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归去来兮

　　吴敏树在长沙和罗泽南一起说了几天几夜，也兴奋，也忧虑。回到浏阳学署后，这情绪才慢慢平复过来。
　　吴敏树开始给狮山学院的学子们讲学，罗泽南的事迹启发了他，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了；活在人世间，总要做点什么才好。他没有罗泽南那么大的志向，他也不愿意看见老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只愿意这世界平平和和过下去。
　　一天，来学舍很早，在野外转了一圈，感觉到秋意浓浓，作诗《学舍早秋》。他说，读《离骚》和宋玉诗充满了悲伤，现在看见秋天来了愁绪更加强烈。
　　再读《离骚》，实际也为了教弟子们。他在课堂上说：“我们读《离骚》，不光是要读它的诗句，更要懂它的奥秘。通观全篇，我们发现诗篇写了两个内容，一个是心思和现实的矛盾，也就是屈原和楚王的矛盾：屈原的心事是要建立一个理想社会，君子当道，小民乐业；楚王却是被奸佞蒙蔽双眼，朝廷充满邪气。第二，它写了诗人的痛苦和纠结。为甚痛苦？为甚纠结？是进取还是退隐呢？这就是屈原的痛苦和纠结。”
　　“一边是现实世界，一边是天界、神灵、往古人物和人格化了的日、月、风、雷、鸾风、鸟雀所组成的超现实世界。在人间见不到君王，到了天上你就能见到天帝么？人间为甚找不到同志呢？‘众皆竞进以贪婪兮’，这就是原因啊！天上如何呢？到天上‘求女’也同样一事无成啊！屈原来往于天地是自由的，他设想的天界是如何的呢？他设想的天界是在高空和传说中的神山昆仑之上；十分自然，背景是广阔的，雄伟的，瑰丽的。意境的悲壮美也是前无古人的，诗里的龙马就是屈原来往于天地的工具。”
　　重阳节来了，吴敏树想起了远在贵州的毛西垣，就写了两首绝句给他寄了过去。
　　等他教完屈原、宋玉的诗，晚秋就来到了人间。一天，在书院看过秋菊后回到学署，作诗《回浏阳斋署作》，诗曰：
　　一年种菊烦妻女，旋共归家不看花。犹有残花吾独到，却愁花下更思家。
　　吴敏树来狮山书院讲学虽是自己愿意的，但是，要不是山长去请他，他也不好意思来，否则又有人说他充傲了。作诗《兼讲浏东狮山书院作》，诗曰：
　　前年访友爱精庐，何意同人待我娱。千树拥门诸子列，四山环坐一川趋。儒官少事谁禁尔，院长添名自故吾。只是盘飧无可称，平生传业最疏迂。
　　浙江余姚人张即山，凭着州同知身份候补湖南，与吴敏树的关系很好。前年，即山因为继母去世回到浙中，已经再来，将书信送到浏阳，告诉敏树，他所尊敬的太学君已经去世，请求敏树给他写一篇墓志铭，又把资料给敏树寄过来。敏树作文《例赠儒林郎太学生余姚张君墓志铭》，记述张即山父亲不平凡的一生。
　　晚上读《水经注》，郦道元笔下的杭越山水在吴敏树脑壳中越来越清晰，作诗《读水经渐江注神往杭越山水之胜》三首赞叹之，诗曰：
　　武林山前明圣湖，几朝风景冠三吴。道元点尽烟云笔，不为杭州著画图。
　　查浦东西五百家，列门临水路交乂。六溪婉转三山秀，知有风光近若耶。
　　王谢风流不记年，桐亭兰里故依然。痴儿无事须人了，径棹山阴访戴船。
　　这时，老家突然传来消息，说吴敏树表兄罗懒农去世了。听到消息后，敏树很是哀伤，脑子里尽是表兄的影子，一起钓鱼，一起爬山，一起饮酒，一起聊天，自己要是不出来做这破学官，也不会在表兄去世的时候不曾见一面，提笔作诗二首，诗曰：
　　微官随牒在浏阳，惊见家书字一行。相近卌年离半载，如何长别使人伤。
　　爱歌善哭独情亲，早暮过从喜近邻。我最少年今欲老，教公哪得不陈人？
　　吴敏树一边写一边哭，眼泪滴滴，滴落在宣纸上。
　　写完这两首诗后，吴敏树又为表兄写了一篇哀辞。他一边写一边哭着说：你是我前母大舅哥的儿子，我外婆家没人，小时候就和你亲近。你比我大二十多岁，看着我长大，看着我读书成家。你住在我们吴伏一屋场，我们朝朝暮暮就在一起几十年啊！你不嫌我小不懂事，我们一直友爱友好。你年轻时，一直凭自己劳力种田赚取粮食养家糊口。直到晚年，你才有点空闲用来读书学习文史。你的“懒农老人”的绰号还是我给取的呢。你喜欢写点小诗，写的精工可读。你最喜欢读古人悲哀的文章，把极痛当作极快乐的事来做。有的亲戚死了，来请我写悼文，你总是来请求我，要拿去读一读，你说“南屏的文章能为人招引魂魄”。表兄你现在去世了，我不得送你的灵柩到荒原墓地之间，只能长号拜辞，用来穷尽我的悲哀。我写了短诗数章，往前送到你的灵前，在你下葬时，再读我的哀辞：
　　七十有三之年，寿不为少也。孤而壮劳疾，又困其老也。平生独与余亲，匪姻邻之相保也。号之曰“懒农”，余心之所宝也。昔余少之狂酣，文墨徒草草也。兄亟从之歌呼，悲哀以为好也。及行交于四方，语相温以貌也。还顾兄之颓然，思宿昔而如捣也。渺秋山之荒原，我兄之归道也。余不得拜兄之永辞，洒泣乎苍昊也。
　　冬天，又有一批浏阳学子去会城考试。吴敏树送试去长沙，顺道回到了老家。因为大舅哥何锦云的灵柩就是这些日子下葬，他要去参加葬仪，归途中作诗二首，诗曰：
　　坐守浏川一亩宫，离家三度变江枫。愁丝尽奈盈头积，归路才看到眼通。计日那知冬景短，占晴却喜晚云空。荒村旅枕今宵梦，已在南堂北圃中。
　　里闾亲戚话如何，逝水连年泪欲波。忍见迎门无阿买，（四侄亡以前岁九月）愁将引绋送沙哥。（时将送外兄何浣溪之丧）寻常离别生忧患，老大心情被折磨。碌碌抱关何所待，洞庭犹有旧渔蓑。
　　严酷的冬天一过，辛亥岁咸丰元年就来到人间，正月初五这天，吴敏树心情有点快活，提笔写了两首六言诗，他很少写这种体裁的诗，写过后一看，甚好，诗曰：
　　才过春风一阵，已知花事三分。云霁天容喜悦，雪消川气氤氲。
　　生事催人老境，风光还我少年。犹见山头残雪，满思湖上春船。
　　雨住了，雪止了，湖面上满是雾气，春水哗哗，它的响声透出一丝暖意。吴敏树说，我的头发都白了啊，还回得少年去吗？
　　一月十一日，洪秀全领导太平军在广西金田起事，旨在推翻清王朝统治。罗泽南担心的事情终于在南国一隅发生了。
　　仍在训导任上，吴敏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深感待在浏阳训导位上也毫无意义，没有事做，毫无建树，形同行尸走肉，不如归隐啊，回去吧，回到我的吴伏一去啊！
　　天天想着这样的事情，想着自己的家乡，作诗《思归吟》，诗曰：
　　男儿生当督八州，手提斗印封公侯。不尔扁舟渔父棹，一竿入海钓十洲。安能屈作儒酸子，闲置空斋穷欲死。我家岳阳洞庭上，浸天绿水浮春涨。昨夜烟波入梦魂，耸身飞上西楼望。百年万事与心违，富贵神仙料尽非。白发生愁愁更白，家幸有田胡不归。
　　李香洲过来，看见吴敏树书案上这首诗，便笑着说：“南屏兄气魄大啊，想做个国家督抚！我看也是，凭着南屏兄的才能，做国家督抚应绰绰有余！”
　　吴敏树笑着说：“可我就是个浏阳训导，一介腐儒啊！”
　　“是啊，做个训导，可能就是捏个粉笔头，要是做了国家督抚，手里提着斗大的印绶等待着封侯，多么地雄豪啊！”
　　“香洲兄不要笑话我了，我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写诗嘛，总得有话说，我不能在现实中雄豪，你还不许我在诗里雄豪一把呀？”
　　“南屏兄莫要见异，其实，我也读懂了，你真正的意向还是回去做个钓翁，去你的同柈湖终老一生。”
　　“香洲兄今日有事吗？我们去搞个活动如何？”
　　“好呀，我今天就是来约你出门的，我们去山上捡拾茅柴菌子。”
　　说出门就出门。天气晴好，春阳暖暖，山上透着一股股暖气，万物正在复苏，茅柴都发芽了，去年的老柴耷拉着头栽在地上，野蜜蜂在枞树上产蜜，流湿了一大块枞树皮。敏树用手指在上面沾了一点蜂蜜送进嘴里，很甜的味道，就叫李香洲也试一下。李香洲一试果然是甜，就说：“南屏兄这都知道，是不是小时候专在山上寻找蜂蜜吃呀？”
　　“也不是啊，这完全是想象的。”
　　在山上寻找了很久，就是不见茅柴菌子，倒是捡拾了一筲箕麻菌，吴敏树说：“这麻菌好吃么？我还没见过呢。”
　　“南屏兄放宽心啦，我们这里盛产麻菌，我就是吃麻菌长大的。”
　　在街上买了点猪肉，回到家将麻菌洗净，煮了一大锅，两个人吃了一饱餐。李香洲笑着说：“南屏兄呀，这上等的美食，这浏阳的美酒，你要写首诗呀，不然会辜负了这餐美味的。”
　　吴敏树一想也是，遂提笔作诗《麻菌》，盛赞麻菌也是一种上等食材，和茅柴菌子一样好吃。
　　有了辞官归去的心思，吴敏树开始慢慢地做着告别的事情。
　　首先想到的是要去和黎诚斋告别。黎诚斋是他游学岳麓书院时候的同学，后来二人又一起在京城参加会试，当然是老朋友了。敏树来到浏阳担任训导，黎诚斋就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送到敏树门下受教，他是很相信敏树的。黎诚斋年纪比敏树大，这次分别，也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见面，敏树就想着写一首诗送给他作为礼物，诗题叫《别黎诚斋孝廉定矣》，他在诗里说：
　　诚斋你这人为人最讲诚信，穿着破衣趿着鞋子无拘无束的样子。我这人平生也是害怕修饰打扮，不然，何来与你属于同一类人。你两个崽不曾教他们作文，却叫他们跟从我勤奋请教学业。你多次送来好吃的迫使我辞不得，心里知道惭愧有负于你，却难开口。你喜欢害病，所以很少出门，我们两家只隔一条河流，动一动就听见。你炎天暑月披着棉絮来我家，纵情谈论起来犹如军人一般。小孩子边走边窥看我们，书童看了也觉得奇怪，都认定你是个奇怪的老者却筋骨雄健。这世上古拙质直之人实在太少了，气概累积起来并不超群。过去，我们相识在岳麓山，后来在京师我们共一个考场。前些时候欢笑着迎接老朋友到来，到现在我要回去，他又嫌我走得快捷。我家住在洞庭湖边，向东望去看不到道吾山。只晓得你家门前流着清清的浏阳河，浏阳河水又流进烟波浩渺的洞庭湖。
　　邵阳黑田驿有枯杉二株，北宋诗人陈与义寓居邵阳时题咏过它。邓湘皋（南村）先生考证后，用护栏将这两株古杉树围起来，文人硕士纷纷题咏，形成一巨册。邓先生打发儿子仲权孝廉来浏阳拜见吴敏树，向吴敏树索诗。敏树感其诚意，作长诗以酬答，他在诗里说：
　　黑田驿有两株杉树枯了，却不腐朽，它们矗立在荒驿的土地上，古代贤人的风流它怎么知道？南村先生喜得这两株枯杉，枯杉的奇异比得上岣嵝石。我听说想念人的时候就要爱这树，杜甫曾经给武侯柏唱过赞歌。这杉树如果看见了陈与义老人，就会和他铺张一番辨析一番。诗人魂魄在它身上留寄很久了，见它如同仰视神物，谁也不敢逼近。难道只是久经风霜饱览人世，也害怕晴空飞来霹雳。邓先生文章在当今算是雄奇，老了还要登上诗坛拔戟战斗。诗家气味固然相通，对此高歌，感情达不到。从建炎到今天经过了七百多年，官道上的人经过了千千万万。谁都知道邵州是个穷地方，有这样的寓公足可以当作佳客。当年避世隐居来去此间，两首诗应该题在亭壁上。已经无人认得草堂的基址了，只有诗存在浣花格里。所幸的是没有斧斤斫砍这两株杉树，梁栋也无须去用它。荒蛮之乡烟雨深深锁闭，它们与远去的高贤一起保护它的行迹。于是，现在大写美好的诗文，一旦洗净，让它生出铁色。自古以来对于桑梓必然恭敬，何况这树尤为值得珍惜。甘棠不要剪也不要拔，这里是召伯休息办公之地。地上书写南国，语言或许狂妄，新事推求寻索，容易看到差距。心想着恩泽普惠原知众人之心，表明细微的事也是我们的责任。不然，流俗就会转而蔓延，致使芳华萎弃于荆棘丛中。我阅读沅湘耆老旧诗，那里的贤儒集中了很多文墨。叹息以前没遇到好事，先生适宜担任盟主。为古杉作歌还要这样的感情，累累千言自然有价值。南州文献赖以存在，平生花费了许多搜寻力气。次子小皋如同小坡，他才能清楚奇怪面容温顺。到浏阳来访我拿出巨轴，苏家俯韵在现今犹如过去。欧阳家族在楚国是浏阳地产，文字很遭到了虫咬。昨天他拿着新刻的版本送给我，读过之后只怕增加我的爱好。资江水环绕着书屋，十屋子书纸可用来堵塞河道。和诗姑且寄去表示怀念，长篇押韵不曾辞谢。
　　敏树意犹未尽，又给邓仲权赋诗二首，诗曰：
　　未有文章雾豹斑，清时随分称投闲。此官聊可醉眠事，喜子能来空谷间。落木风前三度语，荒城人外四围山。书生那得穷愁了，且共高歌一破颜。
　　君家诗律自长城，更作忧时语倍惊。正似杜陵多拙意，岂惟楚园有骚声。湖天鸿雁依林宿，秋日鱼龙上岸行。去矣长安廷对策，欲将何论补平成。
　　邱小韩是浏阳县学廪生，三月初十日去世，葬在他老家西乡水园塅的屋后通往陵墓的路边。吴敏树前去参加他的葬礼，他一个亲戚对敏树说：“小韩快要死的时候，告诉他家人说：‘我死，一定得学师吴先生为我写墓志，我也就没遗憾了。’”
　　敏树听后很是伤心，邱小韩还只有四十岁啊！于是，为他撰写《邱小韩墓志铭》。
　　敏树又把欧阳左星、李香洲、王鉴湖几个老朋友邀约一块饮酒作别，赋诗一首赠给他们，诗曰：
　　三宿浮图恋未休，冒官几载悔迟留。得归喜就重湖阔，未老还思五岳游。风月小堂空过客，云烟高岭隔邻州。他时问讯能相寄，莫为临分欲涕流。
　　在争论圣庙祭祀这事上，吴敏树终于惹怒了浏阳教谕，教谕一纸诉状将吴敏树告到了长沙知府。三月间，长沙知府叫浏阳县衙查处此案，吴敏树就请辞回家去。
　　吴敏树在浏阳的那群朋友听到消息后，纷纷来到敏树的住所，愤愤不平，表示要为敏树出气。敏树平静地对他们说：“你们没必要这样做啊，我正想回家了。”
　　吴敏树一边说一边作诗《告病将归留别诸生》。他说，我为什么要辞别这个学官呢？我不想无功受禄啊，家里还有一些薄田，回去督促儿子耕种就是了，何必要在这里碍人眼睛。
　　最后一件事就是给狮山书院院长袁省斋写首诗，作为共事一场的礼物。他从从容容写了个题目《袁省斋院长长句赠别酬之》，然后想了想，就一气呵成写了下来：
　　人生寻常笑相遇，临别难忘是真处。君今送我我送君，各自徘徊惜前去。（时余候代，省斋先归长沙。）我昨辞官幸偶然，有如顺流系归船。一朝便风急解缆，得不酌酒贺长年。闻君高歌调高绝，感君义重千金别。却恨从前未尽怀，他时倘醉湖边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