儿子紧紧搂着这个保安的脖子，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诉说委屈。
　　保安惊愕地看着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东。
　　“脑肿瘤，良性。刚做完开颅手术回来，康复锻炼还需要一段时间。不要告诉小区别的业主。”无奈，我向保安说明了原因。
　　因为我的儿子太信任这个保安，小区的保安也喜欢我的儿子，他听话懂事，我忙的时候，保安也会替我去幼儿园接他放学。
　　物业，一个帮我支撑起家来的存在。
　　“刘姐，我帮你把东东送回家。放心！我们给东东的康复训练保驾护航！”保安的眼眶中，也有心疼的神色。
　　我不明白，物业会怎么保驾护航，但我仍感激这个保安说出的话。
　　当天晚上，儿子睡觉都要拉着我的手。我意识到，这场疾病已经把儿子的安全感彻底摧毁！
　　第二天上午，我带儿子到附近的医院，注射了神经生长因子的小针，办理了两个月的注射证。
　　回到家之后，拉着儿子的手，让他做蹲起训练。
　　中午吃过午饭，正是一天之中最炎热的时候，也是小区里没有车辆和行人的时候，我带着儿子下了楼，放开他的手，让他自己在园区的主干道走路。
　　他的平衡能力依然不好，走路的方向感极差。很宽的路，儿子一时走到最左边，又会走到最右边。我一直在背后跟着，不去做任何打扰。
　　然而，就是这么炎热的夏天正午，龙湖物业的保安，全都换上了礼仪工装，有两个保安是专门跟着我们母子的。
　　其中一个保安，走在东东前面，一直弯腰后退着往前走，不断笑着对东东说：“东东加油！你是最棒的！”
　　走在我身后的保安，则随时准备，在东东走不动的时候，帮我把他抱回家。
　　路过门岗，里面的保安，会马上走出来，给东东敬个礼，然后笑着对他说：“东东加油！你是最棒的！”
　　经过物业客服中心，客服管家到物业经理，都会走出办公室，他们用掌声鼓励东东：“东东加油！你是最棒的！叔叔阿姨为你点赞！”
　　我的心里感到温暖，这些平时服务园区的人，我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都约定好了一样，给了我的儿子最大的自信和肯定。
　　他们的态度真诚，没有丝毫的虚饰作伪，用他们独特的方式，给一个七岁的孩子，送上鼓励。
　　“我是最棒的！”儿子被这种气氛感染，炎热的夏天走路，再也没有抱怨，他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笑容。
　　这来自陌生人的肯定，使得东东的康复训练，不再那么枯燥，而且孩子愿意为了这种鼓励坚持下去。
　　我原以为，这种鼓励持续不了多长时间，毕竟夏天，谁都愿意在空调屋里待着，而不是顶着烈日，穿着正式的礼仪工装，陪一个孩子在园区闲逛。
　　但是我错了，这种鼓励，一直持续到东东可以恢复上学。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缺席，每天都有两个保安，为我儿子的康复训练保驾护航。
　　孩子的笑容也一天天多了起来，一个妈妈没有办法给儿子的自信，龙湖物业的工作人员，慷慨地填上了这块空白。
　　这是他们工作之外的事情，本可以不做，但他们做得异常认真。
　　相比之下，至今没有打过电话，也没有回过家的郭斌，实在太自私。
　　
　　九月二十号，东东可以握笔写字，除了康复训练之外，这孩子在疯狂补暑假作业。
　　他的班主任特意来我家，找我深谈了一次。
　　“郭豫东妈妈，孩子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感到很难过，不知道郭豫东上学之后，我应该注意些什么？”这位班主任是个新手妈妈，她更在意我儿子的身体状况。
　　“医生嘱咐，不能做剧烈运动。郭豫东的平衡能力也不好，但我有个额外要求。”我有些为难地看着孩子的班主任。
　　“学习成绩我不做强制性要求，孩子能平安无事，就是最好的。”班主任误会了我的意思，她做出了她认为重要的考量：成绩。
　　“沈老师，请不要对任何家长或者同学说起，郭豫东做了开颅手术。我希望孩子能够在一个正常环境里长大，是需要照顾，但请不要过分照顾。孩子的路还长，当他走出学校，没有人会特殊照顾他。”
　　灾难只是一时的，如今已经基本过去，我不得不打算孩子的一生。
　　班主任惊愕地看着我，思考了很久，才答应我的要求。这对一个班主任，也是一次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