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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流连郡城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3-23 11:11:58      字数:5242

  毛西垣比吴敏树提前回到了巴陵县。他在头年冬天就回来了,经过城陵矶,正遇风雪载途,作诗《守风城陵矶下雪后放舟作》,诗曰:
  守风舟子怨,急雪临严冬。十日城陵矶,厌此高浪冲。风头虽骤转,雪片仍蒙茸。我时舵尾立,僵若寒严松。洒面不手拭,自诧冰玉容。闻呼挂帆席,大笑开心胸。群山忽倒退,散走银芙蓉。蓬背起鳞甲,我船如白龙。茅埠瞥有影,鸭栏转无踪。人生久困顿,例有奇事逢。
  吴敏树后来读到这诗说:“‘群山忽倒退’四语奇绝快绝,竟是东坡赋,开先瀑布之神笔。”
  几年不见,老朋友到了一起,感慨万千,吴敏树看着西垣说:“你的头发全白了啊!”
  西垣摸着敏树脑壳说:“你的头发也差不多全白了,而且变得疏疏朗朗起来。你看,你的前额都秃了,光亮得很!”
  “西垣兄,你的牙齿还好么?吃东西怎样?”
  “牙齿开始松动了,我估计自己进入老年了。”
  “是啊,我们是老了,还去考甚功名呀?黄土埋齐脖颈啦。”
  “南屏兄呀,老归老,功名还是要去考的,生命不息考试不止!”
  “好吧,西垣兄,我就陪你啦。你么时进京参加会试,今年还是明年?”
  “现在说不好啊,或许是今年,或许是明年,总之会去的,你呢?”
  “我陪你呀,最迟是明年正月动身。”
  二人三言两语就把这严肃的事情说定。
  某天,吴敏树和毛西垣一起来到岳阳楼,二人盘腿席地而坐,敏树说:“西垣兄,说说你在贵州的事吧。我想听听。”
  “说甚呢?是说民情物态,还是说我的感受?”
  “随便,只要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都愿意听。”
  “告诉你啊,贵州的瘴气很厉害,我在那里害了一种奇怪的皮肤病,回来治了几个月,功效是有,不是很大。你别挨近了我啊,染到你身上不得了的。”
  “你不是说要在贵州买个妾的,买回来了吗?”
  “当然是买回来了。其实,我回到了湖南还要小妾做么?在贵州是需要的。她同我过了几年,我要回家去,总不好意思把她抛在那里吧?”
  “你带小妾回家,嫂子有意见吗?”
  “一个男人买个小妾回家受用,她一个女人家有啥意见?家里多个帮手多好。”
  “听说你在贵州写了很多竹枝词是吗?”
  “是啊,写了一百首,全是写的苗人生活。你不知道,贵州的苗人有几百支,每一支苗人的生活习性都不相同,我那一百首竹枝词就写了一百支苗人的不同生活。”
  “这么说,你深入到了苗人之中啰,不然,你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习性,不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
  “这是自然,我在苗人堆里过了几年,每一支苗人都要和他们一起过几天,了解他们,和他们交朋友。”
  “你不怕他们杀了你呀?”
  “我对他们笑,对他们友好,怎会杀我呢?”
  “西垣兄,么时把你那一百首竹枝词拿给我读读,肯定是别具一格的。刘禹锡竹枝词写得好,数量不是很多。他的竹枝词一般写巴渝地区风俗民情、男女恋情;你的竹枝词呢?是不是专写苗男女的恋情?”
  “也是也不是,苗男女的恋情自然是写了,其它的事,只要是有特色的全写了下来。”
  “除开竹枝词,你还写了其它诗吗?都拿给我读读吧。读西垣兄的诗是一种享受。”
  “也有一些,数量不是很多,将来我一定送你斧正。”
  “西垣兄回来这么久了,就没提笔写诗吗?”
  “没有,你看我都快要烦死了,我不是为家计烦心,是为我的痼疾烦心,不晓得这鬼病何时治得好。”
  起风了,洞庭湖涌起波浪。这些浪头一浪赶一浪,直趋城墙,到了城墙边,就掀起了惊天巨浪,巨浪拍击驳岸的声响震动郡城,坐在岳阳楼上都有明显的感觉。
  方道士听说敏树和西垣来到了西楼,就寻到这里来了。
  西垣说:“方道士,一个和尚不念经,满世界跑,成甚体统呀?”
  方道士笑着说:“西垣兄有所不知,我其实正在念经,忽然脑子里闪过一客,对我说,你两个好朋友来了,到了西楼,再不去接待,就会走了,我只好丢下经卷来看看是谁,原来是毛大人、吴大人驾到。”
  “这说明方道士念经不专心啊!”
  “念经的和尚多,不少我一个,两位大人的朋友却不能缺了我啊,不然,没酒喝的。”
  吴敏树看着湖里的波涛,就拿来酒器,三个人对坐着,一人一杯喝了起来,边喝边聊。喝了大半天,微微醉了,方道士说:“南屏兄,风月无边,朋友难再,你喜欢写诗的,何不写一首让我和西垣兄瞧一瞧?”
  敏树说:“好吧,你去里面拿纸笔吧,我来献丑。”
  方道士爬起来就往楼里面跑,敏树爬起来扎脚勒手做准备。方道士把纸笔拿来,敏树提笔写了几句:与西垣同宿岳阳楼上,酒后成长短句,并示冬谷道人。
  这几句提示一写完,就开始写诗,诗曰:
  我昨浏阳作学官,饮酒酣睡俱所安。惟恨醒时欲走无处向,旋转屋内墙壁不得宽。又恨当杯虽醉乃未快,眼中伴对人实难。为此急归来,脱身何疑哉。江湖浩荡旧家宅,白鸥相见犹无猜。何况今兹共君裹被宿楼上,道人老方嗜酒同疏放。万千气象昼夜一栏前,不知仙人游戏蓬莱复何状。莫生世外心,且作世中语。摆落一切缘,神仙或吾许。道人间楼置小窠,强眠二客余无多。蛟龙半夜惊风雨,奈此楼中客梦何。
  写成之后,西垣过来看,连看了两遍,然后说:“南屏兄的诗作也开始狂放起来,我喜欢这一联‘江湖浩荡旧家宅,白鸥相见犹无猜’,看来,南屏兄在浏阳过得颇为不顺。”
  敏树说:“是呀,我现在到了洞庭湖边,喝着酒看着湖波,看着鸥鹭,我和鸥鹭互有嫉妒么?”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一人又喝了一杯酒。
  敏树提议去游览慈氏塔,西垣和方道士就跟了过去。
  慈氏塔很高,还在西楼就看见了,来到竹荫街看得尤为清楚。西垣说:“慈氏塔,慈氏塔,真的有慈氏这个姓吗?”
  “西垣兄没背过《百家姓》呀,当然是有的。”
  “南屏兄的意思是这塔是一个姓慈的女人修建的?”
  “自然不是,传说是这样的:唐开元年间,西域有个妙吉祥的佛教徒,他来到郡城,看了一圈后对大家说,西方有一条白色孽龙窜到这一带,日久将兴风作浪,危害百姓,必须建塔镇压之。传说城内有一寡妇慈氏,以慈悲为怀,带头捐钱建造了这座宝塔,所以叫做慈氏塔。”
  “南屏兄你这传说靠不住啊,我听来的传说是这样的,‘慈氏’是指佛教中的弥勒佛。佛以慈悲为本,弥勒即梵文‘慈氏’的意思,故称慈氏塔。慈氏寺供奉的就是弥勒佛。《岳阳风土记》载,慈氏塔‘日出之初,影射重湖,镇洞庭水孽’。”
  “西垣兄你说的有道理啊!你看,每层塔有四面,每一面都有佛像,这应该是一个证明。”
  慈氏塔是不能攀登的,二人围着它看了几圈,又来到天岳山观看,天岳山是郡城最高的山,到这里更加感到慈氏塔的巍峨,敏树说:“西垣兄,我们以这慈氏塔为题,一人写一首诗如何?”
  “南屏兄有这雅兴当然是好啦,不过,你先写,我再和,很久没写诗了,有点生疏。”
  敏树他们来到吕仙亭,找到方道士要来纸笔,敏树先作《慈氏塔》,诗曰:
  孤撑入混冥,影动万象白。实相不坏身,历劫无千百。可怜古禅寺,僧去余破壁。惟有塔中仙,倦看湖上客。
  西垣看了一下敏树的诗,接过笔来先写了题目《次韵南屏慈氏塔》,再想了想,一气呵成写下:
  惊波浮塔来,烟顶露微白。湖心卧倒影,蛟螭走千百。雄哉大笔挥,矗此倚天壁。古寺立苍茫,感绝孤吟客。
  敏树看过之后说:“西垣兄还是西垣兄,我再努力十年八年,差距还是摆在那里。”
  “南屏兄你说甚啊?你这诗挺好的。”
  “我这诗再好也不如你的好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和敏树待了几日,毛西垣就回他老家去了,吴敏树也回去了。
  五月十七日这天,吴敏树家里添了长孙。他的次子昌焘给他生了个孙子,一家人其喜洋洋,请了十几桌客人。
  吴敏树在家里待了些日子,又想起了郡城,就坐船来到岳州,先在吕仙亭寻到方道士,对他说:“我想去西楼住几个晚上,你愿意陪我去吗?”
  方道士说:“怎么想起来要去西楼住几晚啊?就住我们这吕仙亭不好吗?我们这有刺呀?”
  “我来郡城不是老住你们这吗?你们这里的草木都认得我啦,我想换个地方,去西楼可以直接听到湖波的撞击声。”
  “那好啊,招待我就不负责啦,你还要负责招待我啦。”
  “哪一次来郡城不是我招待你呀?你一个出家人,又不能生产,还餐餐要吃肉喝酒,离开我你有酒喝吗?”
  “还是南屏兄理解我,谁叫南屏兄家里富裕的呢?钟老爷在天子岗起事的时候就说过,等贵贱,均贫富。我这也是替天行道啊!”
  方道士贫嘴,吴敏树不能跟着他贫嘴,就动身前往岳阳楼走去。方道士一路跟了上来,走一路,说一路,没一点出家人应有的矜持。
  夕阳滚到了西天湖边,再有一袋烟工夫,它就会彻底滚下山去。金色的夕阳涂红了洞庭一湖。湖波粼粼,闪着一湖碎金子。湖中舟子开始点上渔灯了,唱晚的渔歌此起彼伏。敏树和方道士坐在西楼上,看着这美丽的湖景,方道士说:“南屏兄,是不是又有感想啦?是不是手痒痒啦?是不是诗思喷涌啊?”
  敏树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很正常,不是就不是吴南屏了!”
  “拗口,听不懂。”
  “再仔细想想就懂啦,我没说错吧。”
  “就算你说对啦,拿纸笔来吧,我给你写两首。”
  方道士屁颠屁颠就去拿纸笔了,敏树略一沉吟就写下了题目《入郡寓宿西楼上方道人所晚望二绝句》,诗曰:
  万顷平波晚自凉,渔舟破碎点金光。墨山霞色螺洲树,奇绝楼头看夕阳。
  每一登楼思渺然,今来横榻寄高眠。道人乞与通中枕,化鹤飞空我亦仙。
  还只在郡城西楼住了两夜,吴敏树就病倒了,患的是痢疾。好友李在庵知道后,就叫老弟李海门去给敏树治疗。李海门在郡城算得上是个名医,吃了几剂药,果然好了。敏树说:“海门兄,我要如何感谢你啊?”
  李海门笑着说:“南屏兄想要感谢也好办呀,你有的是宝贝。”
  敏树笑着说:“我一个叫花子,哪来的宝贝啊!”
  李海门拿出一把扇子递给敏树说:“给我写首诗吧。稍微长一点哟,莫要小气哟。”
  敏树一想也是,先在扇子上写了几句话,然后就写了起来,诗曰:
  避热即西楼,信宿方适意。暑毒先中人,腹病忽余祟。呼舟即当归,恐有沉疴累。李君留诊之,良药幸可试。初服势稍平,再服豁通利。三服良宴然,里气不重坠。几宵断杯酌,已复容少醉。终我漫浪游,皆君探囊赐。君实磊落贤,余作活人事。昔获交难兄,宾朋远方至。家贫爱结客,朝夕委予季。顾喜兄所为,倾身营酒食。欢呼旬朔竟,四壁题诗字。近来各凋丧,存者惟一二。入郭每生愁,见君且含泪。人生信无常,风流尽儿戏。滔滔逝波秋,落落旧游地。今古倏眼前,神仙焉可致。君家迩楼下,回翁或交臂。倘得不死方,刀圭乞分饵。
  病好后,吴敏树吓得回到了吴伏一老家,他害怕在郡城待下去会再次生病。回来后,每天一早就独自扛一支钓竿去吴何冲小河里钓鱼,罗懒农表兄去世了,没人给他作伴。
  一天,孙由庵把弟子放了假,陪着敏树来前溪钓鱼。敏树说:“由庵兄你不好好教书,跑来凑甚多?”
  孙由庵笑着说:“南屏兄你别不知好歹啊,我这不是怕你寂寞吗?”
  “寂寞怕甚呀,你的职责是教书,我的职责是钓鱼,各司其职。”
  “南屏兄你也太无情了吧?你在浏阳一待就是几年,难道不想和我聊聊?我们只是钓鱼吗?”
  “由庵兄,无甚可聊的啊,说起来就丑。原想着做了官就会有番作为的,谁知就是个微官,谁知一个微官还无事可做,只好夹着尾巴逃跑啦!”
  孙由庵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这是自寻烦恼,谁叫你去的呀?”
  “对啦,这就叫自讨苦吃,从此以后,我的脚就不踏进官门了,官家的事关我屌事!”
  “南屏先生文质彬彬一个人也讲粗话呀?”
  “我要和你们同流合污呀,不然你们就会嫌弃我,不是吗?”
  钓到半上午就回家去,天气太热了,一个人钓了十几条小鱼,喂猫还算勉强可以。
  孙由庵说:“南屏先生,我估计你回去之后就会写诗的,要给我看看哟,不然,明日里不来给你作伴的。”
  真叫孙由庵说中了,敏树回到家里就写了《钓前溪二首》,诗曰:
  几年不钓前溪水,今日归来试一竿。迁坐易投还自笑,求鱼原亦似求官。
  遇合从来意外新,钓鱼得国若惊人。一生闲事忙终局,渭水何曾胜棘津。
  求鱼犹似求官,一定要小心翼翼,吴敏树通过这事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
  好久没下雨了,天气格外地热;更要命的是农民种田没水了,常为放水争执。七月八日那天终于下了场透雨,吴敏树也跟着喜出望外,赋诗一首《辛亥七月八日喜雨》,诗曰:
  田家何太喜,一雨消百忧。已倾满地泽,应有普天秋。纪凤新元协,占鱼吉梦酬。苍梧远多盗,计日洗兵休。
  不久,接到浏阳友人李香洲来信,李香洲建议他参加京城会试,吴敏树回信李香洲说:
  ……
  承惠手书,滔滔千百言,旨趣浩大,不可以骤穷。其于鄙人阿好过誉,万不敢当。然不意香州何以勤勤切切,至于如此?岂非平昔深慕古人奇节伟行,见时之人无以焉者,乃如鄙人之迂拙,亦以为少能自异于俗,而故深许之也?
  嗟呼!世之人无为古人之所为者,其所不为,则必厌忌而共排之,宜也。若鄙人者,既不能少有似于古人,而又欲强自异于今人,作一教官,尚不免遭诟讪、被弹射,仅自逃避而去,此独可以终老乡里,幸全其身命而止耳。今乃欲复入京师,以其童然垂白之老叟,与群少年争进于春官,此何为哉?香州既厚爱我,又以他日非常之望见属于我,非聊用相戏云尔耶?既以愧君,又自笑也。
  然所为区区欲一行者,非果自意其尚有用于世而然也,又非不自知其不合于时之人而欲侥幸于一试也。平生时读书,颇喜用意,一二所及,欲上与古人议论,相为发明。而又为人诗、古文辞,文章源流、上下得失之故,差谓不迷于其心。盖京师者,非独功名富贵者之所走趋,而学道艺术之家也往往在焉。如欲熟知其人,揽其所长,间从之驰骋笔墨之林,以快吾意而发吾之才,非久留与居游,则未可也。若其终不偶于有司,以罢而归,乃吾命也,庸可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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