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认识罗山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3-20 21:06:59 字数:5196
庚戌年三月下旬,吴敏树和几个浏阳朋友一起去浏阳东乡游玩了几日,作诗《浏阳东乡道中》。他说,雨后初晴在闲斋听到的鸟语温存,户外野情很难让人忍住不欣赏不窥看园景。
这时候,想起了郡城吕仙亭那个图酒食肉的方道士,作诗《寄方道人》,诗曰:
云水家乡第一州,春波生眼破春愁。吕仙亭下滬湖路,梦里同君载酒游。
四月间,吴敏树的好友吴芸台在京城准备参加会试,病殁于京城的长沙会馆。闻讯后,敏树在浏阳痛哭失声,然后作诗二首以纪念这位苦难的朋友,诗曰:
无着平生信若浮,茫茫人海忽沉舟。空将意气高陈亮,枉许功名似马周。燕市悲歌从此断,襄阳遗草待谁求。留皮莫恨诗名薄,富贵无闻死即休。
不因同姓县居邻,为是贤豪意所亲。历落㟢嵚殊可笑,飞扬跋扈不无神。几年日下轻余子,以后溪南失老辛。开箧见诗难更读,饥寒穷贱了斯人。
敏树在心里一遍一遍哭着说,家兄啊,是甚害了你呢?还不是穷贱饥寒嘛。你在诗里不是说过吗?“穷贱疏人事,饥寒损令名”。
重新回到浏阳学署后,吴敏树只要有空闲就做他的学术事。他在研究春秋三传,到夏五月,作文《春秋三传义求序》。吴敏树说:私下里曾认为《春秋》之学只有《孟子》一书独得其真传,所以它才说这样的话。我私下里不自量力,而想要在这里深究。能来浏阳做学官,学院中老师给弟子讲习之事荒废很久了,我惭愧自己不能把这件事兴办起来,就用在这里为官的日子,撰写了这本书,名字叫《春秋三传义求》。
善化人汤蠖浯庵是个山水画家,生有奇慧,美丰仪,与仲兄蟠、季弟彝皆工诗古文词,时有“三汤”之目。蠖十岁即善绘山水,不规囿于古人,而古法无不备,晚更苍润,卓然成家。
去年,汤浯庵给吴敏树一扇面画一幅山水画,题云“端午后四日一面,书自作长句,似谷山,可诵也”。一晃,浯庵先生又去世七个月了。端午节那天,敏树突然想起了浯庵先生,把他作画的扇子取过来仔细观看,心怅然若失,遂作诗一首,诗曰:
不见前年诗画翁,湖南清风坐来空。人间蒲艾仍端午,犹有清风入掌中。
湖南的初夏很是好过,敏树一边读着王夫之的《春秋家说》一边吹着凉爽的午风,作诗《暑中即事》,诗曰:
春秋家说日平章,倚枕抛书费昼长。惊觉梦中千古事,午风微暑一蝉凉。
在这样的日子里吃着家制的豆芽菜,喝着浏阳谷酒,别有一番风味,作诗《豆芽点酒》,诗曰:
下酒偏宜黄豆芽,渭川烧笋建溪茶。先生苜蓿寻常事,一笑公羊买饼家。
好久没下雨了,熬到七月十九日,天空乌云密布,一片雨云笼罩在头上,无疑将有大雨降临,作诗《七月十九日待雨》,诗曰:
热客恼人裁已去,凉云将雨可能来。何当今夜秋窗下,滴尽梧桐到梦回。
这天傍晚,果然一场大雨将久伏大地的炎热赶走,天气凉快起来。吴敏树去长沙出差,在旅舍会见了心仪已久的罗泽南。
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湖南双峰县人。罗泽南从小聪明敏慧,四岁始识字,六岁入私塾,过目成诵。贡生出身,早年在家乡讲学。少年时代就怀有大志,喜欢研读理学著作。罗泽南是湖南理学经世派的主要人物,一面反复研读“性理”,一面“究心水利、边防、河患等书”。对“天文、舆地、律历、兵法及盐、河、漕诸务,无不探其原委”。治学宗程朱,人称罗山先生。著有《小学韵语》《西铭讲义》《周易附说》《人极衍义》《姚江学辨》《方舆要览》。
吴敏树和罗泽南一边饮酒一边聊天,敏树说:“罗山兄,贵庚几何呀,应该比我小吧?”
“我是嘉庆十二年生人,不知南屏兄是几年生人?”
“罗山兄,我比你痴长二岁啊,听说你自幼聪慧,过目成诵。”
“南屏兄,你这可是道听途说啊,我倒是听说你天资异质,可以背得十三经出来。”
“罗山兄,我们巴陵县隔你们双峰县可远啦,见一面不易,实在想听听你的家事,你的故事。”
“我祖父叫罗拱诗,字六艺,人称六艺公,是一位勤劳朴实的人。他是个读书人,也非常重视送儿孙读书。祖父非常爱我,对我常抱振兴门庭之厚望。这时,祖父年近七旬,家业零落,四壁萧然,一家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嘉庆二十三年,我十二岁,开始学作对联,所作颇有奇气。我家居所旁有个药房,旁边是染房,我撰一联:‘生活万家人命,染成五色文章’。看了这副对联的人没有不说好的,说它写得不同凡响,脍炙人口。
“我十五岁开始读《左传》,常常自己命题,仿其篇法作文,如战守攻取之类。凡是读过我文章的人,都看出我胸藏韬略,说我是个不平凡的人。我不喜欢时文,我的文章都与家国情怀吻合,其中义理充足,读者一般认为我与众不同,胸怀广阔。
“我十九岁那年,母亲去世。在此后十年里,我先后失去了包括兄嫂、祖父和三个儿子在内的九位亲人。我妻因接连丧子,悲伤过度,双目失明,两耳重听,疾病缠身。我自己也多有疾病,腰背酸痛不休,由于家贫,又不能买药给自己治病。对于亲人的相继离世,我感到十分悲痛,在《殇侄殇子哀辞》一文中我写道:恍恍惚惚,迷迷离离,是血是泪,终莫能辨。呜呼痛哉,呜呼痛哉!
“我这人有一股韧劲,并没因为悲惨遭遇而一蹶不振。我坚持一面教书谋生,一面夜以继日地苦读。很多人劝我为工为商,跳出苦海。但我始终勉强支持家庭,不为世俗所动,常以‘何妨年少历艰辛’自励。我清苦自励的品格很大程度上是来自祖父的影响。祖父罗拱诗自幼家贫,靠替人打理生意为生。他虽然只读过几年书,却懂得多读书的道理。我祖父千方百计供后人读书,不管日子如何艰难,他都不肯让孙子辍学去学习其他的谋生技艺,祖父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
“罗山兄,我吴南屏可是没法和你相比啊,我没像你一样经受过生活磨难,而磨难却是一个人成长的摇篮;我没有你所具有的家国情怀,国家有我无我都一样,国家没你就完全不一样。”
“南屏兄此话怎讲?”
“罗山兄你看啊,我们大清国的肌体正在全面溃烂,洋鬼子附在我们身上吸血,他们拿着洋枪洋炮对准我们的胸膛。各地民变的苗头正像春笋一样要拱出地面,前些年,我们邻县崇阳民变就吓死个人,现在,广西那边传过来的消息更是令人万分震惊。我猜想,将来,大清国一旦内乱,还是需要罗山兄这样的人出来收拾江山,至于我,很可能就是一位看客啦。”
“南屏兄不一样也可以做个风流人物么?”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我没任何准备啊。罗山兄你还是讲你自己啊,我很愿意做个忠实的听众。”
罗泽南又讲了起来,他说:“我二十岁那年应童子试不第,回到家中教授讲学,一直教书到现在。
“我在我们双峰,在湘乡,在长沙都教过学。我的教学与一般塾师教学区别很大,别的塾师教学一般是为了科考,教时文,教试帖诗,我教他们除开这些应举科目,还教他们六艺,恢复孔老夫子的古教,也教他们经世致用之学,让他们能文能武。这样一来,我的学生特别的多,优秀学生也多,像王錱、李续宾、李续宜、罗信南、谢邦翰、曾国荃、曾国葆、李杏春、蒋益澧、刘腾鸿、杨昌濬、康景晖、朱铁桥,大清国一旦有事,这些人将会脱颖而出。”
“罗山兄从二十岁起就开始教书,一直到现在没更改过职业么?再没去参加科考了么?”
“也不,道光十年,我二十四岁,读书双峰书院,从学同里桥亭流南塘举人陈权先生。陈先生为名师张正笏第五子、举人张眉大的弟子。道光二十年,我三十四岁,以长沙府第一名中秀才,以冠军入湘乡县学。”
“罗山兄道德文章在当今是一流的,对于程朱理学和陆王之学,罗山兄更信奉哪一个呢?”
“南屏兄,说来你不信,我比较信奉朱熹学说。我写的书与朱熹理学有紧密联系,我以朱熹学说为依归。你要是读过我的书,就会看出这一点,从形式到内容,我的书都有朱熹学说印痕。”
“希望罗山兄具体说说。”
“比如我的《人极衍义》,其要旨就是从《太极》《通书》而来。朱子认为,太极就是理,周子认为,人极就是诚。周敦颐作《太极图说》《通书》,朱熹作《太极图说解》《通书解》,我的《人极衍义》与这些大师著作一脉相承。”
“我写的《读孟子札记》,多次征引《孟子集注》《孟子或问》,我以为朱子言论可以‘补孟子言外之意’。我写的《小学韵语》是以朱熹《小学》为原本,撮其大要辑成,复取古人注疏附于其下。我写的《西铭讲义》,附于朱子《解义》之后,与《西铭解义》皆‘用伊川分立而推理一之旨’。”
“罗山兄,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学说,是朱子学说的继承和发挥,是不是命名罗泽南学说?”
“南屏兄,我哪有这么狂妄啊?哪敢和程朱比肩而立啊!”
“不,罗山兄,我在浏阳做学官,无所事事,我看过你写的几本书,觉得你对于理气、心性、知行等理学概念,都做了详尽的阐述。在理气论上,你主要继承朱熹的理先气后说。你比朱子进了一步,突出了气在宇宙生成、万物发展上的作用。你对程朱的‘理一分殊’思想又深刻研究,强调对事物要做特殊性的研究。”
罗泽南听到这里站了起来,举着酒杯和吴敏树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他说:“南屏兄,你真是我的知音啊,认识你太迟了点。”
吴敏树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继续说:“你在心性论上,坚持‘心统性情’的观点,认为心为赅括性、情的总体,性、情都只是这一总体的不同方面。你认为每个人具备成圣成贤的可能性,对朱熹的气质之性的定义稍稍作了修正,把气质之性理解为气的性能,认为气质之性是能够改变的。在知行论上,你全面继承了朱熹的‘格物致知’说,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知行观。”
“南屏兄,不说我了吧,我也想听听你的家事,听听你的故事啊。”
“罗山兄,我和你无法相比,也没甚可讲的,讲出来你也会大失所望的,我的生活太平淡了,又不如你有志气。”
“南屏兄是不肯施教吧?是吝啬吧?”
“罗山兄你如果想听,我还是可以讲的,只要你不失悔就是啦。”
罗泽南一本正经坐那里,目不转睛看着吴敏树。
敏树说:“我的家很富庶,我祖父叫吴文高,原本是个读书人,科考不顺遂,转而经商,开始发家致富,而且很快就富裕起来。我是在我父亲树荫下长大的,父亲过世后,我弟弟当着家,所以,我从不知道经济二字,也未曾尝过劳役之苦,对于你所遭受的苦难,我无法有切身体会,看世事,看人情,无法做到深刻。”
“南屏兄的意思是富贵并不是件好事啰?当时我们二人换个家庭就好了,你来我家吃苦,我去你家享福。”
“我祖父和我父亲都是高人,我祖父科考不顺遂就放弃了,转而经商,要让雄厚的财富支撑儿孙读书。我父亲比我祖父更高明,一是对财富的态度极为正常,他不以为财富越多越好,在他手里,我们家财富撑破了天,他散谷万石,周济贫民,对外人却说是为了求安。二是对读书的态度,他说子孙还是要多读书,但不是为了大富大贵,而是为着要做个好人。”
“南屏兄,这说明你的家教家传很好啊!”
“是啊,比如我母亲吧,她活了八十三岁,算是个长命的人。我们家算得上一个富裕家庭吧?可是,她从不请女佣做家务的,家里事都是亲力亲为,儿媳妇就是她的左右手。她不是指派儿媳妇做家务,是带着儿媳妇做家务,有时候还去菜园子里种菜,一般农户家里具备的女红我们家里全都具备,自己纺线,自己织布,自己缝制衣服,没一点阔太太的架子和气息。”
“南屏兄你有这样的父母,真是你的福气啊,他们就是一介普通的农民,只是读了一点书,比别人富有,眼界却是那么高远,胜过许多思想家。思想家只是说说而已,你的父母不同,他们把自己的远见落实在具体行动上。散谷万石周济贫民,历史上谁做过这事?”
“我还有一位好先生,他叫秦石畬。秦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读了很多古书,对我们古代著名人物的著作和思想都很了解,他非常讨厌时文和试帖诗,偏爱唐朝和汉魏时期的古诗,我的所学大抵离不开他给予的轨辙。可是,他的科考也不顺遂,到去世的时候,还只是一个诸生,举人的身份也没捞一个。”
“南屏兄,和你讨论一个问题啊,你是如何看待科举考试的?”
“我以为科举考试有利有弊,走到今天,或许科举考试已经弊大于利了。我不反对科考取士,这或许是寒门弟子唯一的进阶门槛,但是我对科考的形式和内容极为反感,为甚一定是考试帖诗呢?为甚一定是考时文呢?二千年前的孔圣人就不是这样考弟子的,我们是不是倒退了许多?”
“南屏兄你说的好啊,我也是这么看的。我认为这个科考遗留了很多病根,遍观历史,那些祸乱朝纲为首者,往往就是科考的失意者,你只要揭开黄巢、李自成的历史去看,就会发现这一点。”
“罗山兄现在的忧虑是不是有甚根据啊?”
“南屏兄听说广西的事吗?广东花县有个人名叫洪秀全,比我二人都小,他十五岁时参加花县童子试得第一名,乡亲们很看好他,后来去广州三次府试,俱名落孙山,很没面子,转而开始谋划祸乱朝廷之事。他来到广西,创建拜上帝会,在广西群山中传教,结交江湖好汉,组织团营。今年夏天,他在金田一带将团营集中起来,准备起事。”
罗泽南这么一说,吴敏树就惊异万分了,他说:“罗山兄的意思是将来祸乱朝纲者,必洪秀全也?”
罗泽南说:“很可能是吧!”
“想必罗山兄早有准备,教导弟子学习六艺,学习军事,是不是就为了对付洪秀全啊?我们不是还有八旗子弟兵吗?”
“大清朝过了二百年,他的八旗子弟兵腐烂了啊,你只看看他们在洋鬼子面前的作为就知道了,这样的富贵兵还能打仗么?”
“罗山兄写的舆地著作也是为了抵御洪秀全么?”
罗泽南回答是的,吴敏树感觉到风暴快要聚集起来了,只看么时发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