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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浏阳祭仪

作品名称:南屏先生      作者:铜盆孤雁      发布时间:2021-03-19 17:04:34      字数:5057

  道吾山是浏阳的名山,吴敏树来到浏阳后,多次想要去游览一番,一直未能成行。
  这天,天气晴好,吴敏树约到李香洲,二人雇了两顶轿子坐轿来到了道吾山山巅。放眼四望,只见山泉湍急,奔流而下,很远就听到它的声音。危崖上,松树凌空长出,走近了才看得清它形状。越是高处越需仰望,心里不禁发愁,那么多的弯道未能穷极,越加神奇王霸。
  李香洲说:“南屏兄,道吾山离城不过是二十里路,我是浏阳人,竟然没来过,要不是你,我还不知何时会来攀爬。”
  敏树说:“人都是这样的,远香近臭。”
  “我其实不是这样的,只是老觉得道吾山就在身边,想要何时来就何时来,它又跑不了。”
  “这就是人的惰性呀,心里老是这样想,一天挨一天,都四十多岁了,再挨几日,我们就进土眼了。”
  吴敏树这么一说,李香洲就嘿嘿笑起来。
  吴敏树指着群峰说:“看起来好似是山峰阻隔了我们的路,走近一看,就有一条道路将双崖劈开,我们似乎在半天云里走入桃花源来。田畴和坞谷四通八达,峰峦和溪涧环绕着它们。”
  李香洲说:“这是哪里啊?莫非是青莲台?”
  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在道吾山游玩了一天,半下午过后才下山来,李香洲说:“南屏兄是不是要写一首诗把我们浏阳道吾山吹一吹啊?”
  “这样的名山还需要我来吹么?它的优美就摆在那里。”
  “可是凡夫俗子还是看不见它的妙处啊!”
  晚上回到家里,吴敏树也没歇一口气,吃过饭就坐到了桌子边,提笔写起了《同李香洲游道吾山》,诗曰:
  我怀访胜来浏上,道吾名高心所向。去之城北廿里馀,而何两年徒跂望。眼前可到计长缓,朋辈尤孤约难偿。今朝径唤两兜舆,邂逅与君聊一放。初看矗立只横峰,恨少奇观连叠嶂。近山稍见合沓门,攀蹬俄惊杳幽状。泉号湍落远可闻,松引危悬近知状。弥高屡仰意始愁,极折未穷神更王。岂知双崖中径开,天半走入桃源来。田畴坞谷四通列,峰峦溪涧周萦回。我身忽如在平地,适来登顿何有哉。吁嗟此是造化窟,世人漫拟青莲台。此山初开自唐代,禅宗彼法为渠魁。当时殿阁想金碧,废兴千载令人哀。问僧读碑了非古,一亭久已虚名裴。龙官神物独长在,往往请祷兴风雷。君常嗜古识奇迹,欲事搜寻镂金石。湘南奇秀如此无,溷落穷乡殊可惜。我云天地秘密机,上动星文下泉脉。似将深护此名山,未许寻常轻蜡屐。古来遭遇信无端,山水何曾异今昔。唐宗入梦会有时,夜闪金鳞满空赤。
  到了五月底,老家传过来一条消息,说四侄子昌辉在五月二十八日未时去世了。吴敏树说,他还只有三十四岁啊,怎么就走了呢!
  转眼到了酷热的夏天,好友欧阳左星给吴敏树送过来两盆兰花。敏树喜滋滋的,脸上挂着笑,围着兰花盆打转,他问:“你这兰花是自己种的还是山上野生的?”
  欧阳左星笑着说:“南屏兄你自己看呀,应该是看得出来的。”
  “这应该不是野生的,是你自己种的。”
  “对啊,野生的缺少肥料,不会长得这么蓬勃的。”
  吴敏树吩咐何氏,叫她炒一碟竹笋送过来,他要和左星喝几杯。说完,就自己去摆桌子拿酒器皿,欧阳左星被他拽到了桌子边。
  吴敏树说:“你尝尝这竹笋,这是前几天李香洲送来的干竹笋,再看看你嫂子的手艺如何?”
  左星夹了一片送进嘴里,嚼过之后说:“脆,爽,有嚼头,好味道,嫂子的手艺天下无双。”
  “是啊,这天下的美事就是喝着我的酒,嚼着我老婆炒出来的竹笋片。”
  “南屏兄你这是在自夸啊,要是有红烧猪蹄,我还是愿意吃猪蹄。”
  “那是因为你是个俗人啦,你要像我一样,学习僧人,只吃素,不吃荤,或者少吃荤。”
  “南屏兄你别说僧人啊,我们这里有个僧人特喜爱吃荤食,常常偷着下山去吃猪肉,一餐吃几斤。”
  “哈哈,你们这里也有这等僧人呀?和我们那里的方道士差不多。我们方道士就喜欢喝酒吃肉。”
  “南屏兄,这酒也喝了,竹笋也吃了,兰花也赏了,你是不是还有件事没做啊?”
  吴敏树呵呵笑着说:“我就知道,你和李香洲一个样,不磨我一下是不服输的,你不就是讨我一首诗吗?好吧,我写给你。”
  吴敏树说完就动身去给欧阳左星写诗,标题是《欧阳左星惠兰花》,诗曰:
  炎早竞三伏,执热心已摧。叩门畏客至,忽有幽香来。两盆入我室,暑风已先回。何当濯快雨,与子清言陪。
  这年秋,湖南大饥荒,斗米三千六百文,有以一个粉团买一个妇女的,有以四百文买一个妇女还带一男孩一女孩的,饥民用观音土和草根充饥。
  吴敏树作诗《寓兴二首》,以日常小事比喻人情物理。诗曰:
  浊泥污我足,走濯清水滨。我足亦易濯,泥垢安可嗔。牢肉苦臭恶,不如菜羹新。菜羹恶更苦,弃置谁能珍。
  鸿鹄下洲渚,秃鹙漫猜惊。鹙汝畏争食,讵知息翼情。高空倏引颈,盼睨长风生。岂为避矰弋,冥飞性所令。
  七月二十四是吴敏树生日,他最害怕的就是过生日,生日一到,就标示着他又增添一岁,头上又会增加几根白发,离坟墓的日子又走近了一步;更难堪的是又会想起母亲,生日就是母难日啊,何况母亲生他时已经四十三岁了。
  这样一想,吴敏树又泪流满面了,遂作诗《生日》,诗曰:
  我之始生时,我母卌三值。有兄皆早殇,生我且慰意。迟暮故多幸,又复得吾弟。我弱病复多,提抱极劳瘁。吾父年尤尊,抚弄绕床戏。数龄颇有知,母言尚能记。每年制新鞋,大小喜量试。儿长足渐大,何时尺踏地。顾兹深远怀,语罢更长喟。十七入县学,婚娶更相继。欢言盈一笑,意外获兹事。逮冠嗟失怙,已孤惟母倚。联翩乡庠间,志欲骋长辔。母老躬阡作,岁为成衣被。十年走名场,未敢自捐弃。孰知天降凶,惨祸遘予季。严霜凋古树,枝叶顿憔悴。垂荫蔽我身,犹得逾强仕。我母之没年,苫块在丧次。生日举一女,蒿儿名以识。我生实伊蒿,万恨将儿寄。儿今入五龄,日月何其逝。音容渺中天,想绝不能至。痛哭蓼我篇,洒满浏川泪。
  道光皇帝于庚戌年正月丙午日病死,咸丰帝继位。
  随着道光帝去世,正月十四日这天,巴陵县上荷塘何锦云先生亦去世。吴敏树闻听大舅哥去世消息,决定回去帮助丧家牵引灵车,作《挽外兄何浣溪通判》诗二首,诗曰:
  万方哀痛此家俱,疑似轩辕去鼎湖。(兄卒以正月十四日,是日国哀日也。)却怪平生官禄少,八年闽海荐书无。
  哭声闻遍我乡人,况是平生兄弟亲。便拟归来从执绋,山丘华屋总成尘。
  吴敏树暗暗地想,轩辕黄帝也是正月十四去世,这一日是国丧日,大舅哥选择这一天去世,是不是预示着什么?
  大舅哥成服完毕,灵柩待厝于堂下,吴敏树把家眷留在老家,他一人再赴浏阳,作诗《回浏阳斋署作》,诗曰:
  一年种菊烦妻女,旋共归家不看花。犹有残花吾独到,却愁花下更思家。
  吴敏树回到浏阳学署不久,收到毛西垣从贵阳写来的信。西垣在信里说,贵州这里的物资极为便宜,想在这里买个小妾成个家,也准备着写竹枝词。敏树读后作诗《积雨将晴鸟报初》《我共君交欲似谁》给他寄去。他说:
  久雨将晴鸟最早报来喜讯,友好的声音充盈于耳实在令我欣喜。竹王祠畔就春天一事写几句话表示自己想法,深山精怪吟咏着边关在夜里读书。不是主人贤惠就难于留住久客,果然老师费力不大又多荣誉。贵州楼阁好比荆州楼阁,王粲想着家乡作赋也是多余。
  我和你的交往想要像谁呢,我就是你白乐天集里的那个元微之。幸好我们都有儿子叫他们当家立门户,不需要多少才华便能够理解诗。西蜀的浣花输给私人住宅,东方的少妇可是个蛮姬。黔南的风景和物品很能够消愁,跳月跳年时都唱着你写的竹枝词。
  二月间,浏阳学界又在准备规模宏大的祭仪。通过几年的观察,吴敏树发现浏阳这地方很是富庶,老百姓也很重视读书,学子们争着考科举,向学的风气十分浓厚,礼乐方面的制度遵守得非常好。
  但是,浏阳的礼乐祭祀让吴敏树有点看不懂。
  明伦堂的前面,有个礼器局,它的后面又有个乐舞局,这两个局都是高屋连栋,每个局各有董事十来个人,负责司仪祭祀先圣大事。
  吴敏树为什么看不懂呢?
  作为祭礼之事,礼乐应该是一致的,并且每年奏乐一二曲,与官府一起进行,为什么会有两个局呢?
  吴敏树拿这件事去问好友李香洲。
  李香洲说:“是啊,莫说你搞不懂,就是我这个浏阳人也是看不懂的。”
  “是我们愚笨看不懂还是别的原因啊?古制是如何的呢?”
  “最开始的时候由官府备办春秋丁祭。”
  “现在不同了吗?”
  “现在是不同了,浏阳士子认为,八月二十七日,为先圣孔子诞降之日。当乡试之年,当揭榜之前的几天,士子请于官府,到这一天增行一祭,私置田产,以充祭祀之用,因此有礼局的设置。”
  “啊,我听懂了,就是说,在秋祭时增加一祭,为孔子生日而祭,因此,增设了一个礼局。”
  “南屏兄理解得对,大概是这个意思。”
  “那么乐局呢,设置乐局是怎么一回事?”
  “士子们议论兴乐舞之事,感觉到乐事繁重而耗费尤其大,所以另设一局叫乐器局。乐舞排练好以后,丁祭时要用就是现成的了。”
  “香洲兄你想啊,在八月一月之中,就有两祭,日子挨得近而事情又急迫,乐局的人如何处置这事?”
  “近年来是这样的,后一个祭祀,不举办乐舞,两局的人,开始互相埋怨,对阵怒骂,互相不满。”
  “有必要设两个局吗?这明明就是制造矛盾啊?何不把两局合并起来,合起来大家都好,矛盾也消除了。”
  “南屏兄你这个建议很好,要不你去试试?”
  吴敏树果然就去劝说两局首脑,结果没一个首脑是同意合并的。敏树从他们的谈话中窥探到了他们内心秘密,那就是担心合并后自己做不了头,很失面子。
  吴敏树劝说不成,但是,今年的祭祀还是平地起了波澜。
  今年秋天,有人向长沙知府投了虚名状。虚名状说先圣孔子生日一祭,见于礼部的定例书;而在乾隆年间,御史有请于太学增行这一祭祀,宗庙下达晓示臣下的旨意,斥责这做法不符合经典,不可以亵渎先圣,这件事是从岳麓山长丁侍讲的祭仪中得知的,现在浏阳的这个祭祀,不知道符合做还是符合停。
  简单地说,孔子的生日祭,因为不合经典,早就被朝廷叫停了,你们浏阳人为甚还要做?
  知府看到这虚名状后,也不知所以,就把该不该做这件事下到县里面来,叫县官和学官评议。
  知府原本应该叫停这件事的,为甚要交到县里面评议呢?吴敏树觉得这个知府在玩猫腻。再仔细一想,不光是知府在玩猫腻,那个投虚名状的人不也在玩猫腻吗?
  听到这个消息后,浏阳士子议论纷纷,说甚的都有,一时间闹哄哄的,也有人去问吴敏树,孔子的生日该不该祭祀?
  吴敏树笑而不语,心里想,我为甚要说呢?知府可以明令禁止却不禁止,投状者说得不错,方法却错,他的目的不是叫停祭祀,而是要挟另一方。吴敏树估计这个投状者不是礼局的人就是乐局的人。
  吴敏树不回答士子的提问并不等于他真的可以不开口说话,真的可以不表明态度,浏阳县令赵迪把他叫去了。
  赵迪说:“叫你来没别的事情,就是关于祭祀孔子生日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吴敏树见躲不过就硬着头皮说:“国家在州县设立学校,学校有先圣庙,有关衙门在春秋第二个月进行丁祭,这本来是古礼春秋入学释采的意义。为什么还要做生日之祭?”
  赵县令说:“你的意思是有了丁祭,就不要搞孔圣人的生日祭了?”
  “对啊!古时祭祀,即使王者祭祀他的先祖,也没听闻给先人做生日祭祀的,今人祭祀孔圣人生日就是胡搞!”
  “今人胡搞也是读书人在胡搞啊,为甚呢?”
  “赵县令您去乡间看一下就知道了,巫师在乡间寺庙里聚会歌舞,说是祭祀鬼神生日,所以,我们活着的人就很重视生日,读书人祭祀孔子生日,也是因袭了这个说法。”
  “难怪南屏先生说祭祀孔子生日是在胡搞的。”
  “孔子说,不是你当祭的鬼而祭他,这是你存心谄媚。虽然是当祭的鬼,不是时候而多次祭祀,还是谄媚。先圣厌恶谄媚鬼神的,难道会接受人的谄媚吗!科举功名的盛衰,由读书者的成就决定,圣灵的福飨不在这里,不必求助于祈祷。”
  “南屏先生,这是不是你的态度啊?”
  “是的,我就是这态度。圣人的祭祀之礼是很严格的,不可以苟且。过去是御史之请,宗庙颁发出来,以正典祀大纲,破小人的私惑。我们应当依照古法,浏阳一个小地方绅士,因为祭祀有争论,尤其不可以闹得比这厉害的。现在如果停止这祭祀,将两局合二为一,而通用丁祭礼乐为合起来的局名,难道不好吗?”
  “南屏先生,你认为好,我认为好,可是浏阳士子呢,他们认为好么?”
  “那我们就对他们多做做工作,我去说,赵县令也去说,他们总会明白的,赵县令也可把我意见报告知府大人。”
  后来,吴敏树去和他们的教谕讲这件事。教谕见敏树才高于己,素不喜欢敏树,故意和他拧着,敏树一说完,教谕就说:“南屏先生你傲啊,既然你想好了,还讲给我听干吗?你想如何做就如何行嘛!”
  吴敏树觉得无趣,就车转身走了。
  二月初十日,浏阳官吏士子成服三日后,吴敏树穿着素服去狮山书院给弟子上课,他的装扮还是祭祀时的装扮。
  三月初一日,吴敏树按理领着弟子去先圣庙上香,弟子们一到阶基下就跪在那里叩拜,也有先生先焚香于神座前。敏树看见后就说:“你们这不是亵渎神明吗?”
  于是,带着焚香的先生来到殿上,跪拜的弟子也进了大殿,跪在神明之前。没想到的是,这件看起来不起眼的事让教谕捕捉到了,给吴敏树记上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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